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米糖第一次见到段十锦是在中考后的那个夏天。
轻轨建在高台,遥遥眺望能看见银光粼粼的嘉陵江,白色的列车在身后飞驰而过,米糖压下被风吹起的裙摆,耳畔响起一清越的男声:“米糖?”
山城的夏季能有四十度,阳光也格外厚重,打在皮肤上留下了滚烫的红印,面前的男生却清爽得像一片薄荷叶,面皮白得能发光,眼眸像洇开的墨,清清凉凉。他见她点头,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将她粉色的背包挎在自己身上。
米糖上高中的地方在山城,她肠胃不好,瘦如竹竿,父母不放心她一人在外地,就让她寄宿在小姨的闺蜜方敏,方阿姨家里。来接她的段十锦是方阿姨的儿子。
“谢谢。”
段十锦没说话,米糖侧头观察他,少年五官很是好看,像是一把锋利张扬的妖刀,气场有些低沉,米糖也不怕,伸手将自己的书包拿了回来,在段十锦疑惑的目光中,那张略带婴儿肥的脸粲然一笑:“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段十锦点头:“以后相处愉快。我家没什么忌讳,只是你住在二楼,晚上别弄出大的声响,一楼听得见,影响休息。”
“好。”
段十锦父母离异,他从小跟着母亲住。房子是一套两层半带地下室的别墅,有一个一百多平的花园,花园里用防腐木材搭了露台,简约漂亮,光看着就想进去撒欢。
客厅采光极好,米糖被方敏热情地迎进屋。米糖收拾好行李,走出卧室后一眼就瞧见了段十锦在厨房里切菜的背影,安静好看,像漫画里的清冷小公子。长桌上堆放着食材,日光打下,西红柿显得格外鲜亮,给冷色调的屋内添了一份暖。
方阿姨走到米糖身边小声道:“菜都是锦儿买的,他专程打电话问了你爸妈你的口味和喜好。”
米糖愣了一下,暗想段十锦应该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她站在厨房门口像只乖巧的松鼠一般,“噔噔噔”地跑来跑去给段十锦打下手,直到所有菜都上了桌,她明亮的杏眼望向段十锦,似在邀功,又似掉进玻璃杯里的光,清澈晃眼。
她长发微卷,浅褐色毛茸茸的,无端让人想拍拍她的脑袋瓜。
段十锦磨蹭了一下手指,帮她拉开椅子,示意她落座:“吃饭了。”
米糖眉开眼笑:“好。”
段十锦的母亲是个清冷性子,食不言,寝不语。但米糖不同,她喜欢段十锦的厨艺,一面惊叹这些饭食的美味,一面吃得满嘴是油。家里饭桌上很少出现这般鲜活的声音,虽无半分文雅气,却无端让人觉得有了食欲。
段十锦忽然觉得家里多一个人,也没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2
米糖是个热爱生活的姑娘,自从她来到这个家,花瓶里永远都有新鲜的植物,或是花店里买的花,或是路边采的蒲公英。她像一只时而灵动时而呆萌的考拉,让人想捋一捋她茸茸的毛。
唯一的问题就是米糖天天迟到,老师甚至联系到家长询问原因。
段十锦受母亲所托,选了一个阳光不错的下午,准备找她谈谈。哪知他刚从房间走到花园就愣了,白色的被单被风高高带起,上面的光块也跟着一起一落,眼瞳适应了强光的刺痛感后,他发现有人将葡萄架当成了晾衣架。
