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依然决定回老家过年。
本来也是可以不回去的,因为元旦前岳父病故,我与妻子已回老家跑过一趟。参加完丧事后,我又在父母家待了两天,“回家看看”的目的似已达到。
不过,常识告诉我,亲人故去,就更应该把年过到老家了。于是回家过年似乎成了一件没商量的事情。
但儿子却犹豫着。他不大情愿回去。他想一个人留守京城。
这种想法似乎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还是有些意外。去年过年回家,儿子就对老屋的冷有了刻骨铭心的感受。父母的家里自然是没有城里的暖气的,虽然炉火烧得很旺,电暖气也开着,晚上睡觉时还要插上电热毯,但那三间堂屋依然冷得拿不出手来。老实说,这种居家环境连我也得适应两天,何况没受过苦的儿子。
但是我想,这种困难是可以克服的。或者说,这简直不是什么困难,当然不能成为不回去的理由。
于是,我与妻子开始轮番说服。
我说,你爷爷奶奶和姥姥可是想见到你啊,你也应该回去看看他们。我还说,他们年事已高,现在是看一次少一次了。你去年还见到了姥爷,今年却再也无法见到。我甚至说,如果在老家待不住,我们只住五六天,快去快回。
儿子不置可否,他只是答应再考虑考虑。
回家的日期一天天临近,儿子终于给我答复了。他说他还是不想回去,理由是他想在寒假里多读几本书。眼下中文书正读着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法文书读着加缪的《局外人》,英文书读着奥威尔的《1984》。他觉得他渐渐调理出了读书的心境,回家一折腾,书就读不成了。
这确实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儿子在北大念法语,升至大二后开始辅修中文,一学期的课就选得很满,真正读书的时间自然是少得可怜的。学期末时,他给我提供书单,让我为他买法文书《恶之花》与《追忆似水年华》,购中文书《巴黎高师史》、《剑桥艺术史》、《西方美术史十五讲》、《红与黑》、《包法利夫人》、《苦炼》、《法国概况》等等,他似乎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读书计划。
儿子终于知道正正经经读书了,这让我欣喜,但读书又岂是一朝一夕之事?于是我说:“可以带着书回家读嘛,我们过我们的年,你读你的书。”
妻子也在敲边鼓:“就是,读书读得连亲情都不要了,读书还有什么用?”
在我们的攻势下,儿子沉默了。但他看来并不想屈服。
又僵持了两天,我发话了。我说,过年本来是件高兴的事情,你要是回去不高兴,这年也过不好。若是实在不想回,就算了。
妻子开始给他置办年货,但也只是买了几包速冻饺子。楼下有食堂,那里应该不休息。饿是饿不着的,但吃得怎样就很难说了。我甚至还给他想好了退路,若是嫌小区的食堂不好吃,可以回学校吃住。
但妻子还是暗暗期待着,期待临到最后儿子能给我们一个惊喜。但我们并没有等来这个惊喜,便只好把他撂下,驱车七百多公里,回了老家。
两个弟弟两家人,再加上我们半家,全都汇聚到父母那里,年还算过得热闹。但少了儿子,总觉得哪里出了点问题。而我们临回北京时,母亲还在念叨:“唉,豆豆今年没回来。”看得出来,父母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和遗憾的。
而这个年,我也过得有些伤感。当然不全是因为儿子,但也不能说与他完全没有关系。
其实,回家不久,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或失策。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上,显然是没有什么商量余地的。儿子年少时,我实行的是极权制,这种事情不可能与他商量。当我觉得有必要实行民主制时,却没想到遇上了麻烦。或许这就是民主的代价?
关于家庭民主,我想我与儿子很可能都需要一个学习的过程。按照我的理解,民主中不光有自由选择,而且还应该有责任伦理。争自由当然是重要的,但只想争自由,没想担责任,可能就会变成钱理群所谓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于是我想告诉儿子,他这次不回家,结果可能是他一个人高兴了,好多人不高兴。
我还想提醒他,在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中,“自由选择”与“承担责任”始终亲如手足。
家书失踪记
还是不死心,正月初一快晌午,我又一次去到那院新房子里,翻箱倒柜找家书。
新房其实已是旧房,那几间房屋修盖于1988年。在农村,修房盖屋是大事,父亲那时攒了点钱,便去找村干部划地基,决心在他手中盖一院房子。但省吃俭用攒俩钱不容易,也不富裕,他便只好包工不包料,把我们弟兄三个、女儿和未来的女婿都发动起来,仿佛当年的农业学大寨。后来父亲每每提起那院房子,总会说:满打满算七千块,连窗帘都置办下来了。说这话时,父亲显然流露着某种自豪。
而那年暑假,我大部分时间也在工地张罗,晒得黑不溜秋。那时我正在处对象,工地甚至也成了谈恋爱的场所。对象的父母不放心,派人找到施工现场,我只好送她回家。后来我才知道,未来的岳父岳母第一次见我是相当失望的,他们心里嘀咕:这是哪里来的民工?
