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很晚,从玻璃门外,可以看见店里排列整齐的皮鞋,在浅黄的灯下泛着光。小马一步跨进去,面容姣好的女孩苹果马上就过来殷勤地招呼。旁边又走过店里打杂的男人,穿一件洁净的灰色夹克,恭敬地问:“给您来杯茶?”
小马很累,靠在沙发上点点头,片刻面前来了一青花瓷杯,几片婀娜的叶儿在浅绿的水里飘浮着,沁人脾胃的香气随之而来,小马喝了一口,道:“好茶。”
苹果走过来帮他擦鞋,看看那打杂的男人,两人都朝小马一笑。
小马也很受用地笑了。这家擦鞋店,门外红加黄的大幅招牌,画了一双穿了皮鞋的脚,试探着往前,似乎踌躇着,但却显出一种穿透力。让他想起美国一部老电影,男主人公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舞蹈,张着双臂,脚下黑亮的皮鞋很有力地支撑着他,水淋淋的,跳起来像在飞翔。一年前他偶然经过,就那样驻足端详,不想店里闪出一位俏丽的女子,笑脸如花地问他:“先生,要擦鞋吗?”
他没有打算,却心血来潮地点头,并跟随人家走进了店门。映入眼帘的价格让他吃了一惊,擦一双鞋要10元,这是他没想到的。但接下来他被奉为贵宾,脱鞋、换上松软的袜套,听音乐、品茶、吃小点心,最后,脱下的那双沾满泥垢的鞋再拿到他面前时,就像是一个满身疲惫和油泥臭汗的流浪汉变成了一位神气活现的绅士,让他几乎不敢相认。
那些天,他正在这座让他疲于奔命的城市里四处寻找工作,记得刚下过一场雨,他光着头,刺刺拉拉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了脖子,冰凉冰凉的,心里糟糕透了。他一路用脚踢着凸起的地砖,这在马路上是常见的,刚修好的路过不了三两个月,就会凹凸不平,这与他无关,但他愤愤地踢着,“去他妈的!”他骂道。可那会儿,当他将脚伸进焕然一新的皮鞋之后,心情突然有些好起来,站起来感觉腰也直了,在这个喧闹的城市里,第一次感到自己也是个体面的人。
奇怪的是,这家店不收他的钱。
递钱时他本来暗自心疼,这店里进出的人都穿戴高贵,掏钱时眼睛眨也不眨,可对他来说,10元钱可买一份盒饭,一荤两素,虽然荤菜只是些肉丁,根本夹不上筷子,但凑合着大白菜黄瓜片,好歹也是一顿。不想那位女孩儿,他心里叫她苹果,因为她的脸圆且红润,说:“不用了。”
他以为听错了。苹果一笑,又说:“我们老板吩咐过,您不用付钱。”他四下张望,想找哪一位是老板,可店里七八个男女伙计,只顾埋头给顾客擦鞋,不像张罗事的。“你们老板?我认识吗?”他盯着问。
苹果说:“您别问了。欢迎您下次光临。”她躬着腰,双手垂放着,做出送客的架势。
他想这一定是人家揽客的招数,好多店家都来这一手,让你尝到甜头,然后欲罢不能,而他是不会上当的。可是后来,心情不好的时候,突然想起在这里的感觉,便情不自禁又上了门。现在的问题是,他已经成了常客,可人家一次也没收过他的钱。
每次进门,打杂的男人会侧身迎着他,恭敬地帮他把外衣接下来,那人戴着眼镜,穿着得体,像电影里的英国管家,总是招呼手艺最好的苹果来替小马擦鞋。苹果长得健康,粉粉的手背上一个个好看的小凹儿,也不戴手套,却麻利地不沾污渍,手指一根根葱头似的,显得灵活又善解人意,无论什么臭鞋烂鞋,经她一摆弄,仿佛脱胎换骨,虎头虎脑的有了生气。
小马多次拿着10元的票子,要塞到这女孩手里去,苹果总说:“我们老板交代了,您在本店享受免费擦鞋。”
小马纳闷:“你们老板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样?”
苹果就有一次说:“其实很简单,我们店开业三周年,您恰好是我们接待的第一万名顾客,老板说您给我们带来了幸运,应该感谢您才是。”小马笑了起来,说:“真有这么回事?我说我的运气怎么就不好呢,原来把好运都给了你们。”
其实他不相信,苹果的眼睛告诉他,这话是编出来的。
但这店已经让小马觉得熟悉亲切了,他不再问为什么,只是偶尔想,不会是藏着一个什么陷阱吧?又一想,他一个来自西北山村的穷大学生,就推销过保险,卖过安利,去肯德基打过工,在城南小区租了间房,每月800元,吃楼下的盒饭度日,没有借过高利贷,也没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会有什么陷阱等着他呢?
