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风气
梦中总是有一群峨冠博带的古人。他们在水边痛哭高歌,在山间煮茶吟诗,在翠绿竹林里赏月听风,他们隐身于太湖岛屿,写出一篇篇璀璨诗句,一个个动人的故事。
戴维·莫里说过,每块土地都有自己不可抹杀的故事,但必须要有真诚的作者来阅读与重述。太湖生态岛不仅是自然山水,也是“纸上山水”。飘荡如野马的历史尘埃,风尘仆仆的文人墨客,洒脱不羁的仁人志士,慷慨悲歌与低回浅唱。那些变幻不定的面容,游动在深深浅浅的记忆,变成地域文化最具魅力的部分。
山川始于胸怀,风气源于精神。人文化成的精神,也表现在文化中人与自然的共生关系。人类依托自然生长出文化,反思人对自然的征服,而山水之间,也寄托人的理想,形成奇特的共生性。比如,“荒野是美国文化的一项基本构成。利用物质荒野的原材料,美国人建立了一种文明。他们曾试图用荒野的观念赋予他们的文明一种身份和意义”。太湖生态岛文化,也有显著的“移民文化融合性”。
《史记·吴太伯世家》记载:“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同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太伯奔荆蛮,自号勾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者千余家,立为吴太伯。”我们已很难还原,公元前3200年那一段复杂诡谲的历史。“太伯奔吴”是权力斗争失败者的流亡,还是高逸之士的主动避让?这似乎已不再重要,我们更多关注中华文明“由北及南”的流动轨迹。太伯是最早来太湖的北方移民高士。中国文化“自北而南来”,少了北方厚重刻板的宗法约束,法儒斗争的残酷狞厉,而南方明媚山水之间,多了“个性自我”的张扬,风流蕴藉的温婉,以及情义为先的担当。比如,“荆蛮义之”表明太湖土著对太伯“谦逊让贤”的肯定,而这种“由北向南”的轨迹,丰富了中华文明的内涵与气质,也形成了南北对峙,流通互补的格局。
文人笔下,“北方山水”与“南方山水”有巨大差别,这也是地域文化差异使然。枚乘《七发》写道:“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这些北方风景蕴含着征服的主体性,与自然恐怖伟力的“力量的壮美”(康德语)。南渡后谢灵运永嘉山水诗,初步形成南方山水描述特质:“澹潋结寒姿,团栾润霜质。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眷西谓初月,顾东疑落日。践夕奄昏曙,蔽翳皆周悉。”(谢灵运《登永嘉绿嶂山诗》)细细读来,是一番和谐柔美的“自然的优美”(康德语)。文人写太湖生态岛的诗句中,优美更比比皆是,例如,白居易《宿湖中》:“水天向晚碧沉沉,树影霞光重叠深,浸月冷波千顷练,苞霜新橘万株金,幸无案牍何妨醉,纵有笙歌不废吟。十只画船何处宿,洞庭山脚太湖心。”完全是一派自然与人类和谐共处的纯美之景。
然而,乱世有文化“由北向南”迁徙,治世则有文化“由南向北”流动,比如,明朝开国,南宋遗脉的南方精英,先移至南京,后聚集北京。民国乱世到人民共和国治世,也有文化中心“由南向北”的迁徙。钱穆曾讲,中国史的分是变,常是合,西洋史之常是分,其之合是一个变。他大意是站在文化比较论视野,说明中国文化主流是融合,虽有分离、战乱,但融合始终是主流。这既是中国历史客观存在,也是文明天性使然。太湖生态岛文化,这种“合”既表现在人与自然的和谐的,也表现太湖文化融汇南北的特质。它并非封闭的,而是将北方诗书教化与南方岛民的温柔细致结合,使生态文明有了生长的文化基础。