一年之后,我结婚办喜事,新房也就成了洞房,但我只是寒暑假回家小住。
父母原本是想让大弟弟成家后成为这院房子的主人的,但又一年之后,弟弟犯事入狱,一去三年,新房也就闲置起来。而父母似乎也更愿意在老房里住着。老房的破败,与父母焦灼、无奈、压抑乃至荒凉的心境似完全吻合。
老房是我爷爷奶奶置办下的。据父亲说,当年买那几间房子用了180块大洋,合50石小米。那是1938年春天的事情。
1993年,弟弟出狱后成婚,父母也乔迁新居。但五年之后,他们又重回老房。父亲说,就是那次搬家,我的书信也跟着挪了地方。
那些信是从1981年写起的,那一年我考上大学,远离了父母,写信便成为我报平安、说事情的主要形式。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我读博士时。后来,打电话越来越方便了,我也就不再写信。2007年,我写《书信的终结与短信的蔓延》,那自然是一篇论文,但其中或许已融入了我自己的一些切身感受。我大概写过20年的家书,它们有多少我并无确切统计,但少说也有上百封吧。
今年元旦回家,忽然心血来潮,我想翻翻那些旧书信,但父亲说:可能已经找不到了。
原来父亲搬家之后,把我的书信逐一整理,按时间顺序排列到一起,装订成册。他把这册书信放在一个木匣子里,时不时会拿出来翻阅一下。但重回老房,他却没有把那个匣子带回来。待后来重又想起,那册书信已不见踪影,只有那个空匣子至今健在。
家书岂能不明不白地失踪?我将信将疑,于是与父亲去新房里翻腾一遍,结果一无所获。但那次翻得草率,那时我似乎已寄希望于下一次更彻底的搜寻。
大年初一,我把媳妇和弟媳妇也发动起来,开始了寻找家书的重大行动。新房近年其实已重新闲置,原因是弟弟为女儿上学方便,已在城里租一间房子,一家人也就进了城。没有烟火气,新房已是冷清,而那间堆放杂物的房间更是布满了灰尘。房间里摞着三个木头箱子,还有三四个纸箱倚墙而立,里面装满了旧衣物旧书旧杂志。那里最有可能成为家书的藏身之处,也就成为我们重点搜寻的地方。我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一取出,又一件件翻看,希望能眼前一亮。但找了一圈,依然没发现蛛丝马迹,甚至没见到老鼠咬啮的纸屑。
弟媳妇说,她从来没扔过卖过旧书旧报旧杂志。
而父亲说,他记得那册书信确实是放在木匣子里的。
然而,翻箱倒柜寻之遍,新房老屋皆不见。那册家书或许永远也找不到了。
我有些怅然,却也只好作罢。
我至今依然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有了寻找家书的冲动。可能的原因是,几十年之后,一个人的记忆已漫漶不清,于是遥远的过去便被风干,变得日渐抽象起来。我想回望一下来时的路,这时已需要路标提醒。否则,路就显豁,空空荡荡,既没有风景,也没有沟沟坎坎的细节了。
这么说,我是在寻找生命的细节?
