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有句俗话:孩子都是自家的好,老婆都是别人的好。我却这样唠叨着:老家还是自个儿的好。我说完了这句话,并不自觉脸红。有时候,在城市的楼房里闷坐着,那种老杂木的满身包浆的座椅上,一边吱吱地饮茶,一边泥像似的发呆。恍惚的,在禅茶的清气里,脑子里想起了以前的事物,眼前冒出了群山似的连绵图景,似乎变成了长线如绳的炊烟,也是一圈儿又一圈儿铅灰色的云环旋绕着,挥之不去,好似蘑菇圈儿一样的坟山,苍茫而悠远。
此刻,关于家乡的零碎记忆,以及记忆中的旷野,旷野中沉睡着的坟茔,一股脑儿地复活着涌来。空山寂寂,荒冢累累,有的是乱草在土坟之间起舞,如乡村乞妇的草裙子。我在心里自叹,黯然不语:唯有埋着亲人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乡吧。这么说着,我想吾道不孤。
迄今,我已是中年人了。念想家乡,我仍是回想中的那个小淘气,仍有脑后拖着一撮儿老毛的孩子,在老宅子踢破了的门槛上,在高大而软颤着的柴火垛上跑来绕去。我更想到,我像是一个绿瓜,青涩的或是早熟的模样,却早已蒂结在了家乡的秧蔓上,瓜藤上的触须在泥土中爬来钻去,好似游蛇一样舌舔着那里的雨露、阳光和空气。我的腔调,我的口音,仍有满嘴的泥土气味,有着来自土灶上带有苞米糊糊的气息。当我每次归乡,参加老邻亲戚们举办的红白俗事时,我还是说着熟络的方言与土语,道尽乡间的往昔人事,说着城市的种种见闻。
可是,如今的故乡,早已面目全非,在慢时光中沉闷地喘息着。一晃儿它就变老了,步履迟缓,像个耄耋老人。当我敞开衣襟坐在饭桌上,端起了粗瓷大碗,望着乡人们牙齿松动的嘴巴,一双双粗糙而僵硬的手指,感觉到了这是出自时光之手的雕镂。我们分明都在老去呢,有些曾经熟识的面孔早已变得陌生,陌生的看不出了眉眼生动,已经叫不出了名字;还有些尚且活在记忆里的人,却再也不能相见,早已化为一尊风化的石头。于是,每个村庄里的生与死、喜与悲,就像腊月里零落成泥的雪片,大如白席和花絮的飞朵,遮蔽了这里天地的斑驳色彩,融为天空的浊泪,融为大地的清渠。
三十年过去了,我在远方的城市里,浑然不知家乡有多少被遗忘了的人,活着或者死去。死去的人万事皆空,跟随的也不过是一具老朽的棺木,一盏无法长明的瓷油灯,一起被青黄的稗草和野蒿给淹没了。坟头上,长出了一节节的儿孙连绵那样的杂树来,枝条上结满了干痂的鸟屎,像是一道道披麻挂孝的白幡。而有些活着的乡间人,看去身体已经干瘪了,早已失去了年轻时候的血气和力气,瘦如枯树,硬如铜骨,终于在一天天的佝偻中老去。我想,他们都是被无声的大风抽干的,或是被头顶上的阳光晒蔫的,在风雨侵蚀的糟酥中化为了一截老墙。
我能想到这些故去的先人们,头枕着泥土,脸上铺盖着泥团,或许在他们的骨子里,生来就有这片土地的营养钙质,生命中的苦难基因一直深入骨髓。即便荒坟里的骸骨糟烂了,也像树根一样深扎泥土,有着与泥土相依的根须。长眠在此的先祖们,当初从山东等地来闯东北,就是以一种扎根的姿态活在这里,埋在这里。他们从没嫌弃过自己的这片异乡,视如故乡的母土,自此寸步不离。
当我早年在乡间委身的日子,过活的是土地上的生疼。一切的艰难度日的生活场景,都在那里毫无生气地上演着,无始无终。那些不辞劳苦的人,一边忙着生,一边忙着死,还有关于柴米油盐和苦辣甜酸的日常经营。在这样的生死场上,于我二十多年的青春时光里,体味了人活着的真正意义,在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那些人跟大地上的鸟虫一样,人人都是贫苦的贱命,却也不离不弃,相依为命,白天劳碌,夜晚将息,直到化为泥土里的一捧骨渣儿。因此,我便开始憎恶乡村,憎恶着乡村的清贫生活。在那个年代,一个看似是田园丰收的年景,却也只能吃着咸菜和苞米面饼子,白菜煮着盐水,便是挺好的饱餐了。偶尔能吃上馒头和米饭,就是一家人的口福。在这种生计之外,我却在草滩上和树荫下,在劳作的某个间隙里,用功地阅读零星的文学书刊,大多已经是被人翻破了,一本书通常是缺少书页的,或是看不着书的开头,或是见不到书的结尾。因为,那是从别人的家里好不容易借来的,爱惜得如同怀抱美人。由此,我悟到了有书读的好处是:人生的奥秘,文学的密码,就在我的心底有所破译。
