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大学同窗,居家同院,半世纪交谊成逝水;
惯常昏灯走笔,奋命挥篇,五十年著述耸如山。
——挽田东照
得到田东照兄下世的噩耗,我正好不在太原。接到女儿肖红的电话,惊讶之际,泪水不觉涌出眼眶。东照兄,你走得也太匆忙太突然了。要说,你这二年的身体确实不大好,年内又做了个不小的手术,可你人已经慢慢康复,又何至于说走就走呢!
然而这却是事实。翠莲说,那天你叫喊肚子疼,一家人还说你手术扰动了肠子,也正常。及至你叫喊得紧了,才手忙脚乱地叫车往山大二院送。但外面正修路,车开不出去,又改用担架抬你到了医院。而这么一迁延,人已经被耽搁了。
现今静下来想一想,你这样走了也好,省得罹受床褥之苦。因为你就是对付活着,七病八痛的生活质量也不高了。人能得以“善终”, 也是享了“五福同寿”的最后一福。这是你的造化,是你以平素随和善良修来的正果。只是,眼见的活泼泼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活着的人在感情上总是转不过弯来。
咱们俩是1961同届考入山西大学中文系的,你分在乙班,我分在甲班。进校头一年咱们俩还不认识。到大二,甲乙两班居于一栋宿舍楼,彼此才慢慢结识。当时你住在校“灯塔社”广播站,为的是晚上加班写小说方便,学生宿舍熄灯太早了点。那时候,夏天你爱穿一件白衬衣,走起路来一派学子气,很潇洒。你写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叫《第一天》,是反映干部参加劳动的。写好后,你用订书机装订齐整,就让我用毛笔字写封面。你说:“宇大你的字好,编辑们看了会重视。”这个短篇寄出去不久,就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了。
第一篇小说就能登上国家级期刊的大雅之堂,同学们很羨慕,对你更是个不小的鼓舞。不多久,你又写出第二个短篇小说《新老干部》,叙述的是一个生产队老队长帮带新队长成长的故事,主题是培养革命接班人。当时这主题正时兴。这篇小说也是我代书写的封面,刊登在哪家刊物上,我记不太清了。
有了这两篇东西,我们坐在一起,闲谈的就是毕业后的归宿了。你说看来以后我就吃写作这碗饭了。我说,你熟悉农村生活,语言也干净利洒,又善于编故事,以后你就只管这么写吧,必有大的成就。
毕业分配,我们那一届的同学百分之九十九当了中学教师,只有我们俩和郭振有三人留校。你和振有留校刊当编辑,我留中文系当教师。我留下不久,就到临猗县参加“四清”运动,你没有下去。到1966年8月,我从“四清”一线返校后再见到你,你已经满口是时髦的“观点”,劝我和你并肩战斗。但中文系有中文系的环境,临了我们俩还是身属对立的两派。不过老同学终归是老同学,见了面仍然很亲。
1969年战备骤然升级,“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要准备打仗”的口号写满了校院。我忽以征兵条件应招到市警备区人防办公室工作。次年九月,战备和缓了,我抓住时机调回黎城老家工作。那天真巧,我刚从市政工组办完调动手续走下楼,就碰见你也上楼办调回兴县老家的手续。当时省级机关全部到石家庄办学习班解决山西问题,山西大学临时由太原市革委分管。我惊讶地说,你怎么能够飞出山大?你说:“咱一个写东西的,不到基层怎行?学校愣是不放,我好不容易才磨得上面松了口。”
从此,我们俩一个东南,一个西北,见面也难。直到1980年春天召开山西省第四次文代会,我们才得以相见。至今我还珍藏着咱们俩和崔巍、振有的合影。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古人的话一点不错。十年间,你写下《长虹》上下集和《龙山游击队》(与罗贤保合作)两部长篇,成果喜人,足见你是多么的勤奋。
1986年我调往珠海特区供职,你又写出了扛鼎之作中篇小说《黄河在这里拐了个湾》。我很为你这部作品高兴。这是你小说创作的一个飞跃,分量堪与上世纪五十年代李准的小说《不能走那条路》媲美。但你张扬的是改革开放,李准却是在否定农民单干,国家的大政方针变了,立意正好相反,但作品的影响力一样大。
我一个人在珠海活得寂寞,就想把你也拉去“取暖”。珠海特区建立不久,山奇海碧,却缺少文化支撑。奈是你金身坐定,刀枪不入,我连写两通信也无撼动。我就埋怨你保守,丢不下三十亩地一头牛。迄今我也不能说珠海一个不字,只能怨自己受不了那长夏无冬的亚热带气候。临了,我们俩又相继返回了太原。
你很快跃居山西省作协常务副主席之位,诚乃名至实归。刚住进七楼时,你把写作间放在阴面。我劝你说,人老了还是在阳面好,阳光惠人哩。你说:“写东西本来就是个受苦事,住惯了一样。”说这话时,你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已经得下了,不多几年,你已手关节变形,捉笔都困难。这也罢了,你的两条腿也一天天疼得厉害,注射上昂贵的进口药也只能稍稍缓解。到今年,你的结肠又出了问题,不得不住院手术。出院后你病体支离,行动维艰,更甚一双眼睛也视物模糊,可见你的身体已经完全给拼垮了。我就不能不怨你为了争一个虚名,折了生命的本钱。一次,我瞅见你在院子里一擦一擦地走,两手奓撒着,我的心里一阵酸楚。而退回去几年,你还在辛勤笔耕,系列中短篇小说《跑官》、《买官》就是在患病期间一个字一个字完成的。你身量单薄,你是凭着一个作家的责任和自强不息的精神,在和生命赛跑,堪称是一位劳动英雄。
你一生写了多少书,我不完全知晓。我只知道你的十卷《田东照文集》业已编讫,正在校勘中。而你却连看一眼成书都来不及,就撒手而去。我就想,你要是能亲手翻一翻这十卷心血之珠,定会操着满口的兴县话笑着说:“呵呵,就这吧,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
你是个刻苦惯了的人,不光为社会苦拼出大量的精神财富,还培育下三个优秀的子女;你不光是一位一级作家,也是在正厅级调研员的岗位上退休,叫做功德圆满。
东照兄,太原虽说少有兴县那样的坡坡岭岭,但城市里人杂车多,你走路还是小心点慢点为好。我和作秀、秉谦等好多好多的同学在为你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