元旦那次搜寻,母亲见我找信心切,忽然想起老屋里还有一些书信,便找出来让我翻看。但那只是二十多个空信封,其中十几个是我寄信时所写。我打量着信封上的笔迹,辨认着邮戳上的日期,又一封封地捏开检查,居然发现还有五封家书留存。那应该是没被父亲装订起来的漏网之鱼吧。它们大都写于九十年代中后期,其中一封已非手书,而是敲进电脑打印出来的文字。那封信写于2001年9月6日,很可能从此往后,我就不写家书了。在我个人的写信史上,它或许已标志着家书时代的终结。
正是从那几封书信中,我找到了一些细节,甚至还找到了一些早已遗忘的心情。
于是,我决定把那二十多个信封和五封家书带回北京,扫描进电脑,把它们当成一种岁月留痕,妥善保存。
同时,我还决定,以后要继续把家书写起来,使毛笔,用宣纸,把电话里无法呈现的东西诉诸文字。我知道,在这个越来越快的电信时代,这种做法已是迂阔和奢侈,但兴许这也是我赠予父母的一件礼物吧。
同桌的你
突然就有了一次同学聚会。聚会是一位远走西宁的衡姓女同学召集的。她过年也回了老家,临走之前就把十七位同学约到了村西头的“农家乐”饭店。
我也常常参加同学聚会,但那大都是大学、研究生时代的同学聚会。大学之前我还在城里住过两年的复习班,近年回老家,与几位久未谋面的同学也会聚聚。然而这次聚会却有些不同寻常。大约是1970年,我们都在村里的那座庙院里开始了识字生涯,1979年之后,大家星散而去。其中也有少数同学离开了村庄,远行到外面那些陌生的城市,但大部分同学却永远留在了乡村世界,尤其是女同学。
大概因为召集者是女生,这次聚会女同学有十位之多。
我们围坐在那张巨大的圆桌前,包间里反复播放着老狼那首《同桌的你》。记得大学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上,我曾唱过这首歌,那时它才刚刚流行一年多。许多年之后再听,它似乎也有了一种沧桑。把它选作背景音乐,大概是衡同学的有意安排吧。
衡同学对我说:“若是迎面碰上,我可是认不出你来了。”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大家坐定之后,一位女同学让我挨个叫出她们的名字,基本抓瞎。她不再难为我了,说,这是春萍,这是春菊,那是紫莲,那是瑞先……这时候,我必须迅速闪回到三十多年前,把眼前的中年妇女与当年记忆中存留的影像对接,才能恍然大悟。
“我们都老了啊,你看看,好多人都当奶奶当姥姥了。”说这话的是春菊同学,仿佛是为了证明此说不虚,她指着身边的一个两三岁的孩子。那是她的孙子。
我也感叹着,不知不觉间,我们居然已活到了知天命之年。
推杯换盏之间,春菊来到我的旁边,说:“你还记得不记得咱俩是啥关系?”
我脑子短路了,有点懵。她笑了:“同桌啊,你忘了吧?那时候我们在操场后面的那排教室里。你好哭,我一欺负你你就哭了。”
她揭了我的老底,我大笑。我也仿佛想起我们曾同桌而坐,那时我大概十三四岁,长得瘦小,而她则人高马大,泼辣霸道。她欺负我之说显然是可以成立的,但欺负的细节我却记忆全无,这么说,这种欺负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创伤性体验?
“你得给我签个字。”说着她就把我的那本书递了过来。
这次回家,我带了几本去年出版的《抵抗遗忘》送人,待同学聚会时,却已只剩下三本。我把这三本带到聚会现场,让他们翻翻,喜欢者拿走。说实在话,我的这些同学自从高中毕业后,大都远离了书的世界,他们对书或许早已生疏,也不大可能在意我写的东西。但我的这位“同桌的你”却急着把其中一本收为己有,反而让我有些惊奇。
“你别写我的名字了,写上我闺女的名字吧,让她好好读一读。”她继续发布着命令。
她解释了原因。原来她的女儿在我曾工作过的那所高校读完大学后,考上了另一所大学的研究生,读的是历史专业。
“以后我要让她跟你联系,你给她说说怎么写论文。你可别不搭理俺闺女啊。”
虽然隔行如隔山,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下了。我想到的是,她肯定早就不读书了,但自从女儿上大学读研之后,也许她对书就生发出另一种感情。“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时代固然早已不复存在,但读书却能让人远行。我知道,在乡下,许多人心中还藏着一个念想——让自己的子女走出去,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而只要孩子是块读书的料,父母是舍得下本钱的。