移民文化往往有包容的气质。开发美国的移民,在五月花船帆影之下,以清教徒的勇猛精进与道德自省,加之对自由与宽容的向往,来到美洲的荒野之地。他们在牛仔的枪声和丰饶神秘的土地之间,蜕变成美国熔炉文化(meltingpot)。与美国不同,中国“由北向南”文化流动中,形成所谓“南渡”情结。“太伯奔吴”后,太湖迎来不少隐逸的北方士人,比如,汉初“商山四皓”,真正大规模人口迁徙,是“东晋”与“南宋”两个时期,大规模“南渡”。许多北方世家大族,纷纷迁徙到太湖居住,仅以太湖生态岛的西山为例,明初就有较大宗族25支,大多是北方名门,例如,秦家堡秦氏,消夏湾蔡氏,甪里郑氏,劳家桥劳氏,东村徐氏,煦巷徐氏,横山韩氏,梧巷凤氏等。
何谓“南渡情结”?冯友兰言“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中原,偏安江表,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还我河山’,宋人之虚愿。”家国沦丧,自然更看重情感道义;文化地域变异,也会更注重融入当地。太湖生态岛的“南渡情结”,与广义的南迁文化不同,既有遗民之恨,仕人之清高,又有自然之爱与灵活务实的诉求,更兼有文武相济的文化传承。古人称太湖生态岛“是仙境,亦是寿域”。生态岛风景殊美,物产丰富,环水有山,处于太湖,可避刀兵之祸,也可颐养天性,养生修道。又因水道发达,距苏杭等发达地区并不太远,也可经商航运,交通文明。
无碍道隐
初春的雨,密得仿佛牛毛般的针脚,不断落在洞外。
李弥大盘膝而坐,数着呼吸,与雨声应和着。石床又冷又潮,洞内有小厮生起小炭炉,又要摆在洞口通风处,热量不高,但总是有了些温度。他并不感觉冷,兴许是修炼了辟谷之术和道家养生导引。洞内幽暗迷蒙,钟乳千奇百怪,潺潺流淌的,是蜿蜒其间的地下暗溪。他放了些蜡烛在那里,曲曲折折的石路,通向后洞,也通向未知,洞有连环,似鬼斧神工开凿而成。有人说,洞中有大禹所留天书数卷,可治国平天下。
热闹都远离了他。那些刀光剑影的厮杀,朝堂的明争暗斗,甚至是普通的人生享乐。隐居于山洞,远离了烦恼,享受了清闲,还要忍受那“逼上门的寂寞”。好在他不以为苦,以云霞为餐,以月光为友。隐士可以修炼道法,也可以俯仰天地,与自然融为一体。一个官员远离了官场,“隐”就成了他最后的尊严,也是最有力的符号象征。他需要林屋洞这片“道教第九洞天”,更需要一片园,来记载他的心志。
南宋平江知府李弥大,福建连江县人,是个不得志的主战派。他提拔韩世忠,与金人死战。他反对求和,皇帝看着他碍眼。他和当朝首辅吕颐浩交恶,处处受排挤。绍兴二年(1132年),他弃官归隐,在林屋洞建“无碍庵”“道隐园”,他住的山洞名为“易老堂”。《太湖备考》中说:弥大知平江府被劾,遂筑室于西山名“易老堂”,自号“无碍居士”。隐居的心态是复杂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居住之地都带着一股怨气。当然,这里既有孤傲清冷的伤痕,也有山水自娱的旷达。他忍不住写下诗句:“流水天常洗,桃花春自迟。年年深洞里,闲着一枰棋。”(《亲旧有问山中事者示之以诗》)
那是怎样理想的桃源之地?《道隐园记》中,李弥大这样叙述:“林屋洞山之南麓,土沃以饶,奇石附之以错峙。东南面大湖远山翼而环,盖湖山之极观也。”土地肥沃,奇石、远山,围绕大湖而居,“一山飞峙太湖中,千娇深藏林洞”,令人难忘。雨洞、丙洞、旸谷洞,三洞会于一穴,抬头仰望,巨型石板悬挂于上,“洞内广如大厦,立石如平野森林,其顶则平如屋,故称林屋”。洞中有石室、龙床、银房、石钟、石鼓、金庭、玉柱、石燕、隐泉、鱼乳泉等石景。大自然以石为风景,为器物,又全不以人工开凿打磨,浑然天成,又处处通着灵性,这岂不能让隐居的人感到欣喜?
