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起来，上街给咱买东西去呀!”
正做美梦呢，媳妇丽丽不温不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睁眼一看，太阳升得老高了，灿烂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
俺伸个懒腰，顺手接过媳妇怀里快一岁的女儿，在她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小家伙可能是被俺的胡子茬扎痒了，头在俺怀里一拱一拱的，咯咯笑个不停。四岁的儿子也跑来凑热闹，赖在俺的怀里让俺抱。
“你不看看今天多会了?还一直闹。”媳妇丽丽不高兴了，一边抱走了女儿。
是呀，今天都腊月二十八了，再有两天就过年了。腊月二十八也是这圪垛凹年前的最后一个集了，得趁今儿个逢集把年货置办好了，再给老家打个电话。
前几年俺在河南老家待得好好的,一心听俺爹娘的话侍弄庄稼,偶尔出去和小学的同学喝喝酒,没事就在家陪媳妇和孩子，谁让咱不爱读书连个初中都没混上呢,也没个技术,只有认命一辈子在农村待着与土地打交道了。可是，前年二叔回家的派头着实让俺吓了一大跳，穿着气派，出手阔绰，连说话的语气也变了，哪还是以前那个窝里窝囊说话都没劲的二叔呀。看着旁人羡慕的眼神，二叔得意地讲开了他的致富经。原来，只要有力气，肯吃苦，在煤窑上就能发大财。俺没文化但有的是力气，俺也想让俺爹娘俺媳妇都过上好日子,俺还想再生个漂亮的女儿。
过完年，俺动员媳妇，说服了爹娘，就随二叔来到了这个叫圪垛凹的地方。
那会的圪垛凹可真是热闹：四川的、陕西的、河南的、山东的，还有东北的，这些被当地人叫做“流窜”的外来打工者在这里汇聚一堂，各自在煤窑上卖力气挣血汗钱。俺随着二叔加入到河南帮，在一个叫王华的手下干活。王华三十多岁，也是早年随父辈在这儿学的下窑，人家脑子活，技术熟，在这里时间长，认识的人多，现在已经是当地乡办矿的一名包工头，只带好工人抓好生产和安全，基本不用下窑不用干活了。听伙计们说，这王华近几年当包工头挣了钱，就又在当地找了个小媳妇，不过家里头还照管,两头不误，倒也挺讲义气。俺虽说没下过窑，可俺有的是力气，没几天俺就学会了窑里的活。其实煤窑里的活也没啥，就是讲究个胆大心细，眼明手快。再说，有技术员跟着，有领班的带队，咱只管放心干就是。那时，俺这个开三轮车的拉工一班上八个小时就能挣二百?啵S嗍奔浜突锛泼呛染疲蚺疲┐笊剑湎爻牵嬉菜闶羌读耸烂妫涣烁龌罘ǎ衬俏滤车南备纠隼鲈谡舛佳Щ崃烁话锬锩钦斓卮蚵榻氖溆隽嗽诳笊系男÷舨亢托》构菟姹懵蜃懦裕侔耸鄱疾徽!?
可惜好景不长，这几小时就几百?韵愫?辣??天酒地的好日子没过几天就结束了。说是上边整合资源，查得紧，年产不达标，煤矿停产了，先头矿上每月还给俺们工人发些生活费，让俺们安心待着，等矿再开时好好干，过了两个月，生活费没了，派出所也开始撵俺们了。说是煤矿都不开，俺们这些流窜住在这影响周围的治安。有的早待不下去出去找活了，一时半会离不开的只好托人求情。派出所天天来，先是好言相劝，后来逐渐失去耐心，就没收了东西，叫骂着让俺们滚蛋。再说周围十里八乡环境都一样，大小矿全停了，俺们在哪还不都一样?还不都得等矿开了?俺偷偷给派出所一个小伙子二百元，让他别再撵俺了，让俺还在这待着，等矿开了好挣钱。这兄弟倒是义气，说矿停后，周围村庄老丢东西，都说是这些外来的流窜们干的，乡里很恼火，说一时半会矿也开不了，干脆把这些人全撵走得了。这兄弟让俺把值钱的家当收拾好，先去圪垛凹集镇上的旅馆里住几天，装装样子，等撵流窜的风声过去再回来住。平日热闹的矿上顿时冷清下来，一时倒让俺有些不适应。好在有媳妇和儿子陪着，每天看看电视，逗逗孩子,时间也就过去了。中秋节俺娘让俺回去一趟，说是俺爹想孙子了，可俺哪敢回去呀?一来回路费就够俺在这省吃俭用俩月的生活费了，何况丽丽挺着大肚子。转眼矿停了就半年了?朐诟浇淖┏д腋龌睿思乙踩寺迹獾胤酱蚬こ讼乱ぴ倜槐鸬穆罚挥械茸趴罂恕?