只是,与我们的那个年代相比,农村孩子的读书之路如今也变得更加艰难了。我没敢谈论这种艰难,只是一股劲地夸着她的孩子,表达着一个读书人对另一个读书人的期许。
聚会结束了。我拿出相机,在饭店门前给大家轮番拍照。临告辞时,“同桌的你”又特意走到我跟前,说:“你可不敢跟我记仇啊。”
我哈哈大笑。她把欺负我的事情记了大半辈子,而我却早已把它们忘到爪哇国去了。
因为在家里找到一张老照片,回到北京后我把它扫描到电脑里,连同新照片打包发送给了老家的李同学和西宁的衡同学,让他们转发大家。老照片是集体照,上面有男同学七位,女同学五位。女同学全部穿着花布衣裳,有两位裤子的膝盖处还打着补丁,她们显然已到了含苞待放的年龄。男同学也个个新衣加身,愣小子的本色初露端倪。只有我小脸瘦腮,黑眉斗眼,棉袄上套着一件破旧的帆布外衣,隐约可见一些饭点子凝结于上。我的上衣也打着补丁,补丁位于左上角的口袋处。口袋上斜插着两根钢笔,颇显得与众不同。大概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时髦吧。
照片上有一行字:“水北五七学校中八班班干部毕业留念,1976年12月。”如果不是这行文字,我已无法确认它的准确时间了。
“同桌的你”并不在这张照片里,那是因为她在甲班。而甲班与我所在的乙班虽年级相同,但他们的年龄却普遍比乙班同学年长一岁。初中毕业后,两个班合二为一,我们也从大庙的前院移入后院,高中生活正式拉开帷幕。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同桌的你”也才迎来了“欺负”我的黄金时代。
父亲还喝酒
父亲今年75岁了,他抽烟喝酒一辈子,如今烟照抽着,酒常喝着。以前我对他的抽烟喝酒是不大过问的,因为到了这个年龄,烟与酒早已成为身体的生理需要,想戒也难。但最近半年多,我却屡屡劝他少喝些酒了,原因是去年秋天喝酒出事,把家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去年9月的一天,父亲下地干活,淋雨而归。村里两位好朋友叫他喝酒,他欣然前往。喝至傍晚回家,未吃饭倒头便睡。第二天五点多,父亲难受,在床上折腾,却说不出话来。母亲对父亲的醉酒早以见惯不惊,初不以为意,后觉得不妙时,已无法腾出手来去打电话。她一直在床边护着,唯恐父亲滚下床来。七点多,头天喝酒的那两位朋友过来看他,才意识到了问题严重,连忙叫村里的医生。医生看后连连摇头,觉得很可能是脑出血。住在城里的弟弟接到电话后,立刻打120叫急救车。当弟弟赶回家时,救护车也到了。救护车上的医生毕竟见多识广,他们望闻问切后,初步诊断为“酒精性低血糖”。他们说,马上打一针葡萄糖,一般几分钟之后就能过来,若还是不省人事,那就麻烦了。
葡萄糖推进去之后不久,父亲醒过来了。为保险起见,大家还是把他抬到了救护车上,去最近的医院做了做检查。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还有“酒精性低血糖”之症,急忙去网上了解此症的前因后果。而过年期间,弟弟、母亲又详细描述当时的情景,父亲甚至也参与其中。但实际上他的描述已是二手转述,因为当时他已昏迷,没有任何记忆了。
就是那次出事,我意识到喝酒的杀伤力。我在电话里反复叮嘱父亲,别喝酒了。
父亲似乎接受了我的建议,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他果然不喝了。而村里的朋友也不敢叫他喝了。
但后来他又喝开了,他的朋友们也蠢蠢欲动,不断把他诱惑到酒场上。我只好降低标准,劝他千万少喝。这时候,父亲通常会用两种方式答复我。
“我又不打麻将不耍牌,不喝酒做甚?”或者是:“俺们仨老架儿,喝一瓶,一个人也就是三两酒,不多。”
“老架儿”是晋城话,“老头儿”的意思。所谓仨老架儿,我大概都知道是谁。其中的一个老架儿会经常来我家转转,与父亲聊天。但他聋得厉害,虽戴着助听器,依然常常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父亲的耳朵也聋了。两年多前,他敬神放爆竹,一声脆响之后听力一下子减弱了许多。去年过年回家,我陪他去医院配了个助听器,但他时常戴不习惯。他说还是原装的好,但原装的耳朵显然已无法复原了。