黑白调的花园,平添了生活气,布料在风里哗哗作响,清洗后的淡香钻进鼻腔,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舒宁的平静。他忽地想起自己以前参观过的手工染布厂,一排排漂亮的布匹,像风里飞扬的船帆,在那个干净的午后,让他记了很久。
米糖坐在不远处的靠背椅上,跟着被单一起晒太阳。她像只没骨头的猫,趴在桌子上,侧着脑袋,一只手拿着笔不停地涂涂画画。
走近了才发现她画的是一家浅蓝色的零食铺子,拱形木窗外有铁艺花篮,外墙挂着彩色的巨型糖果,乍看像童话镇的小屋。米糖的梦想就是开家小店,有吃不完的零食。
米糖见段十锦走近,就将自己想法跟他说了,兴奋之余不忘拉他入坑:“要不你跟我一起吧,你那么聪明,肯定不会亏钱的。”
米糖嘴里嚼着水果硬糖,鼓着的腮帮子就没消停过,段十锦认为若真要做生意,这店铁定会被她吃垮,果断拒绝:“还是算……”
声音戛然而止,也不知是谁没关门,一只形如棕狼的德牧蹿了进来。段十锦小时候被狗咬过,自那之后不管什么狗都怕,一只小奶狗都能将他逼到墙脚,更别说德牧这种大型犬了。
米糖也好不到哪里去,从小就猫狗不近,盯着眼前流着涎水的狼犬,两人面色都很难看。
“我怕。”米糖声音发颤。
段十锦将米糖挡在自己身后,轻声道:“你去找人,就隔壁的王叔,我拖住它。”
夏末秋初的日光毒辣不减,晒在人身上似是要将体内的水分抽干,米糖敲了王叔家的门却无人应答。米糖最后是在附近的公园找到王叔的,王叔在公园打盹儿,然后狗子自己跑了。
米糖带着王叔解救段十锦已是在四十分钟后,好在家养的狗并不咬人,就是瞧着凶狠。德牧跟着主人离开后,先前在她面前冷静自持的少年瞬间一个踉跄,段十锦扶着墙壁,神色有些不自在:“过来搭把手。”
自米糖离开后,他就保持着一个动作僵着不敢动,如今腿麻了。
段十锦一米九,米糖不到一米六,他扶着她的肩,就跟拿着人形拐杖似的,段十锦拍着她的脑袋瓜:“多吃点,还能长。”
米糖点头:“你做的提拉米苏贼好吃。”
圆溜溜的眼瞳像天真的小动物,段十锦心里微动:“明天就做。”
3
段十锦得知米糖总迟到的原因是她是路痴后,他自行车的后座就被米糖包了。
九月天空晴朗如一块巨大的蓝色琥珀,黑色自行车穿过香樟的树影,穿过冒着热气的食铺,少年的背影就像一棵笔直的雪松,映在米糖的眼里,赏心悦目。
晚自习放学后的风有些凉,米糖就将额头轻抵在他后背,现成的人肉“挡风玻璃”,他衣服上是淡淡的熏香气,好闻得有些上头。
两周后,学校炸开了锅。
段十锦是校里名人,校草、学神等诸多光环让他像一朵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于是,众人发现他常与一个漂亮的姑娘同进同出后,校园里沸了。
高一三班的教室外围了许多人,都想瞧瞧米糖是何模样,还有人偷偷拍照,同桌悄声问米糖:“你真的认识段十锦吗?”
米糖想起前些天段十锦给她的东西,那时他神色漫不经心,像是随手之举:“过些天一定会有人像蛾子一样扑你,这东西你应该能用上。”
于是,同桌小女生便看见米糖在书桌里捣腾了半天,最后从书包里掏出一块硬纸板放在书桌上,米糖的眼里像是住进了十个太阳,金光闪闪,同桌小女生看见纸板顶上用黑色记号笔写着几个大字:咨询“费用”明细。
下一行赫然标着:询问米糖与段十锦的关系,帮倒垃圾一次。
学校后门的垃圾车素有“核反应堆”之称,百米之内皆是不毛之地,同桌光想想就腿肚子发抖:“你别太过分!”