山浮群玉,万顷光涵,洞中可以爬山。山石宛若动物,如牛羊,似犀象,起伏蹲卧,各具神态,称十二生肖石,即所谓“齐物观”。无雨无雪之日,隐士自洞而上,与诸多石物相交为友,实在别有一番情趣。而从山上向下看,也很有意思。曲岩、鳞岩,天成石罅,入地而生,蜿蜒起伏,在山顶大声呼唤,看那渔船帆影,山鸟归巢,又有袅袅炊烟,弥漫于浓密森林之间,此景为“林屋晚烟”。岩石前面,要种上梅花树,山的中段建小亭,就叫“驾浮”吧,驾驶着浮云,当的人生笑傲,或者哪天也能“蹑虚空”,见到路过的神仙?还要有个花圃,种上“奇殖嘉茂”的树木花草,春光灿烂之日,侍弄花草,岂不知又是一番乐趣?
这些不是最好的,他还要篇“石刻美文”。人们总是试图挽留时间,记录言行,以便追求某种永恒存在感。石头无罪,却背负文字,成为石碑石刻,留下人类活动的痕迹。李弥大沉思片刻,刷刷点点,就在春雨的早晨,在易老居山洞里,写就了那篇《无碍居士道隐园记》。他要把它刻在前洞的山石之上,这样来此的人,都能看到。“吾少尝为儒,言迂而行踬,仕则不合而去,游于释而泳于老,盖隐于道者,非其身隐,其道隐也。”老子曾说“道隐无名,隐者有道”,出世的逍遥之中,又包含了多少悲愤和无奈?
李弥大不是最早在林屋洞隐居修道之人。1980年,吴县政府清理林屋洞,就挖出梁天监二年(503年),20名道士居洞生活记载的石碑,以及唐宋期间,祭神所用金龙及青铜鎏金龙等道教文物。可《无碍居士道隐园记》,成了太湖地区迄今为止尚存最古老、最珍贵的摩崖石刻。世事如棋,天公不语,无论人事纷争,宦海沉浮,都会随风而逝,甚至他自诩的平生功业,只有洞还在,流水绕钟乳,幽深不可闻,那篇摩崖石刻也许就会在。后人就可从此了解他,记住他。由此,身隐还是道隐,又有何关系?
绍兴五年(1135年),李弥大在林屋洞隐居两年,收到朝廷征召,又毅然出山,出任静江知府兼工部尚书,上任不久,广西提刑又弹劾他“自持广西边务,日断强盗死罪”,再次被罢。秀美的山水,没有熄灭进取心,隐居生涯,也难逃出世与入世的矛盾。李弥大的最后岁月,正史所载不多。《宋史》简单记载,绍兴十年(1140年),李弥大病逝。当他抑郁而终,是否为再次出仕后悔?是否想念林屋洞小小的“道隐园”?
