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之前,我在读一本书。这本书描写了在一个大的半岛上,肥硕、巨大的红皮地瓜,养育出一群生命鲜活的人。午间的钟响了,是全城的鸣响。我必须放下书,放下半岛上腹部荡着地瓜浆水的人们。我要回到现实,去买菜,去做饭。
我站在门口想:人要是不吃饭该有多好。
世上,能把人无情地从思索中拉出来的,只有“吃”这个本能。睡眠都不够这个拉力。而且睡眠有时候还能美丽,还能在片刻中使人获得飞翔。
吃是什么呢?
我的儿子去参加一次宴会。肚子饱了以后,他坐在那里观察着别的人。儿子突然说,世界上最丑的,就是吃!牙齿,咬着绿绿的菜,咕噜咕噜地便吞下去;还有各种动物们的尸体,撕扯着、咀嚼着,然后就咽下去,像一个大动物舌食另一个小动物。
他描绘的,其实是一种语言,如同蒙太奇是电影的语言一样。吃,是狼的一种动作语言。人进化了几千年,大张旗鼓地文明着,但是人却不能不吃,不能扔掉这狼的语言。
孩子对吃的厌恶,主要是因为他已经吃饱了。
远去二十年,在我插队的地方,下关门雨的天,农民肯定要把三餐省作两餐,因为下雨是不配吃三餐的。吃了又不做,怎么对得起那些粮食,更对不起生长玉米、白菜的田地。有一餐被节省,对人意义重大。
吃的必不可少,使人从生下来就开始练习活下去的手段。之后,为了吃而劳碌一生。因食而操劳,因食而折腰,因食而毙命。
吃的代价,在今天越来越大。
比如我出门到肉菜市场去,拿一些纸币,往往是五十元左右。这只是这个城市去买一次菜的一般标准。两年前,我拿三十元,四年前,拿二十元。从我的手里,我看见了生活一年年的艰辛,我看见了吃的可怕生长。
云在头顶上,快步如飞。风卷着树尖儿,那些嫩绿又软弱的部分,正被摧残。尘土沿着街揭起来。
我住的这个城市被认为富有。其实这仅仅标志着,为了吃,有的人要加倍慌乱。
街头绿化带边有一些人,临街而吃。他们一律采取蹲式,张着口,把腰垫在拦杆上,不抬头地扒着白色盒里的饭。
他们不是这城里的真正主人。他们是结了伙,来这里卖菠萝的农民。他们的脚前摆着扁担和篮子。菠萝在篮子里发布着远远美好于农民的香气。他们风卷残云一般地吃。
正午的钟在全城响。这不是教堂里肃穆的钟声。它只是信号,由几个简单的音符,提醒人们,是中午吃饭的时间了。全城的人都准备着。
快餐车停在十字路口上,有人把成箱的盒饭抬进大厦。那些大厦过于高了,半截都在风云里。路边,小摊贩和零工们也拿着饭盒,去接续着农民蹲着的队列。无论菠萝的香气怎样四方溢荡,只要有满载水泥的卡车停靠,零工们都会扔下残羹,像一团蝇虫一样扑向卡车。他们必须去争抢那些水泥袋。
连文盲也懂,有工才有饭吃。零工们必须奔向它,加入生命忙乱的流水线。
饭食像君主一样,你不主动向它伸手、俯身,它绝不会向你移动。它的眼珠,只为识别货币而睁开,正像汉奸要咬到响洋。饭食在这世上,超过了一切君主的尊贵。
一个西方记者采访团到莫斯科,问今天的俄罗斯人:工作是什么?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回答两个字“糊口”。
摆在桌上的饭食,对饥饿的人,肯定带有和菠萝相似的诱人香气。人就是为了靠近那个桌面,为了取到食物,而竭力劳作,紧缩着内心。对于桌面,人们就是在不断地离开与挨近,在这个简单的过程里终其一生。
我们并不厌恶劳作。出汗,有时候比在暴热中淋雨还会痛快。我们不怕工作,但是因为饭食绝不放松一步的逼迫,我们常常只好屈身于劳动以外的某些东西。
一个在深圳游荡了几年都没有安定下来的人对我说过,他遇到过几种恶老板,像吊车司机望着地面的钢材一样,鸟瞰着他的每一个员工:你不想砸了饭碗,你就得屈从、恭顺。像一块田里的小葱,一汪水地生长,为主人生出甜辣,任由他的手掐摘。
你在老板之下,在饭碗之下。你不能避开内心的缩曲。
他遇到过一个老板,只穿着“老头牌”皮鞋。发薪水的那一天他必到场。他正坐于大堂的入口处,望着他的员工像饿了的鱼一样头尾相接地进入室内。老板要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拿了他的钱走出来。员工经过老板,像经过盖世太保帽沿的犹太人;老板则象上帝,看见人人洗净了双手,去迎取由神父传递来的饼。员工们被老板的目光暗示:你们是被老板的保险柜养活的,这,就是他给你的真理。
这全部都因为,我们饥饿。饥饿是人的最大宿敌,纠结在你的胃里声色不动,默不作声,暗地里打倒任何一个人。像萨特所说,一个人的饥饿,比世界上所有的书籍都意味着更多。
人付出了终生劳作,甚至委屈本性的代价,换来了胃的不空旷,填满肚子里那直径约十公分的立方体。我为人这种动物的价值取向,发出最本质的怀疑。
假如,我们没有胃。
那时候,我们再不期望餐桌上的食物。在最香甜的诱惑之外,我们一身轻松,四海云游,连钵都不必准备。如果齐国人在我们的面前搅动着他热气腾腾的粥锅:嗟,来食!我们内心不再犹豫,好像四周没有声音。
无胃,使沉重的人们飘飘欲仙,再没有任何锁链能拉住人的脚步。无胃,将出现最明达的政治;甘地,再不会骨瘦嶙峋地坐在他的廊下;目的,将不会再以绝食来实现。
不需要胃的我们,都会为愉快而劳作。把口袋中的纸币全部取出,去买任何我们在念头里喜爱的东西。世界上应当出现洁净而单纯的劳动,它同我们的自尊恰好相抵。
没有了胃的那一天,晋时的桃花源,在每一个山洞的后面;或者,我们自己就是一片桃花源。
究竟为了什么,所有的假设不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