米糖看了眼被吸引过来的同学们,再瞅瞅犹豫不决的同桌,捂着嘴悄声说:“这要求是有些过,毕竟去一次得洗好几次澡除味儿呢。你先挪挪坑位,后边儿还排着队呢。”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同桌憋红了脸,一咬牙点头应了,米糖在她耳边轻声说出了问题的答案:“认识啊。”
小同桌愣了半晌,气得面色发青:“那你俩到底是啥关系呀。”
米糖黑溜溜的眼珠子一斜,纸牌上写得分明:追加问题,帮扫厕所公共区域一次。
……
这天是周五,没有晚自习,放学后米糖便跟长了翅膀的大白包子似的,心里开心得直冒热气,今天的收获几乎能让米糖在这学期做到“无事一身轻”。她小跑着去高二的教学楼截住段十锦,带他去“奢侈”一把,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也不知怎么,段十锦瞧着她那喜滋滋的小模样,心一软就应了。
落日熔金,云霞长飞,米糖拉着段十锦的袖子,穿过一条又一条大街,她兴冲冲的样子像是要带他去看她藏着的宝藏,段十锦任由她拉着,头一次干这么无聊的事,竟也不觉得烦。
抵达剧院后却被告知:小提琴演出票售罄。
“你喜欢这个?”段十锦挑眉。
米糖无精打采道:“我就是山猪没吃过细糠,想见识一下。”
快乐被泼了冷水,米糖的兴奋褪了一半,觉得满书包的“帮忙劳动”的欠条也不香了,她回到家耷拉着脑袋洗完手擦完脸,见客厅无人,反倒是通往花园的侧门开了。
少年静静地站在那里,清风吹过,金桂飘香,碎花落在他发梢、眼睫、肩头,他面上罕见地浮起一层薄红:“许久没拉过了,你凑合着听。”
“你居然会拉小提琴?”
段十锦没说话,他劲瘦的腰一折,鞠躬。
蓝色苍穹之下,倚着漫天晚霞的少年,执着小提琴缓缓抬手,光勾勒出温红色的轮廓,他眼眸下垂,手臂一动,像是素手拨动天地之弦,分割昼夜,将旖的旎暮色揉乱,散落在米糖呆滞的瞳孔中。
4
那之后段十锦在米糖心里就是如小王子般的存在。
小王子的倾慕者不少,能提得上名字的当属近些天回山城的欧怡。那天,一个陌生的姑娘提着行李箱站在门口,她气质高雅、模样柔美,笑着望向段十锦:“我回来了。”
米糖也是头一次看见段十锦对谁有如此大的反应,他拉着看热闹的米糖进屋,“嘭”地一声将那女生关在门外。
后来米糖才知道了两人的纠葛。欧怡是段十锦的青梅竹马,曾一声不吭搬家去了江城,小心眼的段十锦因此生了许久的气。
米糖暗觉这两人相处模式奇怪,因为搬家离开就心生间隙,委实小心眼。米糖盯着床头的书包,瞬间被转移注意力,书包里装了很多欠条:帮擦黑板一次,帮跑腿一次……都是段十锦的功劳。
米糖有个习惯,只要坐在段十锦的自行车后座便喜欢自言自语,声音极小,却被耳尖的段十锦听得一清二楚。
天际微微擦亮,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着,照亮了早点铺翻腾的热气。米糖坐在后座上,一边啃着紫薯馒头,一边叨叨不停。
“上次感谢不成,换成别的吧……哦,锦大爷的蓝黑墨水快用完了,买一瓶。我记得他之前说要换毛巾,干脆一起买了……对了,锦大爷前些天说想吃什么牌子的巧克力来着?”
米糖抬起头盯着段十锦的后背,绞尽脑汁地想着,殊不知前面的段十锦扬起了嘴角,他甚至能想象到她苦恼时的模样。胡乱支着的呆毛,灵动的杏眼,毛茸茸的样子,脑袋瓜的手感必定很好。
“不给你自己买?”
米糖被这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一拍额头:“哦,忘了。”
段十锦停下车,转头看她,“你说,我的事你怎么都知道,在我身上安了监控?”