沧海桑田,时间又过去两百多年,元至正年间(1141—1368年),天下大乱,中原有红巾军起事,福建也有亦思巴奚兵乱。太湖胜景,却一直活在李氏后人记忆中。为重返先祖梦中桃源,李弥大四世孙李肇一带领族人,历尽千辛万苦,从福建连江迁徙到太湖生态岛石公村可盘湾,后又分出阴山和植里两支,繁衍生息。清乾隆年间,李氏族人李小白曾修《洞庭李氏族谱》,对此曾有记载,可惜此《族谱》毁于刀兵,不复现于人间,“道隐园”也毁于“文革”。
世人常说,隐士有真隐与假隐。陶渊明是“真隐”,以山水之爱,融入生命意志,以诗文之美,融入自然风物。熙巷徐氏徐素行,也是真隐,还告诫子孙不得出仕。生态岛琦里邓氏的迁山始祖,宋高宗朝中书省右正言邓肃,也是南渡为官。他辞官隐居太湖,遂以终老。李弥大可称为“假隐”,山水陶冶心性,养生以待时机,刻石名胜之前,邀名于后世。然而,“真隐”与“假隐”之间,不应有太过苛刻的界限。“真隐”与“假隐”,都有抱负不得伸展的遗憾,爱自然的心性,也都有与主流政治保持距离的个人节操与审美情趣,也正因为李弥大的“用世之隐”,林屋洞才多了摩崖石刻,才有了这么多故事。
大宋烈士
此去必无归期,有死无生。
初春已至,可汴京城仍是一片肃杀。狂风暴雪的天际,涌动出奇诡的灰色线条,好似冷笑的亡灵之印,更像一个邪恶的暗示。汴京郊区,青城金军大营,辕门更近了,他擦亮了眼,看到了营门外一排排垒起的人头。他们死不瞑目,有的还圆睁双眼。也许不久后,他的头颅也会来此作伴。兵器闪耀光芒,与大门边的篝火,互相辉映。地上是暗红色血液,已被冻住,成为一块块惊悚紫痂。空气回荡着焚烧尸体的,令人作呕的恶臭气息,还有无数汴京女子绝望的呼喊。他来时喝了点壮行酒,肚里有团火,在熊熊燃烧。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成功。他只期望能与官家圣上在一起,与大宋在一起,无论生死……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二月,无疑是中国古代文明史上最黑暗的一页。中原大地整体落入异族之手,大宋皇族受到了异常屈辱的对待。金太宗下旨,将宋徽宗、宋钦宗废为庶人,强行脱去二帝龙袍。众被俘官员瑟瑟发抖,无人阻止,只有李若水骂不绝口,被宗翰手下割喉而死。金人热烈庆祝胜利,继续着烧杀抢掠,数十万汴京军民哭声盈野,自缢而死者众,数十里外都能清晰耳闻,实为惨不忍睹。
徐汴河,河北永清府的一名教授(学官),品秩很低的小官,他携家从浙江衢州搬到汴京后不久,赶上了靖康之变。徐汴河有三子徐揆,小名七郎,刚中举人,尚无官职。徐揆年纪不大,但有一腔热血,目睹金军破城惨祸,深受刺激。他竟孤身犯险,主动请缨,要去城郊金军大营,索还被扣押的二帝。千年之后,我们依然无法猜度,徐揆此举后的心灵轨迹。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名“心有大勇”的读书人,虽无杀敌之力,但有英雄之胆与烈士之节。汴京城破,仕人有逃走者,有投降者,也有人选择追随二帝,奔向五国城,但如李若水这般义烈抗争者,却并不多见。徐揆也是一名反抗者。虽然,他明明知道,这是一场“鸡蛋与石头”的战争,但鸡蛋的意义,并不在于战胜石头,而是以自身的碎裂,彰显石头的野蛮无耻。鸡蛋的胜利,是在时间的转轴之上,是在史书的斑斑血痕之中。
