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前,五旅直属部队在大陈庄外的稻场上紧急集合。这时,黎青望见远远近近的山冈、河岸、大路上,净是长长的、铁流似的大队在蠕动。响亮的歌声在队伍的上空缭绕回荡,口号此起彼伏:
打响大反攻的头一炮!
向蚌埠进军!
把蚌埠夺回来!
……
黎青走在大反攻队伍的行列里,听着这些新口号,感觉这些年来埋藏在每个人心里的呼喊,在这个日落黄昏的时刻,终于划破天空,回荡在广阔的田野间。黎青感到这是自己平生遇到的最大幸事,他自豪地迈开大步,感到脚底板特别有劲。他回头望了望小李集,小李集在他的眼里已经变得模糊了。锣鼓声、鞭炮声都消失了,只有小李集外那些村庄上的人们,把铁锅、搪瓷盆敲打出的欢快响声,像风平浪静的月夜里,海涛发出的低吟。但这种声音无穷无尽地蔓延开来。
黎青后来从报纸上见过许多记者写的最后胜利到来时刻的报道,都是一些大城市人们掀起的热闹景象,却不见祖国广袤的田野上质朴的农民们从心底里发出的这种欢笑画面。
深夜,在这支反攻大军的前面,在蚌埠到寿县的公路上,枪炮声连成一片。刘府、白鹭桥、九龙岗,几处日伪军驻地的枪炮声也响得格外厉害。这些枪炮声是向这支反攻大军吹响的冲锋号,让人士气高昂,奋勇前进。
第二天清晨,五旅直属机关的纵列里人们不时发出一阵阵传来捷报的欢呼声。刘府、白鹭桥、九龙岗,这些日伪军常年盘踞的据点和蚌埠城西面一连串的外围据点,一夜间便像秋风扫落叶似的被扫干净了。这是新四军二师五旅三个团在抗日战争最后胜利到来的时刻,在敌后解放区的上空爆响的一记春雷。
蚌埠日军的外围据点被打光了,五旅反攻的矛头便直指蚌埠城。蚌埠城西南面有座小山,军事地图上标明这地方叫老虎山。要从蚌埠西面进攻,这老虎山是必争之地,必须首先夺下来。
成钧把夺取老虎山的任务交给了十五团。
黎青被派到十五团去检查这个团攻打老虎山的情形,这是黎青最高兴干的事情。他记住了1939年春天下部队当指导员时,四支队政治部主任戴季英的临别赠言:“在战斗中学习战斗。”
在十五团指挥所里,团长李世怀派出两个营从三个方向进攻老虎山。
老虎山的第一、二道防线都被十五团顺利攻了下来,其残部则收缩进了山头的几座堡垒里。
山头堡垒是用钢筋水泥筑成的。堡垒外面还围着一道壕沟,壕沟前面布着铁丝网。
老虎山头的阵地早先是由日军的一个大队在防守,现在日军缩进蚌埠城,这个阵地便由一支伪军来接防了。十五团是一支擅长攻打据点的队伍。昨天,他们在刘府也碰到了这样一个坚固的阵地,也是伪军一个营蹲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地堡里,同十五团对抗。十五团就曾用了两个小时便把伪军的一个营消灭干净了。早年,十五团还在滁县的王子城和定远的青家岗,把敌人两个坚固的阵地一夜工夫拿了下来。
凭着这身本事,在十五团指战员的心目中,如今老虎山也只是第二个刘府,第二个王子城和青家岗。
可是,战斗一打响,老虎山敌人的阵地上便冒出了鬼气!那些失魂落魄、毫无斗志、一打就垮的伪军,突然间变得沉着起来,变得死打硬拼起来。那几座水泥碉堡里射出的机枪火力并不猛烈,但命中率、杀伤力很高,十五团冲在前面的勇士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十五团在暴风骤雨的枪炮里,在烈焰腾腾的手榴弹爆炸中,接连组织了三次猛攻,每一次都不成功。李世怀气红了眼,拿起大刀,组织了一支敢死队,由自己率领,准备进行猛攻。
李世怀的这个行动,被殷绍礼厉声喝止:“慢!这样不行。”
他让参谋把卫生队长找来。
卫生队长来到殷绍礼跟前,殷绍礼要卫生队长把受伤战士的伤口仔细检查了一番,目的要查明是七九子弹打的还是六五子弹打的。
卫生队长把战士的伤口检查后,向殷绍礼报告,大多数都是六五子弹打的。进口小,出口也小,子弹见血没炸。只有少数伤口是七九子弹打的,出口都有茶杯大小,鲜血直喷……
殷绍礼背靠在墙上,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嘴撅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这里明明是一支伪军,他们的枪都是七九口径,怎么会出现六五子弹打的伤口呢?只有日军手里的轻重机枪和步枪,才是六五口径,伪军哪有这种武器呢?我们昨天在刘府消灭的一营伪军,不全是七九口径吗?”
李世怀心中冒火,骂开了:“莫不是他娘的日本鬼子特等射手混在伪军里,向我们打黑枪!若真是这样,老子真要剥了他们的皮。”
殷绍礼应和着李世怀的这声唾骂:“这是完全可能的。日本鬼子混在伪军里向我们打黑枪,搞日伪合流嘛!……这样吧,你先把部队撤下来,隐蔽好,我把情况报告旅部……查明情况后,再作处理。”
黎青站在团指挥所里,看着李世怀和殷绍礼指挥作战。
殷绍礼在战斗最紧急关头的那一声厉喝,击中了黎青的肺腑。
“这才是个真正的政治委员啊!”他对殷绍礼的这声厉喝,充满了感动和学习的情怀!
这才是对战友最深切的爱!
这才是对战斗胜败真心的负责精神!
这才是对战士生命的珍惜!
……
他想,应该写一首诗来歌颂这种战友的爱,但他只吟出了几句不成诗的句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