米糖想了想:“没安。稀罕你,就关注得多了些。”
少女明亮的眼瞳清澈见底,满眼认真,无半分讨好,就像是简单地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初秋的清晨,二十多度的天儿,不温不火,像一杯恰到好处的白开水,漫过心脏。
段十锦轻嗤一声:“你还真不害臊。”
米糖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点头若小鸡啄米:“你偷吃我买的棉花糖时,同样不害臊。”
段十锦一噎,米糖忽然想到一件事,从书包里拿出一盒彩铅:“这是欧怡让我带给你的,说你在气头上,就让我帮……”
段十锦的脸就像变天一般,他眼皮半阖,瞧着与往常无异,但米糖心里却暗自打鼓,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只听见段十锦说:“你先下来。”
米糖依言照做,段十锦凉凉道:“是的,我一点也不害臊。”声落直接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徒留米糖在原地呛了满嘴尘土,那个优雅的小王子怎会这般没脸没皮……
米糖追上去,她气喘吁吁地跑了十来分钟,眼看就要赶上,却见自行车后座已经坐了一名少女。
纤细柔和,洁白的小腿在空中轻轻晃荡,欧怡纤盈的身影让米糖一个女生都看得出了神,更别说路边的男生们。
她抓着段十锦的衬衣,歪头与他说笑。段十锦虽板着脸,却稳稳地载着她往学校去,被赶下车的米糖盯着手里彩铅盒子,暗想:这是在闹矛盾吗?这分明是破镜重圆、如胶似漆。
她再也不插手这对青梅竹马的事了。
5
米糖被丢在半路,再次迟到,恰巧遇上老班发月考试卷,鲜红的不及格,让米糖臊得慌。
更没想到的是,月考成绩是要告知家长的。于是顺理成章地,段十锦开始辅导米糖功课,米糖就此过上了睁眼闭眼都是作业的日子……
段十锦家的房子是英伦风,屋顶是斜坡面,空间不大,但是开了一扇很大的推窗,采光极好。
屋顶的小阁楼里垫了绒毯,架子上有闲书,米糖趴在窗前奋笔疾书,而段十锦则边看《名侦探柯南》边监督她。十月的天高远泬寥,浮云悠淡,午后日光静淌,只闻笔尖摩擦在纸页上的“沙沙”声,和书页的翻动声。
“欧怡明天来吃饭,她吃得清淡,你委屈一下。”他看了许久的漫画,声音里有着长时间没开口说话的沙哑,透着凉凉的倦懒。
米糖点着头继续写卷子没吭声,段十锦接着说:“待会儿我去买点水果……她好像是芒果过敏来着。”
尽管段十锦的声音好听得像是在给耳蜗做SPA,但他三句不离欧怡,米糖莫名想用针缝住他那一张一翕的嘴,米糖抬头认真道:“一个人话太多会被打的。”
段十锦将她上下打量:“你这小胳膊小腿儿,我一根手指头就能绊倒你。”
米糖拿起文具盒,干净清澈的眼睛望着段十锦:“你觉得这个质量为200克的文具盒,我给予它多少的加速度,能产生足够的能量将你从这里拍飞出去?”
段十锦唇角微勾,看着米糖煞有其事地趴在窗口往外看,似在估摸着能飞多远。
哪知这一看就呆了。不远处的公园里,湖边一棵挺直的松树下,方阿姨正与一年轻小伙搂抱着聊天。其实方敏与段父已经离婚十多年,如今寻找自己的幸福也在情理之中,但米糖下意识不想让段十锦看见。
她赶紧缩回脑袋,却瞧见段十锦也望着窗外,顿时心脏扑通乱跳。情急之下,米糖忽地拉住段十锦,另一只手揉着耳朵,惊呼:“啊,我眼睛进沙子了。”
段十锦闻声回头,半晌道:“你的手放错地方了。”
米糖恍然,把放在耳朵上的手挪到眼皮下揉了揉。
他也不拆穿,由着她折腾了好几分钟,直到意识到米糖戏瘾上头,似要演到天荒地老,段十锦才开了口:“要不要我帮你?”