进入大营,徐揆视死如归,镇定自若,怒斥金人的无耻凶残。他被金人当堂击杀,尸体悬挂辕门示众。史书并没有记载徐汴河的行动。他是否苦劝过儿子,不要意气用事?还是抹着老泪,默默看着儿子奔赴死地?他是否埋葬了儿子的尸体?他又如何逃出汴京城,投奔河北大名的赵构大元帅府?史书简短记载中,可以想象这一路的惊心动魄。这一年,赵构从大名府逃至应天府即位,改元建炎。建炎二年(1128年),赵构过淮河而南渡长江,从建康府到绍兴府,再到临安府,一路逃难。徐汴河又带着年仅十二岁的孙子,徐揆的儿子徐元吉,“义不居伪邦,随帝南渡”(《范成大·徐谱序》),先居杭州,后迁苏州。徐元吉后于南宋淳熙年间,再迁至洞庭西山后埠定居。
生态岛的桃源胜境,安慰着徐氏后人的心。徐揆也被高宗封为宣教郎,赠谥号“靖节”,建祠堂于苏州陈千户桥。“靖节”者,取“使秩序安定的高风亮节”之意,东晋陶潜,也被称为“靖节先生”。徐揆以无畏的死亡,成就了“大宋烈士”的名誉,也将一种执节尚义的文化基因,悄悄地种在了生态岛的文化建设之中。
除了徐揆,生态岛南渡的北方宗族,还出了一个“大宋烈士”,就是秦家堡秦氏族人秦孝义。秦孝义是宋代词人秦观的八世孙,其父秦仪,十九岁就高中进士,并迎娶了宋理宗的女儿,娥明公主,至今驸马墓尚存于太湖西山。秦孝义出生于1260年,是秦仪的第三子。那一年,蒙古忽必烈称帝,在遥远的北非,埃及马木鲁克军团,在阿音札鲁特战役击败蒙古骑兵,终结了蒙古向埃及的侵略。而南宋恰是景定元年(1260年),宋理宗在位,贾似道当朝。南宋已经进入了风雨飘摇的时期。
《秦氏宗谱》中记载秦孝义“号阆仙,从荫未授,隐居,宋亡殉难”。赵孟頫的《赵廷彩先生传》中说:“孝义倜傥有大节,初随诸王所,及宋亡,同溺于海。”《西山镇志》记载更详细:“以国戚随军出征,随诸王护驾南移,祥兴二年(1279年)2月,宋军大败,孝义有大节,随宋朝末代皇帝赵昺在广东崖山投海,壮烈殉国。”也有的资料说秦孝义,字文仲,出生于1250年左右,崖山殉国后,有秦氏族人流落到了福建广东等地。从这些信息我们可以勾勒出秦孝义大致的人生轨迹。身为大宋外戚,秦孝义在蒙古军队攻破杭州之后,毅然选择跟随残存的小朝廷,一路难逃。赵孟頫的《赵廷彩先生传》,也记载了秦孝义的兄长秦孝光,侄子秦凤等人的选择。他们在宋亡后,选择以宋之遗民自居,坚决拒绝元朝的征召,而秦孝义更是选择与宋朝同生共死。太湖文化中,隐逸的风流蕴藉,包含着沉痛的创伤,也有着对情义执拗的坚守。
祥兴二年(1279年)2月,是一个残忍的春天,陆秀夫背着年幼的小皇帝,跳入了崖山银州湾冰冷的海水之中。秦孝义绝望地望着天边滚滚的硝烟,喊杀声还在继续,周围不断有宋人,包括士兵,宫女和仆从,纷纷跳海而亡。不远之处,蒙古的战船,在冷冷地注视着这群最后亡国的人。朦胧之中,秦孝义的思绪,仿佛回到了秦家堡,眼前是威严的驸马父亲与慈祥的公主母亲。他好像看到,侄子将秦家堡府名改为了“咏烈堂”,在祖墓附近,丛生出无数的竹子,都有着金黄色的竹竿,在风中发出呜咽之声。他勇敢地迈步向前,脚下一空,有海风呼啸而至,他真的可以回家了……
