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随部队在濉溪口过年，这里是有名的酒乡，过年都要喝美酒。在酒乡过年，能不喝酒?几个人对着喝没意思，参谋长便提议：“搞两个菜，买几瓶好酒，请师首长一起来快活快活。”
参谋长的建议，大伙儿一致赞成。
那天早上大雪纷飞，快到中午太阳才露出了笑脸。师长张怀忠、师政治委员邓少东，还有副师长、副政治委员、参谋长、政治部主任一干人都来团里过年了，这是几年来没有过的喜事。前些年，每到过年都忙着打仗，到了今年，仗才快打完了。东北的林彪进了关，华北的聂荣臻同林彪的五十万人马合在一起，正在同国民党华北剿总司令员傅作义谈判和平解放北平的问题。
淮海战场上黄百韬、黄维已经完蛋了，剩下一个杜聿明带着三个兵团的残兵败将突围到商县城。后被华东野战军部队追赶上来，三个兵团被围在冰天雪地里过年。这样的大好形势，每个人都是欢喜的。
张怀忠一进门就大笑：“好啊，黎青同志，承蒙你们的一番好意，让我们在一起快快活活过个年。谢谢了，这是我离开胶东后，吃的第一顿开心饭。”
黎青打趣地说：“不是饭，是酒。”
大家在一片笑声中走进堂屋，堂屋里的炭火烧得通红，神情一向严肃的邓少东刚坐下，便问黎青：“新华社播发的元旦社论，你收听了吗?”
黎青说：“听到了，欢喜得我连早饭都没赶上，饿着肚皮把这篇元旦社论全听完了。太好了。”
邓少东问他：“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这样好的文章肯定是毛主席的手笔，《将革命进行到底》这题目叫人一听就大长精神。”
张怀忠瞪大眼睛望一望黎青，又望望邓少东笑道：“我刚来师里就听说你这个人政治上敏感，果然不错。你知道毛主席为什么要亲手写这么一篇文章?”
黎青说：“这是毛主席的老习惯，人逢喜事精神爽，碰到今天这样大好的形势，他老人家即便不写诗，也要写文章嘛。我们接连打了几个空前的大胜仗。过大年了，他怕我们部队斗志松懈，所以提醒大家，不要因为胜利冲昏了头脑。”
张怀忠笑着对邓少东说：“你就别装着掖着让他胡猜了，把老底告诉他吧!还有他们。”张怀忠朝大伙儿指了指。邓少东的脸一向都是紧绷着的，平时张口说话总不见个笑脸，这一回他被张怀忠逼得张开口笑着说：“这篇文章当然是对全国人民说的，首先是对解放军说的，但主要对象不是这个，是说给高鼻子们听的。”
正说着，参谋长指挥炊事员把饭菜端上来，把口子镇的好酒倒在每个人的杯子里，满屋子充满着肉香和酒香，每个人都从心底发出了欢笑声。
酒足饭饱后，张怀忠拉着黎青说：“我到你屋去，同你聊聊。”这是黎青来到师里，除了殷绍礼在时才有的这种亲热。殷绍礼早在两年前牺牲了。他心里刚这么一想，便觉得鼻子发酸。他把张怀忠领进自己的卧室，张怀忠有点醉醺醺的样子。他倒在黎青床上，脑袋刚搁到枕头上，便在黎青枕头下摸到一本书。一看是《孙子兵法》，张怀忠便精神起来：“哦，你也在看《孙子兵法》。”
黎青告诉张怀忠：“我刚当团政委时，因为副团长不同意我当政委，跑到纵队司令员成钧面前要求把我撤下来，其实这个话不只是这位副团长的想法，还有一些同志也有这个看法。”他说着努了努嘴，示意是他的顶头上级：“知道这件事后，我曾找过成司令员，我说：‘最好把我调到别的部队去，我在这里憋气。’成司令员批评我：‘你的肚里能装三碗干饭，这么一句话就装不下吗?’成司令员还说：‘我当时就批评你们的副团长，说你没有经验，这经验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吗?’打兖州时，成司令员还专门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个人英雄主义是要批评的，革命英雄主义是要发扬的。’”
“成司令员这个话，我老搁在心上琢磨，后来才明白，这是对我的一种鼓励、一种期待。从那时起，我就下决心学习军事，要学会打仗，这是我们这些政治工作人员应该有的本领。殷绍礼早年从华中党校悄悄拿了一本油印的《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这是毛泽东的军事思想。我不像老红军，是从战士、班长、排长、连长当起，是从子弹和炮弹的空隙中长大起来的。我是一个出家就当大和尚的人，没有进过军事学校，没有受过专门的军事训练，但我懂得，共产党打仗一定要勇敢。我没有指挥过部队作战，所以有人在背后踢我的屁股，我从来不觉得冤枉。我只想照陈毅军长说的：‘打一仗，进一步，从战争中学习战争。’”
张怀忠说：“你这个态度十分好，照你说的做下去，你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军政双全的人才。”
黎青长叹了一口气：“我要是能像你说得这样就太好了。过去同殷绍礼在一起，我把他当老师看待，感到心里很痛快。”
张怀忠一听这话，压低嗓子问黎青：“我看你心里不痛快吧!”
黎青说：“我有病，经常失眠，吃了好几种安眠药都没用。”
张怀忠说：“结婚嘛，这种病结了婚就好了。”
黎青被张怀忠这种坦率的精神感动了，便把心里话掏出来对张怀忠说：“我当然想结婚，可是没有对象，又在战斗部队里，都是光棍一条，哪有合适的对象。”
张怀忠斜着眼睛给了他一个幽默的微笑：“你的条件太高，找对象不在本单位着眼，结果找到了也不能在一起，这有什么办法。战争时期，你们这些人只好把青春牺牲了，不过以后日子会好的。条件高一点，当然很好，你就自己保重吧。”
这时听到邓少东在屋外叫：“老张，走吧，天色不早了。”
张怀忠从床上坐起来，整了整衣服说：“我本想和你好好聊聊，今天不行了，下次吧。”
黎青把师首长们送走了，回到屋里，警卫员把他喝剩下的半杯酒端过来。黎青接过酒，一仰脖子，全倒在嗓子里。黎青倒在床上，想着张怀忠同他的闲聊。他明白，同张怀忠闲聊是有益的，张怀忠这种对人亲切、直率的作风，他已经多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