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了,她说,指挥我离开公路。车子又驶了一段,右拐,停下。车灯呈扇形扫射到一片凹地上,我这才看清,离我们不远处,有一片湖。再远处,村子或者公路上的灯光在摇曳,远处缓缓传来车流的声音。她用手帕擦去挡风玻璃上的雾气,好让我看得更清楚。
就在这时,一道光从她的眼睛里逸了出去。我这才发现,不是湖,是一条河。河上面有一座桥,弧度很美的一座石桥,桥下面有几个孔,每个孔里都钻出半个月亮。
河水浸月,一如银瓶乍破。
我们静静地抽烟,长时间地望着窗外。这时,一群飞蛾被吸引,绕着车灯飞舞。一只落了下来,腹部紧贴着挡风玻璃,翅膀和触角在微微颤抖,我甚至都能看到它的小黑眼,凸在圆圆的脑袋上,窥视着我们,一动不动的。
我问她刚才是不是哭了。她说没有时,手搭在前额,嗓音有些沙沙的。沉默了片刻,她扭过头来问,你把艺术带回来,因为这里是你的出生地,对不对?我说,对啊,可大多数村民不理解,包括我父母。他们说我在外面搞的艺术,只会把别人的东西搬来搬去,还想跑回来捞一笔。我说这话时,看到那只飞蛾蓦地飞入了夜色,窥探的眼神却还留在那儿。她叹了口气说,你不能指望那么多。这个地方——她说到这里时,用一根手指机械地敲打着玻璃,向着黑夜,不往下说了。我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我问她后来怎么不写诗了,她说,哈!如果我现在还在想着这件事,我早就饿死了。我说是啊是啊。她说,但是你不一样。我问怎么不一样,她用了一个很概括的词:另类。我问她怎么理解这个词。她想了半天,没找到更合适的词,又换上一种缓慢的语调说,走吧。
我瞅着她笑了,把头扭向窗外,望着我周围的土地、眼前的河水,已经变成了墨绿色。我从未见过的墨绿,那颜色带着微微的闪烁,仿佛我内心跳动的什么东西,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是我发麻的神经在提醒我。我舒展一下双腿,长吐了一口气,从椅背上坐直了。
过了一星期,我从郊区的建材市场,拖回一批钢板,摞在院子里,准备去找那个装婚房的村民,听说他都在挂窗帘了。半小时后,我灰溜溜地回来了,盯着那些钢板,替它们考虑新的地方。那个村民说,他的未婚妻改主意了,不打算把我那个卡尔牌的钢板铺到客厅,她担心生锈,还担心老鼠在下面养儿子。总之,他说了一堆理由,变卦了。
女人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在院子里转悠,叫父亲出来,告诉他我决定把卡尔·安德鲁的“25块钢板”就铺在这里,我指了指院子中心,赶跑一群觅食的老母鸡。父亲说,你花那么多钱,总不见得为了打水漂吧?工夫不大,我和父亲就让“卡尔”躺平在了院子里。父亲轻轻站上去,说怎么都觉得脚底下踩的不是艺术品,而是一沓沓人民币。他很快发现每块钢板的纹路和颜色不对。他说,你这个“卡尔”太乱了。他又按顺序重新铺了一遍。弄好后,还不过瘾,把鸟笼子拎出来,跟摆龙门阵似的,每块钢板上站只鸟,他站中央,一手拎一只鸟笼,问道,这算不算一件艺术作品?我笑了,说,这是一件装置艺术。
一场雨后,女人的话像魔咒一样再次应验:钢板全都锈了。黄色的锈水从钢板下流出,流过泥地,像泥鳅一样四处游走。父亲坐在门槛上,磕着烟斗,对着老天爷长长叹了口气,唉,我看到钱都流进沟里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就算当废铁卖,也值不了几个钱啊。我纠正他,艺术作品的价值不是称斤算两。他说,就算是艺术,你这件作品也是最没看头的,也不能挂墙上,也不能当摆设,还占地方。
秋天到来后,我做了一个突然决定:和王传德、倪先忧、宋香草合作完成一场行为表演——“身份互换”。正式表演那天,来了很多人,有不少邻村的。他们问我,你们在拍电影吗?我说,我们不拍电影,但和电影差不多。他们说,是不是王传德的小卖部里放的那种?我说,差不多。这时,我看到人群中,我大姐和大姐夫也来了,他们是专门坐了两个小时的大巴赶过来替我捧场的。
我忽然觉得,这或许是我记忆中最难忘的一个早晨。
我穿上王传德的灰夹克,戴上油乎乎的套袖,穿着沾满污泥的白球鞋,驼背进入他的小卖部。王传德穿戴齐全我的一身行头:西服、衬衫、领带、手表、皮鞋,两条胳膊僵在身体两侧,像一对方括号那样,佝着背走出小卖部。我们以交换身份证的方式,完成了身份互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