白头名将
“漠漠黄沙埋枯骨,终宵无定鬼火光。”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蒙古军队已从此直入成都,关隘已失守,地狱般死寂的阳平关,数万军士横陈叠加,无贵无贱,同为死骨,还保持着死亡时的最后姿态。时值酷暑,战场已臭不可闻,无数黑鸦盘旋期上,贪婪地期待着人肉大餐。夜晚的黑暗之中,只有呜咽的山风,似乎在为那些死者哀悼。这恐怖的夜晚,战场上却飘起了两只鬼火般的灯笼。灯笼之下,是两个满身血污的年轻男人,他们在不断翻动着尸体,似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南宋端平三年(1236年),御前诸军统制曹友闻,率领万余南宋军队,与蒙古阔端部大战于阳平关前。曹友闻本是进士出身的文官,个子不高,但性格刚烈,且精通武艺,年轻时感于国事艰难,主动弃政从戎,投入到抗蒙大业。因其人足智多谋,英勇过人,四川制置司为表彰曹友闻功绩,特地绣了一面“满身胆”的大旗颁授给他,蒙古诸将也称其“矮曹遍身胆”。阳平关大战爆发,阔端大军分路夹击。由于缺乏外援,曹友闻全军覆没。曹友闻死后,南宋朝廷特赠为龙图阁学士,赐庙“褒忠”,谥曰“节”。元朝人刘麟瑞有诗赞道:“雁塔名香本一儒,执殳几度为前驱。元戎却敌世间有,教授提兵天下无。花石峡鏖忠奋勇,水牛岭度死生殊。英风壮节谁堪匹?千载人称大丈夫。”曹友闻以书生从军,征战十余年,直至慷慨赴死,不禁令人动容。
曹死后,尸身没于战场,不知所踪。曹有一个朋友,成都人安如山。《谷音·卷上》说:“如山善击剑,左右射,读经史百氏之书,端平甲午,安抚曹友闻辟为掌书记,不起。”由此可见,安如山文武双全,又对时局有着清醒认识。他对宋朝的朝堂不满,不愿为官,但也敬重曹友闻的高风亮节。曹战死后,安如山与曹友闻的儿子曹墀,冒着生命危险,潜伏进三泉平原,在阳平关前逡巡查找。此时已过去数周,尸体皆焦烂不可见,俩人寻找三日,方在一处荒草处,通过随身所带之物,确定了将军遗体。他们就地焚烧尸体,捡拾遗骨,用死马之皮裹挟,又历经千难万险,将其带回甘肃祖墓。安如山也未当官,终老于会稽。
南宋朝廷又册封曹墀为承务郎,封曹友闻的夫人韩氏为安阳县君。曹墀目睹南宋朝堂的腐败,不愿出仕,竭力请辞。南宋名臣郑清之,赏识曹友闻,也同情曹墀。他就是西山甪里人,就对曹墀说,我的家乡是著名隐逸之地,有桃源胜景,也可远离纷争,你如愿意,就请在那里归隐吧。曹墀听闻此言,十分动心,经过几番考察,他将全家从甘肃迁徙到生态岛甪里村。多年后,安阳县君病逝,葬于甪里丝萝坞,曹墀死后,也葬于甪里王家坞。曹墀曾留下一首诗《我生篇》,其中有“尤物有西湖,岂可长留恋?具区神仙宅,啸歌即彼岸,安得李西平,再洗山河面!”诗平实执拗,批评南宋当局的意思,也非常明显。李西平是唐代中兴名将,曹墀也期待有此力挽狂澜的人物出现,拯救大好河山,然而,“荒林不辨将军树,古岭空传壮士歌。深夜有人闻铁马,斜阳无事看金戈”。他最终失望了,也只能独善其身,在山水之中,寻找心灵寄托。
