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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讲究出身,即使找对象也讲究门当户对。乡村的窗,却也门当户对,站在村庄的中心观望,各家各户布局相似,门窗相近。
豫东平原,木窗,是一个明净的词,总能照亮一片贫寒的故乡。
在古代,江南的王谢、沈家,以及中原的康百万,他们的房屋一定阔气得让人发寒,豪门大院的感觉,多少有些阴森。我想,那些精巧石头布局的房子,一定还得配上精巧的木窗才对,木窗是什么质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木窗,一定要代表出这些人的身价。闭上眼,仿佛看到一片雕花的木窗,有喜鹊、蝴蝶、荷花、梅花。
故乡的窗,多半是木格子的窗,简约,大方,易采光。同样的树,都被一片泥土喂养,经过不同的人刨光、打磨,竟然呈现出天壤之别的境况。
故乡的窗,都睡在南墙上。《说文解字》曰:“在墙曰牖,在屋曰囱。窗,或从穴。”古代的房子是前堂后室,室的前窗叫“牖”,后窗叫“向”,朝上的才叫“窗”。生活在乡村多年,始终弄不清楚“牖”和“窗”的区别,却一下子被《说文解字》点透。
其实,在故乡,木格子的窗户是寒门。寒门有寒门的活法,沉默着嵌在土墙上,你不嘲笑它的寒碜,它也不嘲笑你的贫穷,总之,故乡的木窗,和人形成一种潜在的契约,从不催着乡人望向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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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窗,坚守在乡村里。庭院空旷,但它相信,不久的将来,这里会填满一些木质的肉身,那是它的同类,还有一些异类的人,主人的省吃俭用,它看在眼里,主人总是将生活中所有多余的枝杈剔除,留下生活的主干,吃喝拉撒睡。
木窗,最接地气,只有接地气的东西在豫东平原上才受人待见。木窗,想起当初在泥土里的日子,那时,就一个梦想,走进屋内,它们在屋外,看不透屋内的风景。
它相信,不久的将来,这里会有一个披着红盖头的姑娘,走进来,和它生死与共。
贫寒处,需要些修饰才对,这好像姑娘的雪花膏,和桃红叶子所涂染的红唇,木格子的窗,需要灵巧的姑娘剪出窗花,窗花是一种点缀,将生活的暗色压住。
我时刻觉得窗花比四大发明要可爱得多,造纸术和印刷术,让后世记住了祖辈,但是,文字最终屈服于权力。火药衍生暴力,指南针却滋生征服,如果以和平为目的,唯有窗户而已,如果许多人都陶醉于窗花艺术,那么世界便蹲踞乡村,不想外出。
木窗,本色纯净,只有木色,绝不带一点杂质,或者说木窗素颜朝天,用窗花点缀一下自己,也是无聊之中的一种释放,江南的窗花玲珑精巧,可是在我的豫东平原上,这里的窗花却生动大方。木窗的容颜,乡人最为了解,它怀抱一脸明净的亮,接受乡村的风雨,也许,等你再回眸它的时候,已是年老色衰,或者半老徐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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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窗,是房子的眼睛,或者说,是乡人的眼睛,或者说,是村庄的眼睛。木窗能替人打开自己,看一些隐藏的人心。
一间房子,没有木窗的话,是一个封闭的空间,这里和外界相隔,我想这样的境遇,是不会支撑太久的,人在里面不抑郁,实属侥幸。一个人,如果不想融入世界,那么一定会被推向一个悲惨的境界,譬如清朝,自诩为天朝上国,结果呢?经不住别人的几声炮轰,再看看盛唐,多么宏大的心胸啊,包容一切外来的事物,才出现大唐盛世,很多东西是躲逃不掉的,不如用文化去包容外来者,才是王道。
对于乡村,不管土屋也好,砖石屋也好,开辟一两扇窗户是必要的,它能让外面的清风进来,让外面的阳光进来。
其实,窗户能看见我童年的样子。那年,母亲和我倚在南墙下,给我逮虱子。很多人笑我不讲卫生,也许,对于那个时候的人来说,生活太累了,吃水存在着困难,家里的缸,总是在星光漫天时就要挑满,那是一家的活命水。人们都被庄稼绑在地里,抽不出空闲,自从机械的农具进入乡村后,一些人被解放出来,时间空出来了,才能打扮自己,收拾这个家了。
窗户能看见那些年,一些人灰头土脸活着的样子,和现在的光鲜形成巨大的反衬,也许,很多人已经不知道多年前的自己,但是木窗知道,它代替人类保存着乡村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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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窗,是乡村的耳朵,它站在土墙前,听风、听雨、听鸟鸣。
既然是乡村的耳朵,那么它就具有一定的敏感度,它能分辨出男女主人的鼾声,能分辨出院中狗的叫声,甚至连一些细微的脚步声,它都能分辨出是不是主人的。
鸟鸣声,是乡村的日历。“鸡啁风,鸭啁雨”,“雨中闻蝉叫,预告晴天到”,“泥鳅静,天气晴,猪衔草,寒潮到”,木窗打开自己,拼命地呐喊,向主人提示天气,但是主人鼾声依旧。
有时候,木窗也学会沉默。木窗在乡村的词典上呈现出阴性,而木门呈现出阳性。从门进入的人,总是光明磊落的,然而从窗户进入的人多少有些灰暗。从这里进入的人,无非是两类人:一种是盗窃的贼,一种是偷情的汉。总之,乡村的木窗,总会偷听出一些不一样的声音。窸窸窣窣,将别人家搬空,窸窸窣窣,将别人的女人搂在怀里。
乡村的木窗,总能听出一些人在屋内喝酒密谋,他们密谋怎样才能爬上村长的位置。一些人,对村长积攒了怨恨,晚上招呼几个人,村长家的庄稼一夜枯干,据说是一种干烈的除草剂所致。