苹果擦鞋时,小马迷迷蒙蒙地快睡着了。这些天他在给一家房地产发小广告,老板要求他们在车流最密集的西三环苏州桥附近,那里总喜欢堵车,趁机可将纸片塞进一辆辆车窗内。小马就早晚穿梭在车水马龙之间,遇到不耐烦的车主,敲敲车窗,人家就会破口大骂,他只有赶紧逃避。嗡嗡的车流无休止地擦身而过,小马就像飓风之中的一片树叶,随时似乎都会被卷入车轮之下。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10点,打杂的男人过来往杯里续水,轻手轻脚的。小马早就发觉,这人像是有些定力,平时只要他在这店里,周围的说话和擦鞋的声音,甚至街前的喧嚣都像是过滤了一般,变得温厚平和起来。这会儿,苹果在麻利地给他的鞋抛光,用的是纯正的棉布,看上去又厚又软,抚摸一般娴熟地从鞋尖滑过,留下一抹光泽。那鞋,比小马更完整地从白天的劳顿中解脱。
“我明天,也来你们这里擦鞋算了。”他带着睡意,含糊地说。
苹果抬起头:“你说什么?”
小马撑起眼皮:“没听见?没听见不说了,你又不是老板。”
打杂的男人从那边走了过来,盯着小马的鞋蹲下身子说:“你这鞋跟已经歪了,我给你钉钉。”
他扶了扶眼镜,从身后的柜橱里拉过一个工具箱,里面家什齐全,先将小马的鞋跟锉平了些,又找出两块半圆的橡皮,比划着用刀裁去,然后细密地掌了一圈小铁钉,一眨眼行云流水的工夫,说:“你试试。”
小马知道那鞋跟的毛病,差不多是一走一拐,他早就该换双鞋,但现在踩上去,大地平坦了,踏踏实实的,脚在里面很舒服。小马站在男人面前,说:“没想到你还会修鞋。”
男人谦恭地笑了笑,说:“这一两年修得不多。”小马问多少钱,男人摇头。这似在小马的意料之中,他沉吟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老板。”
男人挑了一下眉毛,却没有否认。
他收拾了一阵钉鞋的工具,突然说:“要是你不嫌弃,我想请你做这家店的经理,利润三七开,你得七。”
天真的已经很晚了,玻璃门外的大街安静下来,好不容易稀疏的车辆嗖嗖地疾驰而过,分外显出夜的静谧。小马戒备地看了看店里,几个伙计不知什么时候都一一离开,面前只剩苹果和这个让人猜不透的男人。男人说:“你肯定怀疑我的动机,我先给你说一件事。”他请小马在沙发上重新坐下。
“三年前,就在西客站,一个刚下火车的年轻人丢失了钱包,那是他从家里带来的3 000元学费,年轻人满脸绝望地在站台上大喊大叫,要找人拼命,又要跳到铁轨上去,后来是一群警察拉开了他……”男人有些说不下去,他怯怯地看着小马的表情,声音变得细了,“你就是那个年轻人……而我,就是拿走钱包的小偷。”
一片沉默。苹果低着头,小马刚要开口,男人抢先说道:“你等等,让我把话说完。”他摁住茶杯,手指痉挛地敲打着杯沿,“那时候我很穷,你的3 000块成了我的第一桶金,你别笑我用了这个词,我用这钱交了房租,买了一套修鞋的工具,以后,你看见了,我才有了今天。三年来,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我不知道那位年轻人接下来会怎样。你那天突然出现在门口,我认为这是老天爷的安排。”
小马按捺不住心里的吃惊,他说:“可是……”。
男人再次打断他的话,用一种急促又极为谦卑的口气说:“我只想求得你的原谅。请答应我的请求,让我了一个心愿。”
第二天,店里的伙计们来上班时,看见了身穿灰夹克的小马,苹果指着他对大家说:“这是新来的马经理。”伙计们都对小马点头,说:“经理好。”
平心而论,跟过去相比,小马不能不满意眼下这份比较体面的工作,但他过了些时,还是忍不住将苹果拉到了一边,“我坦白地告诉你”,他说,“我从来没丢过钱。老板他可能弄错了,我并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年轻人。”
苹果说:“是吗?”她脸色如常地看了看门前,老板正站在那里,仍然像打杂的一样为进出的人拉门,或者便十分专注地凝望着门外,苹果说:“我想,恐怕他也并不确定,他一直都在寻找。当初,我在人家里当保姆,女主人说她丢了东西,把我赶了出来,也是从这门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