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看起来够沉重了。其实,我是幻想让人们的精神轻灵地醒来。
那天,太阳极热,窗前涌进来的全是热浪。傍晚,在草坪上游荡乘凉的,多是小保姆和正在学步的孩子。
在自己的家里,我的阅读不停地被打断,手上的一页书看了又看,连贯不起内容。不断地有“广东气味”湿粘地萦绕,手上的书像是一块卤过的咸菜。我不知道什么能把我从这不亲切的境域里解救出来,于是想起一部美国片子里纷乱的哈瓦那和玛格丽特·杜拉笔下闷热无边的西贡。
在地球上,纬度接近北回归线的城市都在疾病之中,一律都潮湿、濡热,都有着穿梭不绝的人群,一切都汗淋淋的,永恒地燥热不安。
高产的漫画家蔡志忠说,他的创作期在冬天,而且要专程飞去东京,原因是东京要比台北冷十度。寒冷,才能思索;炎热,则头脑注定迟钝——已经不止一个人对我这么说。
站在雪地里,鼻子、耳朵全没了知觉,脚在消失,脸被风切割,全身如一柱生硬紧小的石头,那感觉原来是很值得怀念的。
几天前,我出门去,发觉街上的人更加多了,满目皆是汗如雨下的脸,人人用手抓紧了箱包,眼睛左右四顾,脚下步履匆匆。如果这是一块淘金之地,该有多少句口信儿,多少辆车马,多少条道路,靠什么样风暴般的慌乱,把人从四面八方集中在这里。十年前,是一九八五年的冬天,我的两个朋友在今天深圳最繁忙的十字路口学摩托车,时间是下午三点至五点,当时感觉路面宽绰无阻,随你骑到哪里去。拿到今天来想,相当于在云雾里驱车。
人与建筑材料的剧增,关于财富的传闻,使一个城市变异惊人。这惊人的代价就肯定要马不停蹄,肯定要急风暴雨。所以,常常一出门,就出汗,就撞上塞车,撞上逆行骑车如流星者,撞上载泔水的,车后浮荡充盈,不仅目不暇接,手足不暇接,思维更不暇接。
而想,是需要冷峻与空间的。
在街上,行人几乎永远摩肩接踵,伫足者、行路者似乎都目的明确。行路者雄心勃勃,伫足者目光炯炯,都自信,都急促,都想一夜之间成为暴富者。人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我问过一个学计算机的研究生,当时他正在电子配套市场的柜台上给顾客装电脑,他说,终极?想能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做库房,再不用高价租房,其它的暂时还不敢想。而如果他这一生仅仅需要一间库房,他老家的竹棚也能胜任。
一个刚从西安来的朋友约定了时间来玩,他的住处走路十分钟能够到,但是他晚来了两个小时。他忘了下车,被拉到终点站,到处高楼大厦的,好不容易才找回来。我们问他,怎么走了神?他嘟嘟囔囔地说,他在这里呆不了,太乱,太热,太燥。他说,这是人呆的地方吗?
也许三、五年后,这朋友能够把这城市含纳下来,身上不再冒出那种西北人的苦汗,在水泥的森林间不再发懵,在这个日光和人群都高密集中的地方安居乐业。如果真有那一天,相信他的行为不再那么浑浑然,遇大钱大事,遇大风大浪,神色会如岩石镇定,举止将似流水清朗。但是,他在内心里是不是还能深藏着他自己独有的焦灼。
焦灼,对某一类人是一种习惯,手足一样离不开的习惯。
你走动着,繁忙着,为点滴的蝇头小利,或为了按捺不住的暴发。总之,你进入了一些相互不可拆解的环节与链条,夜以继日,可能终结一生。由于过于急促,你,和无数的人一起,把头脑闲置着。
一九六八年插队到北大荒的知青张,一次对我说,有一年的冬天,他在兵团的火炕上,偶然看见一碗臭墨和一支粗劣的毛笔,感觉到久别的亲切,随手拿起来,在烂木箱上写了八个字:傍徨无聊,无所适从。在他端详自己那仿写草书的时候,已经有人飞奔着去汇报,结果招致了长时间的批判。随后,这个十七岁的知青才真正开始彷徨无聊,无所适从了。被批判之后,农民和知青都尽量躲开他,他也因此获得了足够的时间。天空无垠,黑土无边。他常背靠土墙,望着落日,长久地进入冥想境界。后来,他的许多论文虽然不是形成于北大荒,恰恰是在北大荒的空旷辽远中,他养成了“思索”的习惯。
二十多年后,这个朋友对我说,人类中,应有死心塌地者,领悟这个最简明的道理——人对钱财的享用是有限的。人的腿脚、精力是有限的。人生短促可怜。人,该腾出些身子、脑子来,想一些离我们遥远一点的事情。不然,你就出汗,就匆忙,就看见死之将至。
纽约一个先锋音乐家,发觉人的语言中包含着某种旋律。这使他激动不已,耗时四年,他制作了一部以人物、语言、音乐、歌唱、电视视觉效果为一体的音乐剧。此剧在纽约只上演了一场,反映平平。他转而去了欧洲,竟连续演出七场不衰。他的合作者也是美国人,对此愤愤不平地说:我为美国感到羞耻!
我们这个城市当然不能类比纽约,然而在某些方面的慵散懒惰却超过了它。一种东方式的迷惑和逃避、对聚敛财产的着迷,使人们狂热地追逐着利益。九十年代的中国似乎是一个尖塔体,深圳接近峰巅,人人拥挤着,向它攀登。
“以文取官”与“文以载道”的年代过去了。许多知识分子前赴后继地走到了世纪末的夹缝里,在南中国的深圳,站在直射北回归线的太阳之下,嵌在密不透风的方言与人流之中。他们应该看到,他们所独有的,只能是永不间断地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