于是俩老架儿聊天就都得高八度。来访的老架儿跟我说:“勇啊,我跟你爸爸经常说,俺们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不知道哪天就圪挤了眼了。你不要担心,俺们现在喝酒也不多喝,就是高兴高兴。”这时候,父亲通常附和着。他们乐呵呵地谈论着生死问题,在他们的语气中,死已变成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种谈论方式我并不陌生。许多年前,前来串门的东根儿胡同的老太太与我奶奶聊天,她们就是这么谈论的。而转眼之间,我的父辈已接过了她们的那套话语系统。
“勇啊,我再跟你说件事。你拿回来的那些好酒,可是都让俺们喝了。你爸爸有两瓶好酒,就把俺们叫过来了。他一个人舍不得喝。”
这种情况我大约是知道的。一人不喝酒,俩人不耍牌,父亲似乎一直遵循着这种古训。所以,喝酒在他总是一件呼朋唤友的事情——或者他被别人呼走,或者他把别人唤来。而最近一些年,我的生活也有了点起色,把一些好烟好酒带给父亲,也就成了我的惯常之举。父亲本来就好客,拿出儿子孝敬的好酒待客或许也就有了别样的意义。我想那不光是喝上了好酒,其中显然也是有着一些炫耀的成分的。我不在意他的炫耀,却越来越在意他喝多少,怎么喝了。所以我既要把那些好酒送给他,又要告诉他喝酒时悠着点。汪曾祺晚年曾被迫戒烟停酒,儿女们对他也多有看管,但据邓友梅说:戒烟停酒后的汪曾祺“脸黑肤暗,反应迟钝,舌头不灵,两眼发呆。整个人有点傻了!”我想我是无法像汪曾祺的儿女那样把父亲看管起来的,那样他的生活将了无趣味。我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一面送酒一面劝,东边日出西边雨了。
过年期间,父亲没怎么喝酒。我们兄弟三个与父亲喝过两次,那也只是雨过地皮湿,浅尝辄止。
返京之前的头天晚上,他更是没敢喝酒,而是早早打发我们睡下,以便让我有充足的睡眠,应付第二天的车马劳顿。但第二天起床后我才知道,他一宿未睡,唯恐我那辆即将出远门的车被人祸害。他耳朵不好,只好半夜三更五次三番走到大门外去。而我的车就停在大门外赵家胡同的邻居家门口。
也是事出有因。我弟弟的那辆二手车停在新房子的大门口,大年初四一起床,他发现车被人划了。那显然是故意为之,因为不光车门上有长长的划痕,甚至机顶盖上也被划出了图案。我在京城听说过多次的划车事件终于也在这个乡村世界里遇到了。大概从那时起,父亲就提高了警惕。
上午八点整,我开车上路了。我想今天父亲也不可能喝酒了,因为他的首要任务是补觉。
但回到北京打电话,才知道他启动的程序是先喝酒,后睡觉。
北京有多远
高速路基本上已修到了我的老家村口。出村二三里,便是晋城北收费站,过了收费站上高速,就全是在高速上行驶了。其后,进京的路线有三条可选:或者北走黎城东阳关,出山西,在邯郸上京港澳高速;或者行至邯郸继续走青兰线,在馆陶附近上京开高速。还有一条路线是下河南,在新乡附近换到京港澳线上,而这条路线绕得远了一些,通常不会列为首选。当然,从北京启程往老家走,也是这三条路线。
我大概算得上是个路盲,而能在短时间内把这几条路线弄明白,全赖我的复习班同学宋林林。他也在北京工作,已开车回过老家无数次。于是他整理出一个来回的路线图,上面标明每条路线途经何处,哪里换线,行驶里程,收费钱数,等等,一应俱全,仿佛是许大马棒的联络图。去年过年回家,他不但把联络图发送给我,还要带我这个新手上路。所以那一次是我跟着他跑,并没有太操心。然而,也就是去年过年期间,他的父亲病逝了。
年前我又与他联系,他已决定不回老家过年了。他说父母都已辞世,以后就不必年年回去了。
我有些感慨。对于我们这些出门在外的人,老家其实往往是与父母联系在一起的。父母在,老家存。而一旦父母仙逝,老家或许就成了怀想之地,而不再是经常回去的探望之所了。
于是我只好单独上路。上路前,我又把说明书复习一遍,重点复习备胎如何更换,定速巡航如何关启,诸多灯光如何使用。在北京城里开车,一年没用远光灯,我连怎么打开它都忘了。
