每个人增高三十公分,这是一个奇怪的假想。
有朋友用几百港币买了一双旱冰鞋,穿上了,站在空荡无人的溜冰场上,猛然间感到自己高大俊美,速度超常。
回家之后,他急忙找尺子,发现那了不起的感觉完全来自于旱冰鞋。鞋把人与地面的距离增加了十几公分。才十几公分呀!他很感慨。于是,我们开玩笑,说凑个整数,干脆把每个人都增高三十公分吧!
人,是已经磨损使用了几十万年的刀,相当钝了。人从泥地里摸到一块黑绿的石头,也可能高兴。他想这可能是块碧玉。他为碧玉惊喜,却极少有人因为自己还能幻想而突然惊喜。人才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份资料说,八十年代末,中国女人平均身高为一米五五,男人一米六九。有谁想过,把中国女人们变成一米八五,把中国男人变成一米九九呢?!
在我儿子很小的时候,我总要蹲下来,才能和他讲话。我们对话的时候,看见幼儿园的草出奇地茁壮,树荫巨形地遮着天,阿姨像熊一样走过来。她的手格外粗大。那时候我就从他的视角想,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多么惧怕这世界呀。
书指导父母们,说孩子之所以要成人抱,是因为孩子的肉体需要抚慰。而我把我的儿子抱起来,总是让他和我的视线保持同样的高度。一旦他和我所看见的世界是同样的,他马上会吃惊:
大人看见的马路是这样的?
大人看见的东西都变小了。
后来,我常常把他放到石阶上,先说,你能长到一米五十就好了;又说,长到一米七十就算个大人了;最后说,你能长到一米八十吧?这是每一个成人对自己孩子的一般感受。
旱冰鞋所带来的假想,使我把好多事情联系在一起。
如果一个人被增高了三十公分,我敢肯定他的世界观将发生变化。如果全世界每个人都增高三十公分,这个世界将不是今天的样子。最直观和简单地想,楼层要加高,睡床要加长,一切衣裳用品都要加大码。
人活着,不断地完善和改变着自己和他外部的世界。但是,人被许多特定的东西限制了。人终究是一群墨守成规的生物。人不能飞翔,不能长生不死,不能改换自己的面目形象,不能使思想物化。从完美的角度讲,我们浑身都是不足。
很多年前,有一对孤儿,十六岁的弟弟随姐姐去插队。听说那男孩个子不高,人们叫他“板凳腿儿”。在一个大的恶环境中,人人都想偷鸡摸狗打群架而自娱。那个男孩每天都遭欺负,特别是知青中的一个大块头总是看他不顺眼。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大块头把男孩冒着热气的帽子揪下来,甩到雪地里去,再把男孩推出门,让他去取帽子,这样的侮辱一次次地反复进行。男孩忍无可忍。那天晚上吹了灯之后,他在漆黑中站起来,摸到墙角一只劈柴的斧子,垫着榆木的炕沿,把大块头的脑袋砍了下来,然后,指着那还在痉挛的躯体说,这回你还有什么能耐?我让你踢,我让你打,你现在起来吧!
男孩被免了死刑,只判了十五年。我没见过他,但见过他姐姐。她的眼睛几乎永远是哭着的。她说,我要是他哥,他也不能这么挨人欺负。前些年,他要多吃几口好东西,长高一点儿,也不能被逼到下了死手……她说着就哭了,她的眼泪就等在大而无神的眼眶里。
人,依仗着体魄、智谋、品德、身手、金钱、权利,在世上寻求着使他得以平衡的自尊。在这自尊孤弱无能的时候,增高三十公分该是多么重要。
哪怕在今天,在深圳这种地方,高三十公分,对车匪路霸和无视雇员的老板,也是有几分威慑力的。不然,有些人这一生将彻底地卑微。
如果我们都增高,全世界的人无一遗漏,那么世界立即要改变外形。比如两个品种的蓖麻种子,都带着剌,但一颗比另一颗的刺更粗壮,它就更优秀一些,更容易被手捡起来,更容易接触到水、土和阳光。
我想,因为人的增高,埃菲尔铁塔、金门大桥、自由女神像,都要相应地加高加长一个适当的倍数,否则就会顿失雄伟。
那时候,人的步履将略微缓慢,显得端庄从容。随后战争将减少发生。果实在我们腋下成熟,麦田在我们膝下翻滚。那时候,劳作会容易和省力,灾荒和饥饿将减少。
只把一个人增高了不太好。一个二米身高的人站在汽车站会被视为异物,他只好站到蓝球场的边儿上去。
所以我们要增高全世界。
只不过是三十公分。应当比飞,比隐身术,比超越时空,都要简单易行。但是,它终于只是幻想。
那天,在菜市场门口,见一群“三无人员”,挤坐在路边的护栏上。不知道什么缘故,其中一个跳下来质问另一个,是河南口音:小矬子,你活腻了!想打架吗?另一个也跳下来,果然瘦小,四川口音:你才活腻了!说完两个人开始在人行道上交手。
人经过了这么多年,始终活在不能令他们满意的城市、街道、房子、世况中,其实,早该活得腻了。
人,有权利想入非非。
牛顿和爱因斯坦,都是想入非非者。不过他们还不够。人的进程实在太慢了。仅仅靠遗传基因的进化速度,我们等不得。我们的人格,急切盼望被更加尊重,更易于理解,更趋近完美。我们不想再被风雨雷电所威胁,不想被上司的余光所逼视。我们期待着更自由,更平等。
虽然,多余的奢望该抑制,但是我们实在应该再增高三十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