无疑,我的文学故乡,就来自于我的家乡的那些民间风物和世俗人情。在乡场上,那些依稀看上去还熟识的人,活得还算结实,如同坚硬的石头一样,坐在那里好似石头的雕像;有些人似乎变成了一片落叶,在山野里随风飘转,已经落地无声。当大风吹起阳光衣襟的时候,那些死在葬身之地的人,却有着目光悠然的表情,衣着邋遢且又哈欠连天地坐在坟头上,嘴角衔着没有雕花的木头烟斗,在苍茫浮动的云霭飘起之中目不转睛地眺望着远处自己的儿孙们——这些像骨肉枝蔓一样活着的儿孙,正在清晨或是薄暮中来去,一双泥脚肩扛着农具上山下坡,在土路上步履匆匆,不肯回眸一眼在身后的坟堆上那些好似木雕泥塑在张望着的先人。
多年以后,当我背负着故乡的影子离开了乡村,以负笈求学的心境走进了城市里,面对钢筋与水泥堆积的围城,脚下也不再是松软的土壤,唯有不会呼吸的水泥路,一条条现代化横跨东西南北的公路和桥梁,从远方直抵远方,似乎看不见道路的尽头。还有城市生活的快节奏,时间大多浪费在了公交车上,无聊的人事,垃圾的社交,我的心里又多了些腻歪和烦躁,时时想起在乡间安身的自在情状,那里的清风明月,那里的花草弥香。
城市的好处就是人稠啊,往来的车辆多,高层的楼房也多。一个人打了喷嚏,全城的人都跟着打喷嚏;一个人抑郁了,全城的人都染上了抑郁;一个人抬头看天,城里的人都在跟着看天,辨识来自天上的是飞碟,还是地震云。因此,更多的人厌倦着都市生活,才有了休闲的节假日,一股脑儿地远离了城市,到吹风干净的乡间走一走,透透新鲜的人间生气。有谁不去热爱生活呢?在那些来自自然生态的净土上,比如采蘑菇和摘野花,吃有地气的野菜和果蔬,拾起更多的风气和野露带回城市去,便是人们心中满载的欢喜了。
只是,儿时的诗意正在远去,回忆的念想化为泡影,乡关何处是,奈何归去来兮?《诗经》上说,式微,式微,胡不归?不归也好。唯有值得刻骨铭心的,浮现在梦中泛黄旧影里的,仍是家乡的亲人与乡邻们。他们的命运还是那般脆弱,从来都是被刮来刮去的模样,就像荒甸上的野草一样,有的已被大雨浇过,有的正被大风吹起。有的闭眼长睡在荒格地上,日夜都被风尘来去摩挲着,像一捆柴火那么的飘轻;有的瘫软在土炕上,萎缩的腰身一直在奇迹般地变小,终于变成了一张驼背的木犁。因此,在众多高大建筑的倒影下,走出乱石堆垒的假山,人工移植的草树,让我们真切地回归故乡,体验一种寻根的味道,成了很多城市人心中的软肋,也是很多人的一种矫情。
是的,有的人仍在拿着笔,在热情地歌颂着自己的故乡,歌颂着每一棵草木,歌颂着每一条河流。民歌似的唱念,世外般的桃源,人人都以南腔北调的写作笔法在歌颂着,如同歌颂我们伟大的母爱一样。从此故乡不是肉体上的故乡,却成为寄托着几代人精神慰藉的故乡。给故乡化妆,粉饰着故乡,赞叹着故乡,故乡便成了人们心灵的栖息地,追忆的野牧场。事实上,我想说的是,经过美化的那种田园抒情和理想色彩,太多的过分的赞美都是对故乡的亵渎,也是让人嗤之以鼻的一种不尊重。
这么多年了,我很少回到家乡去。或许,在我心中的它早已远去如昨,或许触摸它令我的手指疼痛。眼前的乡村生活图景,一种凋敝,一种荒寥,中年壮力的背井离乡,老人和孩子行走在村道上,都会让乡村越发地苍凉与悲壮。炊烟仍在袅袅升起,大地依然蓬勃绿意,却掩不住人去屋空,苍老的屋巢像堆涌的沙漠一样漫延而来。这一刻,大地也与村庄一样,那些田鼠和野兔一类的动物们,它们的空巢也是越来越多,田野上的洞穴早已坍塌或是沦陷了。那些在农药喷洒中濒临灭绝的生灵活物,在挣命似的四处逃窜着,要么不知漂泊何处,要么静待死神来临。人烟淡薄,大地空旷,只有鸟儿的淅沥叫声,听起来别有孤独。
时光短促,年岁渐增。我还寄身在这座城市里,听多了人们来自上天的雨打风吹的音讯。无数次地参加殡仪馆的告别仪式,让我觉悟到了人终究是要死去的,谁也不能万寿无疆,活到百岁的高龄仍是一个奢侈的生命句号。余生很短,抱憾很长。这么说,在人生的大道歧途上,我们人类好似时时张网的捕获者,在渔船上打捞上来的,要么空空如也,要么归航满仓,这些不过都是天意的安排。或许,听命于心,顺从自然,才有好的命运和前途吧。
今年的清明节,夜明星稀,心情驳杂。我在这座城市里的十字路口,长揖伏地,深切地磕了三个响头,给远去的列祖列宗焚化纸钱。我在一张黄纸薄脆的表文上,填写了家乡的地址和先人的姓名,然后通过冥冥中的邮路,投寄给了天堂里的亲人。待归家后,满心伤悼,嗟叹不已,提笔写下了这篇《家乡书》。实在自惭,无报桑梓。伏惟尚飨,意在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