米糖点头,然后便见段十锦那只修长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掰开她的眼皮,如鼓风机般使劲一吹,温热的风,如雨的唾沫星子,飞了她一脸。
米糖迷瞪瞪地站在原地,我是谁,我在哪儿,这是在干吗……
段十锦见她不揉眼睛了,轻笑了一声:“这不就好了。”
6
也许是段十锦太厉害,经他辅导后的米糖在两个月后的月考里进了班级前十。可米糖撞见了方阿姨之事却瞒着段十锦,成绩上去了也不见有多开心,甚至频频走神。
这日,米糖的数学老师跟体育老师对调了课,米糖体育课时在操场上撞见了同样在上体育课的段十锦和欧怡。
十一月的校园随处可见金黄的银杏叶,操场上人来人往吵闹异常,两人却悠闲安逸,像是自辟一方天地。段十锦在画板前涂涂抹抹,长椅上的欧怡柔婉漂亮,让人不由想到一个词:檀郎谢女。
“我还以为你要生一辈子的气呢。”欧怡看着段十锦,“后面给你道歉那么多次,你这心眼呀,比针尖还小。”
段十锦头也不抬:“换个人我也不会生气,你是跟我打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
欧怡:“谁是你哥们儿……对了,你雅思成绩挺高的,之前的申请资料准备得怎么样了?”
段十锦还未来得及回答,一个人影毫无预兆地扑倒在他脚边,是米糖。
米糖光顾着瞧段十锦和欧怡去了,没注意到身后。操场上一群男生在打比赛,推搡间把米糖给撞飞了。
肇事人不停地道歉,米糖却恍若未闻,她看见段十锦瞥了自己一眼,神色蓦地沉了下去。
她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呀,你接着画,我这就走。”
刚刚摔倒的力道太猛,米糖的裤子和衬衣都磨出洞来,里面的皮肉更不必说,青紫一片还破了皮。米糖像是在沙尘暴里打了滚儿,更像一只脏兮兮的松鼠。
段十锦拧起眉:“把嘴巴闭上。”
欧怡细心地拿纸巾给米糖,段十锦则拎着米糖与老师打了声招呼,随后带她回家换衣服。
米糖打扰了这对青梅竹马的独处,心里忐忑,一路上静如鹌鹑。段十锦薄唇紧闭,也不说话,直到抵达家中,瞧着米糖如猫咪一样揣着手,一双杏眼安静瞅他的模样,心里的气才消了些,他拿出医药箱:“腿伸出来。”
米糖赶紧照做,她看见段十锦蹲下身,修长的手拿着棉球轻轻擦掉她膝盖上的砂砾,秋阳照进客厅,她能看见他被光染成浅金色的睫毛,低顺地伏着,有种暖人的温柔。
可能是力道太轻了,棉球滑过的地方痒痒的,米糖忍不住开口:“我自己来?”
“就你毛手毛脚……”然后段十锦抬头就看见米糖那张红如番茄的脸,像是被传染似的,他自己也不自在起来,像是棉球烫手一般,他快速将棉球放到了一旁,“行吧。”
这时,难得归家一次的方阿姨诧异地望着沙发上的两人:“你们在家?”