名气大的迁徙武将家族,还有南宋中兴名将韩世忠的族人。韩世忠本是北宋西军一名下级军官,诨名“韩泼五”,平日喝酒闹事,为世人所轻。靖康之变,韩世忠历经战火,不断成长蜕变,以卓越的抗金功绩,被累迁至镇南、武安、宁国三镇节度使,封爵咸安郡王。晚年的韩世忠,被削去兵权,担任枢密使。他热衷佛老之学,自号清凉居士,爱骑驴纵酒于西湖之上,大醉而不知所归。他在绍兴年间,曾移居苏州。宋高宗赐予他一座寺庙“木渎灵岩禅寺”,一座宅子(沧浪亭园)。他的次子韩彦古也被派任平江知府。韩世忠死后,葬于木渎灵岩山。宋朝末年,为避元军兵灾,韩氏子孙携带家庙碑,隐居生态岛横山蛇口湾。在此之前,北宋宰臣韩琦的后代,也迁徙至横山。两支韩姓人,叙宗为同族,共同祭祀一个家祠。“酒鬼”将军之后与宰相族人成了同宗同族,不禁令人慨叹乱世对人的塑造。
生态岛的北方大族迁徙史中,其宗族之内,不仅有文人隐士,也有不少武将。除了曹友闻和韩世忠,明月湾吴氏的迁山始祖吴挻,本是南宋抗金名将吴璘的次子,南宋嘉泰年间,避战火从四川迁徙到了西山。西山务本堂雕花楼的建立者徐吉卿,曾任平江知府,为堂里徐氏开创者,其叔父徐徽言抵抗金军入侵,力战而亡。又如北宋徽宗朝汴京马步军副统制凤福清,曾随童贯抵御金人,失败后被贬为甪头寨巡检,为防卫太湖做出了贡献。可以说,他们将勇武的血性,暗藏于秀丽山水,保持爱国本心。他们的故事,为文质彬彬的太湖生态岛文化,也多了几分血气担当,也使得生态岛的文化构成,更加丰富多元化。
隐秀太湖
以苏州吴中区的西山岛为主,兼及东山镇等太湖诸岛,建立起的“苏州生态岛”的概念,既与现代生态文明相联系,又与西方自然荒野的生态追求有异。太湖生态岛比上海崇明岛大数倍,地理位置依山带水,历史文明悠久,文化积淀深厚。这也让生态岛建设多了人文气息,与“天人合一”的传统文化相依托。江南迁徙的南渡史上,太湖生态岛的这片胜地,不仅有隐士名臣,僧尼道士,也有名将烈士。他们的故事,不断积累丰富的“太湖桃源”气质,为现代生态文明打下了坚实基础。其地方也养成了“隐秀”的文化特质:
首先就是“崇尚隐逸”。魏晋之间,三玄风起,西晋就有张华《招隐诗二首》,陆机《招隐诗》,左思《招隐诗二首》等。潘尼《逸民吟》就唱出:“我愿遁居,隐身岩穴。宠辱弗萦,谁能羁世!”生态岛文教昌盛,隐逸文化多与遗民文化结合,形成了自身特点。那些北方迁徙来的世家大族,但自唐宋至晚清,考中进士与举人的并不多,据《西山镇志》记载,西山只有13名进士与19名举人。这与苏州辉煌的科举史相比,并不显眼。究其原因,生态岛南迁之民,热爱读书却不喜出仕。“其地阻而沃,其民俭啬力本业,老子长孙其中甚少以仕进。”(《郑准郑氏家谱序》)南移世家忧心世道纷乱,厌恶仕途,他们在“险而沃”太湖桃源世界,生出逍遥山水,修道归隐的思想。比如,熙巷徐氏迁山始祖,宋徽宗年间主战大臣,翰林院侍讲学士徐素行,目睹靖康之耻,南渡后痛感宋高宗的苟且偷安,遂辞官迁徙至西山,留下家训“子孙勿要出仕”。太湖生态岛这类不让子孙当官的“祖训”真不少,如甪里曹氏,西山马氏等。秦观八世孙,宋理宗朝进士,驸马秦仪,目睹家国飘零,也以“只许读书,不许出仕”告诫子孙。还有一部分士人,厌恶出仕,渴望求养生。汉初以来,太湖生态岛归隐修道之人络绎不绝,如汉代墨佐君与毛公。东晋著名道士葛洪之第四子葛景七,弃官归隐,追随父亲炼丹修道。葛洪离开后,葛景七隐居太湖西山,成为西山葛氏宗族的迁山始祖。这种“隐逸之风”也直接启发了他们对自然的热爱。