还得查看地库的情况。我所居住的小区已车满为患,地库里的车便常常停得没了规矩。总有一些车横在前面,堵死了车位里那些车的出路。元旦前岳父病危,我一大早送妻子去赶火车,便遇到了这种事情,只好弃车而去,出门打车。为避免麻烦,腊月二十八晚,我干脆把打印出来的两行大字放在前挡风玻璃上:“亲,明天一大早出车,可别堵俺啊,严重感谢哦。车主鞠躬啦。”淘宝体果然具有杀伤力,第二天我的车前一派祥和。
但问题是,还没出北京城我就转向了。宋林林建议我走京开线,因为路宽,车少,好走。我便在导航仪上输入了“西红门收费站”,一旦找到这个入口,便算是走上了康庄大道。西红门在南边,我住北边,但大概还是西四环时,导航就提醒我出去。黑灯瞎火中,我决定听导航的话,结果出去之后找不着北了。我跟着导航走了一程,又放弃导航自己寻摸,目的地越发云里雾里。这时天已蒙蒙亮,便停车问一晨练的老者。老者说,南辕北辙,往回走吧。遂掉头,拐过一个弯,忽然发现前面就是收费站,那里分别写着“进京方向”和“石家庄方向”,才意识到阴差阳错,走到了京港澳的入口。
于是决定将错就错,不找西红门,就走京港澳。而这条路线我去年是走过一回的,与它已经打过一次交道了。
那是免收过路费的头一天,但路上的车并不算很多。可见人们过年心切,过路费并不在考虑之列。我本来也是想早点回去的,无奈手中的一篇文章写得不顺,待勉强收尾时已到了年跟前。按理说,开车与写文章不好相提并论,但有一点是相似的:不能走弯路。路若是走错了,那就必须推倒重来。我在北京城里开车已憋了一年,上高速时又在城边瞎转悠了好几轮,终于走上了正道,自然心情多云转晴。但开出去三个多小时,困劲来了。因为起了个大早,头天晚上只睡了四个多小时。
看来要休息一下了。第一站,西兆通,抽烟;第二站,沙河,吃饭;第三站,东阳关,加油。加油之前,我想拍照记录,挂空挡,拉手刹,未熄火。待下车准备拍照时,发现车开始向下滑动,妻子大惊失色,我还算冷静,一把拽开车门,先拉死手刹,后挂到P档。原来我把车停在一个缓坡上了。
行至青兰线时,已是车辆稀疏,过了东阳关,整个高速路上就剩下我一辆车了。我一路上都在放同一张CD,那显然是靡靡之音,听得我昏昏欲睡。这时我把U盘插上,那里面有我以前下载的一些老歌。当吕文科唱响《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时,我也正好行驶在上党高地。午后的阳光,高亢的歌曲,顿时觉得天高地阔,神清气爽。“轻车快马,吉祥姥姥。”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两句词,其实那是接生婆的广告,汪曾祺的散文曾经写到过。
下午三点半,我把车开到了家门口。看车上记录,行驶时间8小时,行驶里程726公里。
但返京时却颇不顺畅。
老家那里流传着“七不出门,八不回家”的说法,父母其实是不想让我在这两个日子启程的。但看天气预报,初九一路有雨雪,我便决定初八出发。行至东阳关,还算顺利,刚进河北便遇上了封路,高速路边停一警车,时不时地喊话:“前有大雾,请下高速。”我下了高速才意识到,那个出口是涉县东。
许多车停在出口附近,显然在等着云开雾散。我也打探着消息,但谁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正常。一些人等不急了,计划走309国道至邯郸,据说那里高速未封。我犹豫再三,也决定铤而走险。
韩少功在《山南水北》说:“没有什么急事的时候,我倒愿意走老公路。这不但可以省钱,还可以享受到散淡。……在老公路上,行车虽说要多一些弯曲和颠簸,虽说可能遇到失修的土坑,但没有钢铁护栏的管束和押送,没有各种交通标志的频繁警告,开车人想慢就慢,想停就停,想逛店就逛店,想撒尿就撒尿。”最后他总结道:“高速路是简洁明快的公告,老公路是婉转唠叨的叙事。”这种说法充满了智慧和诗情画意,但我那天的情景却并非如此。
老公路上车很多,而且大都是那种载重几十吨的运煤车。大车呼啸而过,尘土飞扬,小车风风火火,见缝插针,恍如电影里硝烟弥漫的战场。老公路从一些城镇穿过,也就有了许许多多的路口,路口上不时会有骑车人或车辆冷不丁杀出,令人惊悚。行驶十多里,果然起雾了,先是轻描淡写,后是浓墨重彩,昏黄如夜色。近光灯,前后雾灯,警示灯,我差不多开启了所有灯光,说明书的复习派上了用场。北京易堵车,也就练出了我开慢车的技术,但遇到这种路况我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次。我晃晃脑袋,抖擞精神,也给妻子发布着命令:眼睛睁大点,给我瞅着点。雾越来越浓,路也蜿蜒起来,似乎是进入了山区。我盯着前方的汽车雾灯,判断着车距,又不时看看后视镜里的汽车,调整着自己的车速。不由得感叹,这种“叙事”何止是婉转唠叨,都成惊险大片了。
