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账,我盘点货物,我看电视,我发呆,我抠鼻孔,我嗑瓜子,我盯梦露,我摸梦露,我捅炉子,我抽烟,我烤土豆,我无聊,我打哈欠,我揉眼睛,我看电视,我换台,我用扑克算命……
与此同时,透过窗户,我看到王传德进入图书馆,打开笔记本,敲击键盘,移动鼠标,抽烟,吐烟,皱眉,痛苦,打开书,合上书,整理书,冥想,撕稿纸,拍桌子,大口呼吸……
倪先忧颤巍巍爬上梯子,像一名老拖拉机手驾着犁车那样,在小卖部的墙上画画。他先用粉刷将墙面刷成白色,再画上一个黑色十字架。
宋香草穿着前两天的红裙子,站在小卖部门口,举着麦克风,迎着四面八方赶来的目光,大声朗诵阿布拉莫维奇的艺术格言:
艺术家应该奉献自己的生命;
艺术家不应该欺骗自己;
艺术家应该把爱当作生命;
艺术家不应该爱上另一个艺术家;
……
艺术家不应该自我标榜;
艺术家不应重复自己;
艺术家应当学会原谅;
艺术家是与磨难有关的;
艺术家是与符号有关的;
艺术家应当在瀑布下找寻;
艺术家应当在激流中找寻;
艺术家应当在星空里找寻;
……
艺术家不仅应当思考如何活着,也应当思考如何死去;
艺术家应当无畏地死去。
村民们围成半弧,从头到尾,没人离开。不过,他们也只是站在那儿,面对十字架,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表情。一只彩色羽毛的漂亮山雀,停在棕叶狗尾草丛间。
阿德瑞的后期经费迟迟没到位,这期间,我只好回了趟上海,赶制了几件作品,在西岸和蓬皮杜艺术展上卖掉了。等我再回到村里,已是冬天。
理查德·朗的“圆圈”,在我母亲和一个靠捡废品为生的妇女帮助下,终于在村外的河堤上摆好了。尽管过程中,她们老是摆错树枝,还时不时说一些令人泄气的话。但当我站在高处向下望,荒凉的雪地上,一个像眼睛一样的东西,黑色的,空洞的,紧紧贴着坚冷的大地,深深望向天空时,一股暖流,一下子冲出了我的眼眶。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家,有人敲玻璃。我头一抬,是宋香草。我示意她进屋,她不肯,隔着窗户撂下几句,匆匆走了。过了几秒,我才回味过来,她说的好像是道路扩建,我的项目要被拆除之类的话。
我走出家门,沿着主干道一路向西。经过村口,我看到绘有索尔·勒维特墙画的那面墙上,一个大大的鲜红的“拆”字,给红笔重重地圈画了起来。梦露的头像,也人老珠黄了。旁边的钻石,也不闪闪发光了。我继续向西。牛红旗的旋板厂,不时传来刺耳的切割声。王传德依旧坐在昏暗的小卖部里,电视机里传出的不再是乌雷与阿布拉莫维奇的行为表演。图书馆门前的玉米地,枯败的玉米秆,被厚厚一层雪压弯了。就在这时,一个村民从图书馆门前走过,我盯着他。他整个人灰突突的,走在雪地里,像一匹劣马在泥地里迈着小碎步。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也像一瓶盖子被拧歪、二氧化碳全都跑掉的汽水。我突然意识到,他和这个环境,和这里的冷空气,都是一样的,他只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但这就是全部的事实,就是我的整个项目呈现出来的样子。最后变成像他一样,满是泥泞,毫无生气,走着走着,就不走了,或者消失了。连同我的野心,一步一步,走向了消亡。
那天,在给阿德瑞的最后一封邮件中,我写道:
亲爱的阿德瑞:
你好!
非常抱歉地告诉你,关于这个项目,在这个冬天就要终止了。因为这里的土路很快会被拓宽,连接起两条通往城市的大道,很多房屋也面临着拆迁。这样的话,用不了多久,我们的大部分项目将被拆除。最后一件作品是理查德·朗的“圆圈”。这个作品的完成,仿佛为整个项目画上了一个句号。
外面在下雪了。我不时地望着窗外。雪稀稀疏疏地静静飘落,似乎在考虑落向何方。
夜深了,我感到很累,请允许我就写到这里吧。
夜里睡下后,我梦到这个项目以录像的方式回到了荷兰当代美术馆。展览开幕了,我站在电视机旁,眼前是汛期来临时鱼群一样穿梭的观众。不时有人认出我,过来说,Congratulations!我不知所措,想好的词全忘了。大厅里有鸡尾酒会,我过去喝了几杯。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吵,空间越来越小。小到我最后只能像一只气球那样,浮在空中,斜着飘。人头攒动中,我到处找阿德瑞,想对他说:我要出去,换个安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