米糖和段十锦如热锅上炸开的两只小蚂蚁,瞬间往不同的方向挪了挪屁股,几乎是异口同声:“不在。”
声落,三人陷入沉默,最后是方敏笑了出来。
但她说出的话让米糖和段十锦瞬间失了声。方敏是提着行李下楼的,她伸手摸了一下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锦儿,妈过些天就要搬出去住了。”
米糖脑子宕机,她立马想到上次看见的小青年……她扭头看段十锦,对方眼里竟没有半分惊讶,似早已知晓。其实,上次不止米糖看见了方敏和那个帅小伙,段十锦也瞧见了。但看着少女那么卖力地遮掩,他就未拆穿。
他是支持母亲再婚的,她为了自己单身十多年,他不会成为母亲寻找幸福的绊脚石。
段十锦笑了笑:“放心吧妈,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完全没问题。”
7
事实证明,段十锦也是个“老戏骨”,方阿姨刚出门,他就红了眼。
阳光像刀刃在空气里切出一道口子,段十锦行为再老成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高二学生,他额头抵在米糖肩上许久没有说话,待他再次抬头时,除了眼睛里的血丝,无任何异常。
米糖摸了摸衣服上的水渍,一种难言的滋味在心底蔓延。直到多年以后,米糖都还记得那个秋阳温红的下午,有一个少年将自己的软弱暴露在她眼前,像是在她手心放上了易碎的珍宝,让她心悸得厉害。
一个月后,方敏真的搬离了别墅。米糖对段十锦的称呼也逐渐发生了变化,从“锦大爷”变成“锦大人”,最后变成“锦哥”。
段十锦厨艺好,他负责做,米糖负责吃。每天早上米糖在二楼“蹦迪”喊楼下的段十锦起床,她拿两人的学生证、领带等小物件,段十锦负责“扫尾”提书包。
他们习惯回家后将所有灯都打开,这样一来整栋房子就能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热闹,像是有人屋内等他们。过节时米糖也会下厨做些难以下咽的菜,可段十锦总能面无表情地吃光。他带她听了音乐会,她带他去广场跨年。他在她生日那天给她送了一整套的练习题册,她回敬给他一个德牧布偶……
这些记忆就像是一堆香甜的糖果,虽然糖果并不只属于她一人,大多数时间欧怡也在,但米糖特别满足。
可就这点小满足也很快被打破了,高二这年米糖离开了段家。
原因是米爸、米妈认为两个小孩一直住一起不大好,加上米糖又瘦了不少,他们一贯将米糖的健康排在第一位,于是坚决要将她接回老家上学。
米糖走的那天太阳特别毒辣,像极了他们初见时的天气。她站在车站泛白的水泥地上,盯着鞋面不知如何开口,甚至不想说出“再见”二字。
他揉了揉眼前的那颗卷毛脑袋,“又不是见不着了,我经常给你打视频电话成吗?”
米糖不吭声,段十锦接着安慰:“我给你送礼物。”
米糖神色稍稍松动,伸出手:“我们要考同一所大学,然后毕业后我们就一起开一家零食铺,吃了睡,睡了吃。”
段十锦不由得笑起来,学习多年竟只是为了开一家……不过他还是勾上她的小指,拉钩,盖章。
米糖上车后将脑袋探出车窗,看见段十锦一直安静地站在原地,随着汽车远去,他的影子渐渐模糊,最终淡出视线。
米糖蓦然想起,其实更难过的是段十锦。
她回自己的城市和父母在一起,他却成了一个人。
偌大的房子,说句话都能听见回声,永远无法安放一个孤独的灵魂。
8
米糖收到了许多段十锦送的礼物,其中最特别的是一幅段十锦的自画像。画中段十锦在大海边与谁打着电话,右下角还写有一行小字:电话,大海和我。
米糖秒懂,是暗示她多联系。于是米糖每遇见新奇之物都第一个分享给段十锦,她晶亮的眼,配着浅色的卷毛,总让视频那头的段十锦手痒地想揉她的脑袋瓜。
他轻咳一声:“该讲题了。”
“哦。”米糖瞬间如泄了气的皮球,认命地投身学海。每个月段十锦都会给米糖寄他们学校的试卷,米糖做完后由段十锦给她批改、讲解。
两人亦师亦友的关系持续了米糖的整个高中时期。高考结束的那天,米糖没像旁人一样狂欢,而是一面与段十锦聊天,一面偷偷买了前往他大学所在城市的火车票,想给他一个惊喜。
段十锦发来短信:考完就放松一下,之前推荐给你的那集《名侦探柯南》记得去看,特别有意思。
米糖满口答应,心里却想着自己的突然出现会不会吓着他,抱着手机笑眯了眼。
六月,段十锦还未放假,米糖循着以前给他寄东西的地址找到了南大的男生宿舍楼下。
城市闷热,上午十点的日头晒得人直冒汗,米糖丝毫不觉,拿出手机喜滋滋地给段十锦拨视频,却遇见一个熟人,段十锦高一时的同班同学,严小六。
若不是见米糖来了学校,事情瞒不住了,他也不会全盘托出。其实段十锦早已出国,与欧怡一起。
“你说什么?”