眼看着媳妇攒下的一点钱也要花光。圪垛凹一个黑口子的马老板找俺，让俺找几个好工人，趁年关那几天好好给他干几天活。这马老板倒也义气，给俺们六个人每人先发了五百块，让先做生活费。俺们铆足了劲，等着年关大展身手，好好挣钱。腊月二十九，马老板开着他的普桑望风，俺们把口子扒开，把水泵管子放好。第二天，矿里的积水小了点，马老板吩咐俺们做好准备，等夜里水抽完就开始干活。晚上六时,俺们早早吃完饭，穿着雨鞋、干活的窑衣，顶着矿灯，在马老板指?酉陆娇罄?先收拾好巷道,等放炮工放完炮，俺们装车工就赶紧把煤装到车上，开三轮的马上利索地开出去倒往煤场。凌晨十二点，就是大年初一，俺们六个人两辆车已出了三十吨煤了。马老板从车上取出他为俺们准备的方便面和可乐，高兴地说：“大年初一了，谁还来查呀?当官的也?廊迷劾习傩展暾醯闱亍：煤酶砂伞C魈煸缟夏闵┳游忝前茸映浴!绷璩苛憔褪谴竽瓿跻坏脑缟希趁鞘翟谑抢鄣貌恍辛耍秃霞谱畔仁展ば菹⒓感∈痹俳幼藕煤酶伞0趁歉仗上戮徒肓嗣蜗纾鋈惶?人叫狗吠，还没睁开眼，门就被踹?耍惶靡桓?气急败?档??粼诖蠼校骸岸魅既映鋈ド樟耍娌幌窕啊9昊垢以谖已燮ぷ拥紫赂伞!卑趁窍穸肆宋训睦鲜螅挪辉衤?四处逃窜。俺躲在山上，听着儿子在院子里哭叫，那个领头的什么乡长在大声呵斥俺那大肚子媳妇：“赶紧滚远点，再住这,一把火连房子烧了。”俺那平时伶牙俐齿的媳妇这会噤若寒蝉，估计也吓得够呛。房子里，院里，矿上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没发现有价值的东西，这一伙各单位二十几个查矿者才悻悻而去。俺们走出树林，走向院子，抢回那一丁点没被完全烧毁的东西。俺抱起儿子，看看媳妇，咦，她倒不怎么害怕。媳妇说俺一个女人家，有啥好怕的，以前派出所撵咱还不是这，俺啥也不说，他又不能带俺走，怕啥?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没把媳妇和孩子吓着就成，挣钱嘛，不遭罪还成?俺们一伙人拣着东西，说说笑笑，苦中作乐。不一会，马老板带着他老婆也来了。一看这阵势，马老板就知道咋回事了，马老板的老婆却生气地埋怨起马老板来：“让你别干矿，你偏不听。钱都搭到矿里了，大初一还不得消停。”他笑着对大家说：“火烧柴门开，元宝滚进来。他们来给咱送财了，不怕。他烧他的，咱干咱的。”马老板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强作笑颜，对俺们说：“咱是这，先休息几天，今天大家也累了，先好好过个年吧。过了初三咱再干。”马老板留了些钱，算是赔大家的损失，就匆匆走了。
初三早上，马老板从县城赶来，告诉大家这次是相邻的口子干不成举报了，乡里本来要没收全部煤的，后来答应只收一铲车，也就五六吨，待会人家来调煤，不要慌。还继续住在这，没事的。以后能干了咱继续干!
