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很听话,她向来就听爸爸的话,也听宋妈的话,所以她说:
“那好嘛,宋妈,我们俩上街去买一趟。英子,乖乖地躺着,吃了药赶快好了好上学。等着,我还顺便到佛照楼带你爱吃的八珍梅回来。”
现在,八珍梅并不能打动我了,我听妈和宋妈撑了伞走了,爸爸也到书房去了,我满心想着和妞儿的约会。她等急了吗?她会失望地回去了吗?
我从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头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为太紧张,这回并没有觉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屉橱的前面站住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大胆地拉开了妈妈放衣服的那个抽屉,在最里面,最下面,是妈妈的首饰匣。妈妈开首饰箱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并不瞒我和宋妈的。
首饰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压着,我拿了出来打开,妈妈新打的那只金镯在里面!我心有点儿跳,要拿的时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没有人张望,但是可以照到我自己的影子。我看见我怎样拿出金镯子,又怎样把首饰匣放回衣服底下,推合了抽屉,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给秀贞她们做盘缠,妈妈说,二两金子值好多好多钱,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么不是更可以够秀贞和妞儿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吗?这么一想,我觉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镯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
我再转过头,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妞儿!她在向我招手,我赶快跑了出去,妞儿头发湿了,手上也有水,她小声地对我说:
“我怕你真在横胡同等我,我吃完饭就偷偷跑出来了。我等了你一会儿,想着你不来了,我刚要回去,听见你妈跟宋妈过去了,好像说给谁买药去,我不放心你,来看看,你们家的大门倒是没闩上,我就进来了。”
“那咱们就去吧!”
“上哪儿去?就是你白天说的什么秀贞呀?”
我笑着向她点了头。
“瞧你笑得怕人劲儿!你病糊涂了吧!”
“哪里!”我挺起胸脯来,立刻咳嗽了,赶快又弯下身子来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记你啊!比着我的身子给你做了好些衣服。对了,妞儿,你心里想着你亲妈是什么样儿?”
“她呀,我心里常常想,她要是真的思念我,也得像我这么瘦,脸是白白净净的……”
“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儿。”我俩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去,门洞黑乎乎的,我摸着开了门,有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吹开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凉又湿,我仍是对她说:
“你妈妈,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两个泪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湿又长,她说: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
“嗯。”
“她说,小桂子可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
“嗯。”
“她第一天见着我,就跟我说,见着小桂子,就叫她回来。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爹去……”
“嗯。”
“她说,叫她回来,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就说我不骂她……”
“嗯。”
我们俩已经走到惠安馆门口了,妞儿听我说,一边“嗯,嗯”地答着,一边她就抽答着哭了,我搂着她,又说:
“她就是……”我想说疯子,停住了,因为我早就不肯称呼她是疯子了,我转了话口说:“人家都说她想你想疯啦!妞儿,你别哭,我们进去。”
妞儿这时好像什么都不顾了,都要我给她出主意,她只是一边走,一边靠在我的肩头哭,她并没有注意这是什么地方。
上了惠安馆的台阶,我轻轻地一推,那大门就开了,秀贞说,惠安馆的大门,前半夜都不闩上,因为有的学生回来得很晚。一扇门用杠子顶住,那一半就虚关着。我轻声对妞儿说:
“别出声。”
我们轻轻地,轻轻地走进去,经过门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盖子,有了响,里面是秀贞的妈问:
“谁呀?”
“我,小英子!”
“这孩子!黑了还要找秀贞,在跨院里呢!可别玩太晚了,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