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的装束,他严肃的做派,实在太像评委了。他规矩得几乎成了规矩本身。想到这,鲁西站了起来,不露痕迹地坐到西装男人身边。鲁西本来想,如果他反对,她就说,是因为那边太冷。但西装男人什么都没问,只是把搭在座椅上的手抽了回来。
情况是糟得不能再糟了。一次狩猎活动中,他们几乎损伤过半,就连娲自己,也不得不卧床静养几天。那仅仅是场常规的狩猎活动,猎物是一头老狮子。像往常一样,所有人拿着磨尖的石头向狮子头上掷去。娲一马当先,几乎牵制了狮子所有的注意力。很快,老狮子就像喝了酒一样摇摇晃晃,下一秒就倒了下去。轰隆一声巨响,人们爆发出欢呼声,也有人体力不支倒在地上。他们把死人抬到一处,向死人跪倒致敬。这些死去的人是他们的英雄。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所有人都可以分到他们应得的食物,可以自己饱腹,也可以换取女人。
但就在这时,另一个部落的人出现了。他们人数众多,各个神采奕奕。为了保卫食物,娲的部落和他们混战在一起。没谁知道,另一只狮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许它是那只老狮子的儿子。娲部落的人早已疲惫不堪,很快就败下阵来。看着一个个倒下的族人,娲的胸腔像是充满了气体,前所未有的悲愤交加。不注意之下,娲被一块石头扎穿了肚子,鲜红的血液顺着石头流到地上。
大势已去。娲痛苦地呼唤族人,他们艰难地突围而去,隐入树林。尽管没有明确的数字概念,娲还是清楚地觉察到,很多熟面孔都不见了。比如总是笑嘻嘻的那个家伙,他还是个孩子。再比如那个胡子很长的老头。还有那些女人,娲昨晚还和她们温存过。娲的心痛如刀绞,眼前一黑,过了很久才缓过来。
树林外传来一阵响亮的欢呼声,那是庆祝胜利的歌声,而这份胜利原本是属于他们的。但现在,娲只有打起精神,率领族人们在新的环境里顽强地活下去。
车厢里只有门的嘎吱嘎吱和仿佛远在千里之外的风声。鲁西在半睡半醒之间,想起了母亲。经历了三个月化疗折磨的母亲躺在床上哀号,眼睛几乎要爆出来。父亲在边上拉着母亲的手,像抚摸猫狗一样摸着母亲的脑袋,说,你要坚强地活下去,就算是为了我们。父亲指了指鲁西,你忍心让西西没有妈妈吗?鲁西不止一次在想,为什么不直接给她一刀呢?望着响成一片的仪器,她突然有了一种冲动。鲁西的手摸上了氧气管,近乎体温的温润顺着手指爬上来。但最后一刻,鲁西还是犹豫了。人不能杀死自己的母亲,即便她比死亡更痛苦。她被社会规则攥住了,稍微一动,就会像臭虫一样被碾个稀烂。
母亲是在一个夏夜去世的,是一个谁都没想到的夏夜。我们要建一个大宅子,就在海边。当时母亲正在说对未来的构想。屋子里要放满鲜花,留一个庭院,里面栽满树……母亲的脸突然变得煞白,像被掐住了脖子。父亲去找医生,整个楼层都被惊动了,到处都是忙碌的白大褂。这时母亲缓了过来,一边摆手一边说没事。但她每说一句,血压就降低一截。终于,她的生命在屏幕上被拉成一条直线,仪器发出类似死机的一声长“哔”。所有的人潮水一样一瞬间涌了上来,没人说话,仿佛谁按下了暂停键。
鲁西走了出去,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屋子里终于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哭号,低沉的是舅舅,高亢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外婆。医生护士排好队一样,一个一个摇着头从病房里出来。门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停住了。父亲坐到边上,坐了很久才说,你的妈妈,走了。鲁西看了看窗外,夜色温凉。我看见了。鲁西说。父亲开始抽烟,这里不让抽烟,但这会儿没人管。他连抽了三支,终于离开了,门又晃了晃。
后母来的那天,鲁西正蹲在窗台上看书。正午的阳光均匀地洒在书面上,过了一会儿,鲁西发现书面上多了一抹阴影。阴影越来越大,逐渐汇成了个脑袋的形状。鲁西抬起头,正对上后母的脸——当然,那时候还不能叫后母。阳光刻薄得很,她整张脸都纤毫毕现。密布的皱纹、丝瓜瓤般衰颓的肌肉。鲁西再次低下头。
这孩子,这么没礼貌。父亲说。
没关系。她笑了笑,摸了摸鲁西的脑袋。
鲁西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能接受她呢?仅仅是因为她老吗?或者因为什么旁的?都不是。准确来说,原因不在后母身上。鲁西只是习惯了和父亲的生活,无法接受另一个侵入者。这是两种规则的碰撞,与后母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