终于走出了雾区,车也能开到70码了。又走一阵子,仿佛已到一个城市的边缘。我心生疑惑,决定停车问路。一辆北京牌照的车紧随而来,亦停靠,一位年轻后生问我接下来如何走,这不是问道于盲吗?旁边不远处还停着一辆北京牌照的车,车主也正在查资料找路线。我们已走到邯郸的郊区了。
三辆车惺惺相惜,经过短暂的商议后,我们决定结伴而行,由那位资料查得充分且比较自信的车主带队。于是三辆车都打开了双闪,宛如执法的车队,朝着邯郸的北环线出发。然而领头的车主其实也是跟着感觉走,边走边问路。他走错了两三次,我们也跟着折腾好几回,终于在永年方向找到了青兰线的入口。
在入口处停下,领头的车主向我道歉,说带着大家走了一些冤枉路,但我已经很感动了。如果没遇到这位热心肠,我估计就得在邯郸城截一出租,让它带着我找入口了。道完歉后,车主绝尘而去。而那位后生仍不放心,他问我:这条线能走到北京吗?这条线我去年已走过一次,于是一拍胸脯,豪情万丈,说,没问题,跟着我走,没错。结果那位后生很听话,一直跟到冀州服务区,才道别分手,放心而去。
重上高速后,“叙事”方式完全改观,仿佛走出了万恶的旧社会。只是快到榆垡南收费站时遇到了大堵车。我只见过北京城里的堵,看到高速路的堵时,才意识到这种堵法气势更加恢弘。慢慢挪到收费站,发现工作人员跑到了外面现场办公,他们说,只收卡,不收费,抬杆放行。看来那天也把他们堵怕了,居然又执行了一下免费政策。
那时天已擦黑,又行50公里许,终于走到了西红门收费站,那里没免费。工作人员说,有卡的10块,没卡的20。交钱后我把车开到出口外面,停下,长出一口气。心里说,西红门啊西红门,你让我找得好苦。
从西红门开到家还有约40公里,我振作精神,开始了最后的旅程。进了小区整八点,这一次我开了780公里,却在路上整整折腾了12个小时。我筋疲力尽,脖颈酸困得厉害,儿子下楼迎接我们的到来,我已累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上网查违章,见没有记录,心中窃喜。又过数日再查,一行文字跳将出来:违章地点:二广高速995公里200米处;违章时间:2013年2月9日下午三时许;违章行为描述:在高速公路上超速不足50%的。于是我有了罚款两百扣三分的处罚。上网查这个地点位于何处,发现是在山西省的高平境内。原来那里限速80,许多人在此地被罚,网上早已是一片“尼玛”、“坑爹”的叫喊声。百度的“晋城吧”里网友讨论道:
“80……真无耻。”
“日他娘高速上咋还有限速80的,我在这里也被罚了。”
“还是买个狗吧。”
“狗不顶用,瞎叫唤。”
“这个鬼地方在哪儿?”
“快到神农大桥那儿吧,看见申纪兰的广告牌就该减速了……”
我不记得看见过有申纪兰图像的广告牌,于是又在网上查找,果然发现申纪兰做着“襄子老粗布”的形象代言人。“山西论坛”一个在长治工作的河南人说:“这个广告牌下面有个电子狗不提示的摄像头,限速80,很多朋友看到这块广告牌时会主动减速。现在这块广告牌没有了,正准备喷别的广告。大家一定要注意,别中招了。”那是他在2012年9月发出的帖子。
为什么要撤掉申纪兰的广告呢?有申纪兰大妈矗在那儿,广大车友就有福了。而如今大家都骂骂咧咧的,弄得这社会多不和谐?
于是我决定进一步完善许大马棒的联络图,把它返回到同学宋林林处,告诉他这个阶级斗争新动向。
摊馍炉八
开车回家的好处是来回能多带点东西。
从老家返京时,家人给我准备了一堆东西,计有面粉一袋50斤,小米一大袋两小袋,约30斤,秃玉茭一小袋,扁豆子一小包,鸡蛋20多个,摊馍30个,白菜三棵,萝卜三个……
都是粮食和蔬菜。
父母衡量面粉好赖的标准是看能否做成拉面,而我则在意里面是否放了增白剂。母亲说,为提高产量,好多人种开了“白疙瘩”小麦,但这种小麦磨成的面粉是做不成拉面的,一拉就断,劲道不够。为了让我带上好面粉,父母从面粉厂换回面来要打开袋子试一试。他们甚至准备亲自去加工厂磨面,带上自家种的“红疙瘩”小麦。
去年我曾带一袋面粉返京,第一次用它做拉面时,闻到了久违的麦香,不由得大喜过望。那顿拉面对我打击很大,从此开始,我便对商店里出售的面粉失去了信心。
