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和几个老友聚会,大伙儿争着说自己老了。老王觉得奇怪,这真是一种独特的文化呀,人们怎么那么愿意说自己老呢?
老人A说,老伴儿让他去超市买瓶山西老陈醋,他居然买了一瓶广东老抽——酱油回来。
朋友们说:靠谱,靠谱,又不是买了一瓶敌敌畏。
老人B说,星期天本来计划去儿子家,上大巴时上错了,就去了闺女家。
朋友们说,谁让你当年不知道计划生育呢?孩子多是福气,去谁家不一样?
B说,不一样,欲言又止,看来还有点隐情。
老人C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数学家,他说,他们那幢居民楼的老人,锻炼身体主要靠爬楼梯,楼外散步已经没有地方了,原因是私家车与狗屎太多,占据了所有空地,而且汽油味炒菜味也不利散步。一天C走到四层楼梯的拐弯处,碰到楼上十二层的一位老汉,两人聊了一会儿奥运会,然后十二楼的老汉忘记了自己是正在从上往下走还是从下往上爬。事关每天的锻炼指标,马虎不得,十二楼老汉很恐慌。
C说,让我们想一想:如果您是从上往下,我就是从下往上,因为我们是顶头相遇,并不是一个追上另一个。那么,只要我记得清楚是在上还是在下,自然您就是正相反,您就不会迷失,请放心。但是……但是……但是我是在上还是在下呢?您瞧,本来我是很明白的,压根我就没有糊涂,叫您一说,我怎么忘了呢?看来遗忘是有暗示性与传染性的。糟糕,关键时刻,我硬是忘了。
十二楼的老汉说,且慢,你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我们是对头相撞,而不是你追上我或者是我追上你吗?万一不是这样呢,那么你即使记得一清二楚,又有什么用呢?
C一听,有点二乎。相撞乎?迎头赶上乎?这可是前提呀,前提一错,推论也就都是错的了。一听前提有问题,他的血往上涌——更糊涂了……
这个问题至今没有解决,成为遗案,十二楼的老汉为此住了院。
众老人反应:C的思考与表述方式不老,应该说是极精密极严肃极逻辑的。果然,C不愧是数学家,大家就是大家,博导就是博导。现在除了文学没有鲁迅式的大师,各方面都充满大师级博导,令众友愧死。大师就是老糊涂了也仍然是那么智慧,那么哲学,那么思辨。
新款手机
又耽误了一次接电话,由于手机电池没有电了。
当老王以此为理由辩解自己的未及时接到孩子的电话后,孩子立即给他送来了新款手机。
老王解释说上次说电池没有电,并不包含需要新款手机的暗示。再说,这个手机由于经常不用,还新着呢。
孩子说手机与电脑一样,基本上半年到十个月换一回代,而与您用不用无关。不管您用不用,它已经衰老过时了,衰老过时,当然要寿终正寝。您用那样老旧的手机,对不起日新月异的时代,显得孩子们不孝——怎么任凭老人用那么过时的旧货呢?再说也与您的身份对不上号:您受过高等教育、当过小组长、每月工资五千元左右、有副高级职称、老局长来看望过您……
在完全不情愿的情况下,老王接受了新款手机。
说是此手机可以摄五百万像素的照片,可以联网,可以加减乘除开方运算,可以手写,可以录音录像,可以震动,可以多媒体,可以打游戏听音乐,可以看电视,可以听广播,可以当MP3、MP4与数码相机用,可以响铃叫早,可以看日历、地图、收天气预报……总之,它是万能的,它基本上满足携带它的主人的一切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要求。就更不必说它能接电话与拨电话、发信息与收信息了。
老王听了介绍后,一阵头晕心慌,面无人色,双目发黑。
孩子大惊。老王表示没事没事,说怎样用手机就不必忙着教了,等你们走后,我慢慢读说明书还不行吗?
