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流利了,但是,我笑了:
“妈,是傻丫头,傻,尸丫傻,不是厶丫洒。我的洒妈妈!”说完我赶快跑走了。
四
因为放学后要练习跳舞,今天回来得晚一点儿。在兴华门的土坡上,我还是习惯地站了一会儿。城墙上面的那片天,是淡红的颜色了,海在这时也会变成红色的吗?我又默默地背起“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那么现在不可以说是“金红的太阳,从天上落下去”吗?对了,我将来要写一本书,我要把天和海分清楚,我要把好人和坏人分清楚,我要把疯子和贼子分清楚,但是我现在却是什么也分不清。
我从土坡上下来,边走边想,走到家门口,就在门墩儿上坐下来,愣愣地没有伸手去拍门,因为我看见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又停在隔壁人家门口了。挑挑子的人呢?我不由得举起脚步走向空草地那边去。这时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远远的有一个男人蹲在大槐树底下,他没有注意我。我迈进破砖墙,拨开高草,一步步向里走。
还是那个老地方,我看见了他!
“是你!”他也蹲在那里,嘴里咬着一根青草。他又向我身后张望了一下,招手叫我也蹲下来。我一蹲下来书包就落在地上了。他小声地说:
“放学啦?”
“嗯。”
“怎么不回家?”
“我猜你在这里。”
“你怎么就能猜出来呢?”他斜起头看我,我看他的脸,很眼熟。
“我呀!”我笑笑。我只是心里觉得这样,就来了,我并不真的会猜什么事,“你该来了!”
“我该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惊奇地问。
“没有什么意思呀!”我也惊奇地回答,“你还有什么故事没跟我讲哪!不是吗?”
“对对对,咱们得讲信用。”他点点头笑了。他靠坐在墙角,身旁有一大包东西,用油布包着,他就倚着这大包袱,好像宋妈坐在她的炕头上靠着被褥垛那样。
“你要听什么故事儿?”
“你弟弟的,你的。”
“好,可是我先问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呢。”
“英子。”
“英子,英子,”他轻轻地念着,“名儿好听。在学堂考第几?”
“第十二名。”
“这么聪明的学生才考十二名?应当考第一呀!准是贪玩儿分了你的心。”
我笑了,他怎么知道我贪玩儿?我怎么能够不玩儿呢!
他又接着说:
“我就是小时候贪玩儿,书也没念成,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兄弟,那可是个好学生,年年考第一,有志气。他说,他长大毕了业,还要飘洋过海去念书。我的天老爷,就凭我这没出息的哥哥,什么能耐也没有,哪儿供得起呀!奔窝头,我们娘儿仨,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呢!唉!”他叹了口气,“走到这一步上,也是事非得已。小妹妹,明白我的话吗?”
我似懂,又不懂,只是直着眼看他。他的眼角有一堆眼屎,眼睛红红的,好像昨天没睡觉,又像哭过似的。
“我那瞎老娘是为了我没出息哭瞎的,她现在就知道我把家当花光了,改邪归正做小买卖,她不知道我别的。我那一心啃书本的弟弟,更拿我当个好哥哥。可不是,我供弟弟念书,一心要供到让他飘洋过海去念书,我不是个好人吗?小英子,你说我是好人?坏人?嗯?”
好人,坏人,这是我最没有办法分清楚的事,怎么他也来问我呢?我摇摇头。
“不是好人?”他瞪起眼,指着他自己的鼻子。
我还是摇摇头。
“不是坏人?”他笑了,眼泪从眼屎后面流出来。
“我不懂什么好人,坏人,人太多了,很难分。”我抬头看看天,忽然想起来了,“你分得清海跟天吗?我们有一课书,我念给你听。”
我就背起《我们看海去》那课书,我一句一句慢慢地念,他斜着头仔细地听。我念一句,他点头“嗯”一声。念完了我说:
“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吗?可是它也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坏人。”
“对,”他点点头很赞成我,“小妹妹,你的头脑好,将来总有一天你分得清这些。将来,等我那兄弟要坐大轮船去外国念书的时候,咱们给他送行去,就可以看见大海了,看它跟天有什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