第二个特点,即是“敬爱自然”。隐居的南迁世家,大多“爱山水之胜”。山水能陶冶情操,养生怡性。秀美和谐的大自然,医治战乱中疲惫的心灵,进而能求长生,悟真道,因而格外为他们所重视。例如,后埠蒋氏迁山始祖,南宋理宗时期蒋晔,游览生态岛自然美景,特别喜爱,遂定居此处:“渡太湖览洞庭胜迹,抵梅梁里,曰此可矣。”热爱且敬畏大自然,也就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文化基因。他们植树造林,保护山石与太湖水产。北宋徽宗朝的花石纲,成了亡国之祸患,对生态岛的石公山、谢姑山、三山岛等地自然环境破坏尤甚。诗人周南愤怒地斥责说:“巨艦运有纲,民力疲已穷,噫欤盘固候,无地悲秋风。”明月禅寺的“禁采石碑”(1742年)“明月湾禁伐木碑”(1796年),都提出保护树木山石,“高山大岭,一山生命攸关”,“嘉木葱郁,其间气将因此益聚,风亦因此益藏,于庇护人烟之计亦不无裨补”。为了保护大自然,生态岛居民不仅有多年传袭的乡规民约,而且无时不忘保护山川草木,古树古物。抗战时期,明月湾的村民,宁可忍饥挨饿,也要凑钱从土匪伪军手中,保下千年古樟树。这种朴素的生态保护思想,留藏在生态岛的民众意识和日常行为之中,也蕴育在太湖生态岛的文化之中,并成为今天生态发展观的历史底蕴。
除此之外,热爱自然,不务科名,推崇隐逸之风,生态岛也养成“务实灵活”风气。太湖生态岛“其地阻而沃”“民俭啬力本业”,南渡诸大族,并不以科举为本,则经商创造物质财富,谋求富足生活,就成了很多岛民的诉求,商品经济环境之下,这种“务实灵活”的民风,也更有利于民众摆脱封建礼法束缚,成为优秀商人。秦家堡秦氏之后秦伯龄,在元朝遵守祖训“读书不能出仕”,遂弃文从商,成为淮北富商。明朝初年,得到朱元璋赏识,被任命为山东监察道御史,初期移民以种田、栽果、育桑为务。元末明初,岛民“出山”经商,至明嘉靖年间,就成为著名商帮,被誉为“钻天洞庭”。太湖生态岛物产丰富,洞庭红橘,在唐代就成为皇家贡物。蚕桑业与茶业也都发达。由于文化底蕴丰厚,虽很多家族有“不可当官”祖训,但逐渐形成“隐显互动”“贾儒相间”,如陆巷王鏊,贵为内阁首辅,其子王延喆却在吴中经商。东山金塔村状元施槃,少年在淮阴当商贾,考中状元后,其子施凤也成为商人。商人和官员,都受到重视,且“归隐”与“出世”,也都被包容默许。这在重礼法的古代中国社会,是不多见的。洞庭商帮礼貌待客、诚信为本、随机应变。他们贩运棉布、丝绸、粮食、木材、药材以至书籍。明代陆巷王璋,永乐年间经商亳州,身无择行,口无二价,人称“板王”,即遵守信誉的商人。到了民国年间,洞庭商帮更是在大上海占据一席之地,西山的罗饴、蔡际云、费延珍等,都是有名望的企业家和商人。
山川风气,是地域文化积累而成的底蕴,“隐秀太湖”的故事,也不应被我们所遗忘,而必将成为新的生态岛建设的历史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