果然，乡里来收煤了，收了一铲车，也没问俺们这些住矿的。
眼看正月就要结束，伙计们都要到别处的大矿找活了，俺却只能待在这，媳妇就要生了，不敢到别处去也无处可去。
女人生孩子真是说生就生，算着还不到日子呢，丽丽却直叫唤肚子疼。马老板开车把俺们送到乡卫生院，替俺交了押金，给医生安排好才离开，俺的女儿就出生在了这圪垛凹卫生院。
可是出院后，俺却没地去了，因为查矿的在俺们生孩子期间又一次光顾了俺们那又脏又乱的狗窝。
孩子刚生下几天，俺也没钱，能去哪儿呢?马老板在这离圪垛凹三四里的村子帮俺租了间土窑洞，算是先安下了家。
这些天俺才知道，马老板这几年开矿一直是赔着钱的，在城里也是租房子住，只是人家早些年有钱，混出名了，其实也是“蛇粗窟窿大”，“驴死了架子不倒”，实际手里也没钱，还指望干矿挣大钱呢。
大矿断断续续开几天，俺好歹挣个生活费，不过可不敢乱花了，全都勒紧了裤腰带攒着。
到了五六月，大矿也不开了，没手续的黑口子更别提。
俺每天看电视，听周围的人们议论，心里那个急呀!幸亏丽丽拣了村里闲置的几块地，种了些粮食和蔬菜，还能勉强生活下去。隔壁的王大妈也不时送些粮食过来。没煤烧，俺就和王大爷一起上山打柴，管他呢!林业局不让打柴。
山里的冬天真冷。俺们穿着内衣、棉衣、外套，还是冻得厉害。王大爷说，今年是最遭罪的一年，天天干矿的人却偏都没煤烧，打柴还跟做贼似的，也不敢烧，得等做饭的时候才敢用。还好今年一冬天都没下雪。
六十岁的王大爷一辈子没生养过儿女，对俺这外来人倒挺热心，照顾有加，啥话也愿跟俺说：“咱这地方，平川地少呀，你光指望种地，刨去种子、化肥，不算工钱，也就能落个肚圆，还是现在国家政策好了，多少年的皇粮国税都给免了，种地还有补贴，就这，你看看有多少人愿意种地?又误工夫又不挣钱，还不如干点别的划算呢。咱这只有煤，祖祖辈辈都靠煤，不开矿别说挣钱就咱取暖做饭都成问题呀。时间短了好凑合，时间长了可咋办呀?”王大爷一派忧虑，俺也无言以对。
趁今天二十八逢集到街上看看说好的那几个老乡来了没，打探一下形势，置办点年货。
俺一边瞎想，一边往圪垛凹的集市上赶。
路上人可真少!除了几个年龄大的当地人，几乎见不到一个外来的“流窜”。原先煤车走黑的路现在也露出了本来的土黄，路边的地垄、山坡也没那么黑了，显出了原有的颜色，看着倒是干净些，舒服些。
这圪垛凹年前的最后一个集，摆摊的不少，五花八门，吃穿用玩?τ芯∮小?
咱一个外地人，吃饱就行了，主要得给孩子们买件新衣服，买些小玩意和小零嘴，过年就是过孩子嘛,只要孩子们高兴就成。
圪垛凹不长的街上被摆摊者、买货者挤得水泄不通，出现了一年中少有的热闹景象，倒有些过年的味道了。
看着人们忙碌地采办年货，俺也急了，可是兜里没钱，得等马老板来了拿点钱才能买东西呀。
俺听着耳边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伸长了脖子焦急地四处张望。不行!得打个电话!
俺摸摸裤兜，丽丽攒的一百元还在。俺拨通了一个老乡的电话，他说人家都说今年这边是没指望了,他们几个就到别处找活去了,也没找到，就先回家了。等啥时矿开了一定通知他。俺拨通了马老板的手机，马老板可真是个聪明?恕K腊吃谡庵荒芸克植缓靡馑伎冢腿冒诚鹊人幌拢砩瞎础?
