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好可怜,身上这么烫!”
我也说:
“你也好可怜,你的亲爹,亲妈——啊,妞儿,我带你找你的亲妈去,你们再一块儿去找你亲爹。”
“上哪儿找去?你睡觉吧,我怕你,你别瞎说了。”说着,她又搂紧我,拍哄我。但是我听了她的话,立刻从她怀里挣扎起来,喊着说:
“我不是瞎说!我是知道你亲妈在哪儿,就在不远。”我又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耳旁小声说:“我一定要带你去,你亲妈说的,叫我看见你就带你去,就是,不错,脖子后面有块青记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的有这回事儿吗?……你说我亲妈?”
我看着她那惊奇的眼睛,点点头。她的长睫毛是湿的,我一说,她微笑了,眼泪流到泪坑上!我觉得难过,又闭上眼,眼前冒着金星,再睁开眼,她变成秀贞的脸了,我抹去了眼泪再仔细看,还是妞儿的。我这时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说:
“妞儿,晚上你吃完饭来找我,咱们在横胡同口见面,我就带你上秀贞那儿去,衣服你也不用带,她给你做了一大包袱,我还送了你一只手表,给你看时候。我也要送秀贞一点东西。”
这时我听见妈在叫我。原来雨停了,天还是阴的,妞儿说:
“你妈叫你呢!咱们先别说了,那就晚上见吧!”说着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我很高兴,所以有一股力气站起来了,脱下妞儿的衣服,扔在鸡笼上。我推门出去,院子里一阵凉风吹着我,地上满是水,妈妈叫我顺着廊檐走,可是我已经趟水过来了。妈妈拉起我的手,刚想骂我吧,忽然她又两手在我手上,身上,头上乱按,惊慌地说:
“怎么浑身这样烧,病了,看是不是?中午从大太阳底下晒回来,脸通红,刚才又淋了雨,现在又趟水。水,总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我也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随着妈妈把我拖到小床来。她给我脱了湿的鞋,换了干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来,裹在软绵绵的被里,我的确很舒服,不由得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热了,踢开了被。这时屋里漆黑,隔着布帘子空隙,可以看见外屋已经点了灯。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大声叫:
“妈,你们是不是在吃饭?”
“这样混,她居然要吃饭呢!”是爸爸的声音。跟着,妈妈进来了,端进来煤油灯放在桌上。我看见她的嘴还动着,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吗?
妈妈到床前来,吓唬着我说:“你爸要打你了,玩病了还要吃。”
我急了,说:
“我不是要吃饭,我今天根本一天没吃饭呀!就是问问你们吃饭了没有?我还有事呢!”
“鬼事!”妈妈把我又按着躺下,说,“身上还这么热,不知道你烧到多少度了,吃完饭我去给你买药。”
“我不吃药,你给我药吃,我就跑走,你可别怪我!”
“瞎说!等一会儿宋妈吃完饭,叫她给你煮稀粥。”
妈不理会我的话,她说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饭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着急,想着和妞儿约会好吃完饭在横胡同口见面,不知道她来了没有?细听外面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虽然不像白天那样大,可是横胡同里并没有可躲雨的地方,因为整条胡同都是人家的后墙。我急得胸口发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许多针扎着那么痛。
妈妈这时已经吃完饭,她和爸爸进来了。我的手按着嘴唇,是想用力压着别再咳嗽出来,但是手竟在嘴上发抖;我发抖,不是因为怕爸爸,我今天从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妈妈这时看见我发抖的样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说:
“烧得发抖了,我看还是给你去请趟山本大夫吧!”
“不要!不要那个小日本儿!”
爸爸这时也说:
“明天早晨再说吧,先用冰毛巾给她冰冰头管事的。我现在还要给老家写信,赶着明天早上发出去呢!”
宋妈也进来看我了。她向妈妈出主意说:
“到菜市口西鹤年堂家买点小药,万应锭什么的,吃了睡个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