木窗,通过自己的耳朵听出乡人将声音压得很低。我在想,这木窗的耳朵,听过乡村多少秘史和情诗啊。
乡村的窗户下,还会在新婚之夜蹲下几个小伙子,听新婚夜话,窗户听出的这些人的心跳,也听出他们内心的欲望。这些孩子大了,该成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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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房子,能代表一个人的排场,但是一扇木窗,却能代表一个房子的气质。
在乡村,能代表文化风俗是这些细碎的东西,譬如蓝色的砖瓦,红色的砖瓦,还有这些木窗。一个人,如果来豫东平原上采风,那么只需要在一个人的庭院里站上一会,看看砖、看看瓦、看看滴水、看看木窗,足矣。
我时常觉得,木窗最具有文化底蕴。它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摸索,才能被豫东平原上这些挑剔的眼睛所接纳。一个风格的木窗,可能就应用那么几年,然后被另一种风格所代替,它们一代代地更新着,更新的背后是思考,有一双粗糙的手细细把关。
如今,这些木窗只留在老房子里,一些新兴的铁门铁窗依然替代了木质的窗户,这些铁质的门窗,展览了工业时代的气息,让习惯了农业文明的旧人有些不适。
如果说,木窗和铁窗都是乡村的平民,那么我认为铁窗更像一个暴发户,而木窗则是小康者,我在铁质的门窗前,依然闻不见一丝平民气息,我手里的窗花总觉得是多余的,不知道如何张贴,只有木质的窗户,才能与窗花相依为命。
在乡村,一个木窗在讲自己的方言,我想这种方言一定是儒雅的,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一个暴发户如何能隐藏住自己内心的狂。只有木窗,才能代表乡村的气质:质朴、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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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窗,站在墙上,和对面的兄弟拉着话。你看,这屋子里的木桌、木椅、木床,都是木窗的兄弟。南窗下,还有个大块头的兄弟躺在那里:棺材。这家的老人已经八十,可谓喜寿,棺材先备好,以待后事。
我知道,这些物件都来自于一棵树,这棵树长了三十年。一棵树,在生长的时候没人知道它能干什么,只有主人知道,主人将这一棵树截开,然后做成桌椅、木窗、木床,也算物有所用了。那年,唢呐声吹起,院子里多了一个媳妇,这一棵树的一半留给喜事,那么剩下的那一截,就打造成棺材,留给年迈的老人。
一棵树,一半记载红事,一半记载白事,这是多么的新奇啊。
在豫东平原,“木家族”是个名门望族,它们家族的最有威望的长者坐在祠堂里,那一个个木碑,是它们的酋长。它们兄弟众多,一个个被时间予与封地,它们占领一个个庭院。在“木家族”的籍贯一栏,它们一定毫无羞涩地填上“木头”两字。是啊,乡村,是一个木头的世界,木窗自然也凭借父贵子荣的观念,享受着乡人的膜拜。
我想,这些家伙也干过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在故乡的不远处,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手里拿的武器都是木窗的穷亲戚,譬如:锄头、粪叉。我不知道这些木窗怎样看待这些亲戚的暴动,我想,它们一定哭了,为这些亲戚的夭折而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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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门地,是河南的方言,我想月下的木窗更具有味道。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在冬雪覆盖之时,我想许多人会被风雪惊醒,其实人们大可不必,这木窗正一点点欣赏落下的雪花,它在想着一些古典的诗句,譬如“壁疏窗破凄风入”“何当共剪西窗烛”。
我最喜欢一盏灯,灯光透过窗户传递出来。虽然是微弱的灯光,但是给一些怕黑的人带来温暖,带来勇气。一些人,走在这灯光里,仿佛走在柔软的内心里。
我想,在乡村,如果没有灯光又是怎样的一种状况。深夜,一些村庄都淹没于黑夜里,黑漆漆的村庄,像一个荒凉的坟墓,只要灯光一亮,这心情马上变了。一些灯光,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光明,更重要的是一种安慰。
我喜欢南窗胜于北窗,南窗有文化气味,北窗不可开,一开就会闪进一团北风,然后木窗被吹得啪啪作响,倒是南窗,唱着陶潜的“倚南窗以寄傲”,白天品读阳光,夜晚品读月色。
我喜欢夜色的诗意,喜欢木窗的诗意。北风吹在木窗上,必定具有青铜的声音。
在乡村,一些事物消失殆尽,唯留下一些记忆。老房子,空了,木窗守望着乡村。
年轻人,将木窗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然后毁于一把火,老年人,舍不得丢弃木窗,把它们放在柴房里,嘴里虽然对儿女说留下烧火,但是从不见他们对木窗下过一次狠手。我知道,这些人的内心深处,一定不舍得这些苍老的木头。
一些人,活成了项羽;一些人,活成了孔孟。这是同一片土地上的两种极致:一种人,眼只看高处;一种人,还在回首往事。
如今,我靠近木窗,仿佛听见灵魂的轻语:“到家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