马老板从一辆奥拓上走?吕矗寻辰械浇稚纤桓雠笥训脑踊醯昀铮到衲瓴榈酶狭耍兰泼幌妨耍?叫俺做好准?傅绞?联??又对店铺的老板说：“老高，这我一兄弟，他要啥就先从你这拿，完了咱再算。”老高说好吧，又问马老板咋又换车了?马老板苦笑着说，高利、贷款都到期了，逼得没办法，只有先把普桑卖了，以后挣了钱再说,这奥拓是借别人的车。
俺扛着一大袋东西往家赶。小孩好打发，儿子见俺给他赊的糖块瓜子，就高兴得不行，俺和媳妇见孩子高兴，就也很高兴。不管咋说，过年的东西总算也置办好了，就是忙得没顾上给老家打电话，好在手机充费了，也还能打。娘在电话里一听俺的声音，先就哭上了。俺哪有话费这么浪费呀。俺赶紧对着电话说：“娘，俺在这都挺好，您别挂念，过完年俺就回去。”娘听俺说挺好，也就慢慢止住了哭，絮絮叨叨问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俺唯唯应承着，赶紧挂了。
二十九忙了一天，过年了，俺媳妇里里外外打扫洗涮，把个破旧的老院也收拾得让人眼前一亮了。
三十蒸馒头，剁馅，包饺子。王大爷拿来一副对联，贴在门上，红红的，显得挺喜庆。孩子穿着新衣服走来走去，也高兴得很。俺一边心不在焉看电视，一边等着马老板的电话。十点钟，马老板发来个信息：兄弟，今年是真没戏了。好好过年吧。俺心里一下空落落的，过年，过年，过完年又咋办呢?俺昏昏沉沉的，一下睡着了。睡梦里，看见俺爹俺娘俺妹俺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包饺子，孩子穿着新衣服在外边放炮仗，村里一派喜气洋洋。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到处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丽丽已经煮好了饺子等着俺。
王大爷王大妈平时待俺不薄，得去给人家拜个早年。
王大妈忙着洗涮，王大爷躺在炕上，捂个厚被子，嘴里不停哼哼着。
“这是咋了?”
王大妈给俺们拿来花生瓜子，告诉俺们王大爷感冒几天了，去乡卫生院输了几天液还是烧得厉害。王大爷气喘吁吁地告诉俺：“今年虽说没下雪，可家家没炭烧，时冷时热，气候不正常，好多人都感冒了，没钱出去看，只好在乡卫生院，一来参加了合作医疗,药费能部分报销，二来人熟也好赊账。可那些人的脸色真难看呀!王大爷说着说着抱怨开了。俺刚晴朗的心情又变多云了。
王大妈非给俩孩子每人十块压岁钱，说是过年了，没啥好东西，图个彩头。王大爷拿出他珍藏的好酒，硬要和俺干两杯，说感冒了，喝点酒也好，图个高兴嘛。俺们像一家人，热热闹闹，说说笑笑，吃了一顿团圆饭。
初一很快过去了，初二人们开始走亲戚。俺发现，今年路上走亲戚的人不少，估计是煤矿都停着，人们没事干，就都开始像过去一样走亲戚了呗。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马老板就是俺的亲戚了，可惜俺却没啥好东西能送给他。
初五，马老板打来电话，说他在圪垛凹的老高家，让俺去坐坐。
马老板和老高两人已经喝多了，还非要和俺干，一气喝了三大杯，马老板又拆开一瓶：“来，来，咱们今天一醉方休，不醉不归!”说着，也连干三大杯。俺扶住摇摇晃晃的马老板，劝他先歇会，他却一边哭一边喊：“你说我对得起谁呀?啊?把那么多钱都砸到矿里了，还欠了这多债，让老婆孩子跟咱受罪。咱这是图了啥?不干了，不干了，以后再不干矿了。干啥也要挣钱让老婆孩子享福。”可是，这地方不干矿还能干啥呢?煤矿停了一两年，饭店关了不少，宾馆没啥客人，商场销售额下降，就连娱乐城的小姐也没啥生意呢。煤矿一停，啥都萧条了，就是环境好点了。马老板哭一阵，喊一阵，看来这矿害人不浅呀!老高也一唱一和：“兄弟，咱这地方那一点点的坡地能种出元宝来吗?不干矿有啥副业好搞的?啊?”这矿，的确是这儿人的命根子呀!俺一个外乡人，在别处也可以打工，可他们当地人真可怜呀，守着矿打工也没地。
哭闹了一两个小时，马老板的酒渐渐醒了，让俺回家去，安心地过个好年，以后的事再说。
“我也要回家了，这几年过年老张罗着干矿，白忙一场钱没挣到，家也没顾上，今年要回家好好陪老父亲过几天。你也回去吧。”
马老板摇摇摆摆地骑着摩托车走了，俺也怅惘不安地回家去。
眼看着正月十五到了，过完十五也就算过完年了，俺还不知道下一步的路该咋走呢。马老板打电话说，他那边要铺一条路，他已跟人家说好了，到时他和俺一起开车拉料。马老板也要给人打工了吗?真不敢相信。可，这就是生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