“他们出国有一年了吧,我记得段十锦当时收到了好几所学校的Offer(录取通知)。”
米糖被劈得大脑一片空白,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说:“不可能……他每个月都从国内给我寄礼物……”
“我寄的。”严小六想了想,开导她,“其实段十锦也是为你好。他一直把你当作亲妹妹看待,若是你知道他出国了,能安心准备高考吗?”
米糖哑着嗓子:“为了我好就该骗我吗……”
严小六干笑两声:“段十锦的父亲在那边出了点事,他也是不得已才过去的……不过段十锦迟早要去美国的,毕竟他跟欧怡定了‘娃娃亲’……你走后都是欧怡陪着他,听说他们过两年就会订婚……”
她盯着严小六:“我不信。”
可不信又能如何。她找遍整个校园,都无法找到他口中的那棵巨大银杏树,找不到他说的蓝顶白墙的教学楼,找不到被枫藤缠绕的湖上桥……
她像是一束努力追着他的光,长途跋涉,翻山越岭,眼见就能相逢,却重重撞在镜面上,狼狈折返。
依旧是火车硬座,二十多个小时,她被挤在角落看各色各样的行人往来,心想,这辈子再也不坐长途火车了。
后来段十锦给她打电话道歉,米糖打断他:“我都知道的锦哥,在我心里,你就跟我亲哥一样,这点事我没放在心上。”
电话那头的段十锦默了半晌,最后笑了笑:“算了……你永远都是我亲妹妹。”
这以后,段十锦依旧爱给米糖买东西,各种各样、千奇百怪。他回国就带着她四处去玩,甚至买许多漂亮的小裙子给她。
段十锦不知何时成了妹控,若是有谁无意间夸了米糖可爱,他冰冷的嘴角能上扬一天;若是有谁夸米糖衣品好,他会飞快地说一句:我买的。
日子就像是泡在罐子里的蜜,只是有时候米糖在学校里看见一些骑着单车的情侣时,会想起那个十五岁的夏天,她坐在段十锦的自行车后座,风吹起她努力下压的裙摆,少年身上的熏香好闻得像葡萄架下的月光。
9
大三过后,米糖寝室里堆满了段十锦送的礼物。
室友满眼羡慕:“他也太好了吧,你干脆嫁了得了。”
米糖笑了笑:“他今年都订婚了。”
段父公司出了些问题,段十锦与欧怡算是商业联姻。但他俩是青梅竹马,自小感情好,也不存在联姻这一说。
订婚那天,绿色的草坪上,新娘穿着白色的婚纱,温婉美丽。
主客尽欢,举杯时米糖遥遥看着,前些天,她突发奇想去看了段十锦说的柯南的那个小故事。
“是我爱你的意思哦。”柯南稚气的声音响在耳边,“‘电话、大海和我’翻译成英语,再调换位置,就是‘I sea tel’,是日语里‘我爱你’的谐音啊。”
段十锦以为,米糖是喜欢他的,却不想她只将他当哥哥。她是他少年时候的心动,她是他低谷时的光,她说他们以后会开一家零食铺……可她终究将他遗落在了时光的缝隙里,独自远行。
茶几上的红色订婚喜帖鲜亮照人,米糖拿在手里反复摩挲,最后丢在一旁,幸好……
幸好,不知道它的意思。
否则,那时的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