老王后来看了说明书:妈呀,共126页,道林纸精印,索引二百多条,英语词目九十多条,包括AdobeReader、GPS、USSD、SMS……
老王终于晕菜了。落伍了,落伍了。他哀叹着,准备报名参加新款手机使用训练班。
他隐藏起自己的悲观,准备好了奋力一搏。
能不能再接再厉
情况远远不像头几天想得那么糟,约莫三周后,老王已经基本上掌握了新款手机的使用要领。再看看老伴儿与邻居手里拿着的老旧手机,他不禁洋洋得意,同时奇怪,世上竟有那样落伍的人群存在。
兴奋中他给孩子打电话,说是这样的手机如何好用,并建议今后的更新款的手机还应该添置按摩、洁净、经络脉冲、点穴、理财与银行其他业务、翻译、教授太极拳与花样滑冰、教授钢琴二胡萨克风手鼓与射击、代写家书情书请假条申请补助公文、电磁波驱蟑螂、杀灭SARS与禽流感病毒、平抑焦虑、舒缓紧张、滋阴补阳、消食理气、增加他人特别是形象美好者对自身的好感等功能。
他准备悬赏,用自己现在住的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住房换这样一部手机。他相信有了这样的手机,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下雨不淋大太阳底下不晒……那样老王就算没有白活这一辈子啦。
种树
老王的一个老同学是著名画家,他在乡下买了一套别墅。老王应邀去为老同学温居,与其他宾客一起,被邀去看他在后园种的几棵树。有雌雄各一株大银杏,有枝叶纷披的法国梧桐,有一株高耸的云杉,有杜仲、合欢、枫、檞、橡树,还有紫色白色玉兰。说由于这些树都很大,树身与根部所带泥土过重,是用老吊(起重机)拉来的,也不知花了多少钱。
画家后园里还有株黄松,说是到某省时发现了一个施工单位正在砍伐一株有五百岁树龄的老树,他花了不少钱,把此树买了下来,连同那里的一批石桌石凳都搬到自己的别墅这边来了。
众宾客击掌雀跃,赞叹不已。瞧人家这个家,不但平方米辉煌浩荡,而且一住人就古树参天,果树丰收,花开万朵,叶茂根深。房是新的好,树是古的好,风光啊,羡慕啊,大自然啊,环保啊,文化啊,历史啊,植物动物啊,全来到!顺便提一下,他家里养着三狗四猫八鹦鹉六猴五十只鸽子。
画家的邻居家则只是栽种了一些小树苗,画家悄悄地说:“他们那哪叫树啊,那只是牙签而已。”
老王忍不住说,所有的大树都是从小苗长起来的,看着小苗慢慢长成大树,也是很有趣的。何必着急呢,不知不觉之中一根牙签就成了材了。再说,小树不挡视线,不妨碍草坪的美丽,小树也不错嘛。
宾客中有一位老李,他发挥道,比如养儿子了。是从小看着他慢慢长大好呢?还是干脆省心,直接给您抱几个一米八、十八岁的儿子好?
听了老李的话,老王极其后悔自己的多嘴。老李怎么会这样雄辩呀,怪不得他一生路途多蹇。
旧体诗
老王的一位极有成就的老友退休十年之后给老王寄来一本他的旧体诗集。老王读后觉得难受,他那么好品质一个人,一个好同志,退休以后干什么不好,写诗干什么?你写诗就写诗吧,还弄什么五言七言、绝句律诗干什么?
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吗?老王想起了阿Q的不平:诗人写得,我为什么写不得?那么多人都写了旧体诗,有讲平仄的,有不讲的,有押韵的,有不押韵的,不是可以解放思想的吗?你老王有什么条条框框可以限制任何人做诗呢?
老王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只是他读了朋友的诗感觉难以消化,噎得够呛,别别扭扭,向上冒酸水。
他只想告诉朋友,你写诗以前最好先读一遍《唐诗三百首》,读两篇《古文观止》中的文字,只要用半个月时间接触一下这些文字,你就会写得好得多。
告诉不告诉朋友呢?告诉?不告诉?他左右为难,比历次运动中发言批判众倒霉蛋还为难。
几个月过去了,老王接到邀请,说是好友的新诗集得到了好评,要为此举行研讨会,会后有晚餐招待,参加研讨的人还会得到不菲的车马费。
一番较劲之后,老王终于参加了好友诗集的研讨会并且用了有多宝鱼和牛仔骨的晚饭。
后来老王想,一个卓有成就与名声的人,退休以后,没有去给领导与子女添麻烦,没有胡说八道,没有牢骚满腹,没有麻将连天,更没有耽于吃喝烟酒,而是辛辛苦苦地写诗,歌颂大好河山,感念先贤烈士,赞美伟大时代,祝福吾国吾民,这难道还不够好吗?至于诗是否通顺,他管得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