小米来自大兴。大兴是弟媳妇的娘家,据说是晋城最好的小米产地之一。把大兴小米装进包装袋里,就变成了“泽州黄”。
玉米粒去皮之后便是所谓的“秃玉茭”。母亲说,熬秃玉茭搭配进玉米地里的豆子,味道才好。母亲解释后,我才明白了这种豆子的来历。深秋时分,玉米地里套种的豆角越长越多。鲜豆角吃不了,就任其长老长干,去皮之后就有了这种豆子。它们扁圆肚子,粉底黑纹,肯定不是豌豆,却总让我想起关汉卿所说的那颗铜豌豆。
母亲还喂着几只鸡,也就有了绝对正宗的土鸡蛋。但千里迢迢,怎么把它们带回北京呢?最终的解决办法是找一硬纸盒,先放一层米糠,置鸡蛋于其上;再以米糠埋之,缝隙遂被填实。于是,鸡蛋进京,完好无损。
临走时,母亲把萝卜白菜都拎出来了,说,用家里的白菜做炉八,好吃。北京肯定没有这种白菜了。在母亲的想象中,北京仿佛是在闹饥荒。
在带回来的所有东西中,摊馍是需要最先吃掉的,因为那已是熟食,即便搁到冰箱里,也不能存放太久。而吃掉它的方式便是做炉八。
摊馍似乎应该算是晋城的特产,可能是小时候见得太多的缘故,我至今依然记得加工摊馍的全部程序。做摊馍的原料是小米,小米以水浸泡之后,便可去邻居家找一盘拐磨拐米了。磨是石磨,脸盆般大小。磨上有磨眼,磨边有磨把,舀一勺汤汤水水的小米放进磨眼,手握磨把转圈轻摇,小米就磨成了糊状的糖,缓缓流进下面的桶里。磨眼里通常会放一两根细小的木棍儿,名曰“筹”,那是为了延缓小米沉降的速度,否则,磨出的糖就粗粗拉拉的,会影响摊馍的品质。
做摊馍的季节往往是在冬天,那时候天冷,摊馍糖拎回家来,便能存放好长时间。做摊馍前,先用小缸小罐盛糖,置炉火边,待其发酵之后放入适当碱面。待调理停当,在炉火上支起摊馍鏊子,便可摊摊馍了。鏊子三只脚,碗口大小,周边深陷中间鼓,凹凸分明。鏊子烧热后,通常会用一根短筷缠着纱布蘸油抹油,油过烟起,舀一勺摊馍糖入鏊,刺啦有声。盖盖儿焖捂三五分钟,摊馍便可成型,熟透。出鏊后的摊馍,中间薄如厚纸,转圈却是肉乎乎的,很肥实。若碱面放得合适,通常呈金黄色。
“给你做个花摊馍吃吧?”小时候,奶奶总是用这种口吻让我先尝为快。所谓花摊馍,其实便是用糖在中间浇出一个“十”字形状,转圈放的糖也少些,出来的摊馍就成了一个玩具。而父亲有时也会趁热吃两个,那多半是有点咸味的摊馍。这种摊馍的做法也简单——第一勺糖进鏊时要适可而止,留有余地。等糖稍稍固定,开盖儿,搁葱花,撒花椒盐,再来半勺浇其上,焖熟之后便是葱花摊馍了。
不过,摊馍通常不是现吃之物,而是为了存放起来做炉八。
炉八,炉八,这种食物被老家人这么命名且称呼已有年矣,但我依然不知道落到纸上的写法是否正确。做炉八前,先取几个摊馍,一分为二切成半个月亮,再一刀一刀切成片状。摊馍成色好,往往很瓷实,每一刀下去都是一面小旗帜。菜也要准备停当。大白菜是主菜,此外还要切点胡萝卜片,准备些黄豆芽。炒菜时,添加进的东西就多了:粉条,木耳,丸子,海带丝,油煮豆腐片,事先炒出来的五花肉。菜有七分熟,摊馍片便可摊放其上,然后盖盖儿焖之,等菜收完汤,一锅炉八便算是大功告成了。开盖儿后,通常还要在炉八上滴香油,撒蒜苗丝,再把菜与摊馍片搅拌均匀,方可出锅。
吃一碗炉八,就半碗秃玉茭汤,那通常是过年期间早上这顿饭的食物。母亲想给我换换口味,就问,明天早上还吃炉八?我说,吃。
我已吃过许多年的炉八了,却依然百吃不厌。我在以前的文章里曾写过城里的郑允河,那里没有提到是,每到冬天,他都会跟父亲说:进城来给我送点儿摊馍吧。拐米时不要掺大米,就要纯小米摊馍。
允河大伯也喜欢吃炉八。他是北京人,在我的老家生活了大半个世纪后,他的胃口似乎已彻底晋城化了。
把摊馍带回北京后,我大约又吃了十天左右的炉八。有时一天一顿,有时一天两顿,最高记录是连吃三顿——早上吃剩的,中午做新的,晚上再吃剩的。做炉八时,我要亲自下厨,掌勺,以求晋城风味的纯正。懒得去采购东西时,我不得不一再“减配”,有时的原材料甚至只有摊馍与白菜了,但我依然觉得好吃。
多年的熏陶之后,妻子也早已能吃炉八了。但儿子一见我鼓捣这种吃食,便大皱其眉:“又是炉八!我要绝食抗议了。”
我吃着被儿子抗议的炉八,心想,人们对家乡肯定有许多记忆,而味觉记忆很可能是其中最顽强的一种。只要我还能吃上摊馍炉八,我就还在享受这种记忆,家乡便也通过我的舌尖延伸,弥漫成一种懒洋洋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