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欣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对着电脑发呆。
烟雨,在干什么?她总是那样粗声粗气,不了解的人,光听声音一定以为她粗鲁得像个男人。事实上,她的确不怎么淑女。但光看外表,还是很有女人味的。
发呆,发呆,发呆呢。我一连说了三个发呆。
她就笑,你有没有搞错,大好时光,在家里发呆,怎么对得起自己。陪我跳舞去,今晚真是郁闷。
不去。我一向不喜欢晚上出去,我只想躲在家里,躲开世俗的生活,与宁静做伴。有朋友说我封闭自己,怎么会啊,白天把自己交给繁杂的工作,晚上还不把自己还给自己,那就真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你干吗?!她有些生气,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容易生气,一生气就骂粗话。我不敢惹毛她,赶紧解释:我在等电话。
等谁的电话?不会自己打过去?告诉他有事打手机。
我等电话。他说过如果想我,就会打电话给我的。
天天晚上等电话?你这个笨蛋。
他好长时间没打电话了,我想今晚他会打过来的。
你这个蠢蛋!什么臭男人什么破电话!我过来接你,出去跳舞,让他的电话见鬼去吧。你给我收拾收拾,就这样了。她不容分说就挂了电话。
我没有动弹,依然对着电脑发呆。我最近常常对着电脑发呆,心里却一直在等他的电话。是的,他说过如果想我,就会上网见我,就会打电话给我。可是,电话一直沉默,网络上他的QQ头像也一直没有闪光。
只是,我依然等候,在每一个夜晚。
门铃骤然响起,她说来就来了。
打开门,她的妆容吓了我一跳,脸上的妆浓得像要上舞台唱戏,白色的吊带裙露得让人瞧着脸热,幸好肩上还披着一条白色的纱巾,在灯光下产生出若隐若现的效果,像个妖精。你怎么还没换衣服?
她摔掉高跟鞋,拖鞋都没穿,就光着脚冲进了我的卧室,粗鲁地打开衣柜,很不耐烦地拨弄柜子里的衣服裙子,嘴里嘟囔不已。
烟雨,不是我说你,你瞧瞧你这都是些什么裙子,这么保守。女人哪,这身体就是要给男人看的,懂不?不露点,如何吸引男人。我给你说啊,征服男人要从他们的眼睛开始。你刚才还说臭男人呢?干吗让他们看?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耸耸肩:男人是没好东西,但征服男人是种享受。
我静静地看着她,她什么时候都会把自己打扮得很性感,让人忍不住想入非非。比如,她会把她滚圆的臀部包裹得紧紧的,而将她显得修长的大腿裸露直到膝盖上方一厘米的地方,不到冬天是不穿袜子的,她认为穿上袜子会影响男人对女人大腿的想象。对于男人的研究,她的确很有心得,这让我很惭愧,我永远搞不懂男人到底有些怎样的心思,因此,在男人面前,我很失败。
不过,对于小欣,我多少有些奇怪,论学历,初中都没读完;论家世,从她父亲上溯到她的曾祖父,都没走出过那穷乡僻壤。可是,她从乡下走入城市,只几年时间,就全部褪掉乡村味道,和一般的城市女人完全没有两样。是她有着改造自己的潜能,还是城市对女人有着不可低估的改造能力?我得不出答案。她十六岁从乡下来城里打工,先是在一家饭店做服务员,后来因为嫌工资太少,转到一家服装店做清洁工。她花了两年多时间研究那个店老板,终于在十九岁那年成功地成为店老板唯一的情妇(那店老板据说是个非常传统的男人,一直守着清规戒律,但最终还是做了漂亮女人的奴隶),一年后她为那个比她大了十六岁,胖得走了样的男人生了个儿子,八年后,男人出车祸死了,服装店便留给了他们的儿子,她便替儿子经营着,一转眼七年过去了,服装店已经扩建,生意相当的好。这其间,她又买了一套更大的房子,买了车。朋友调侃她,让她也花钱买个帅哥做老公,她非常的不屑,她认为只能是女人花男人的钱,男人绝对不可以花女人的钱。花女人钱的男人让他去死吧——她这样总结。但是,我知道她有个情人,那个人是一间服装公司的副总,他们既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也是情感与肉体上的合作伙伴。
烟雨,就穿这个,太勉强了,哪天我送你一套。她终于帮我选定了一套红底缀黑色叶片的裙子。
十五分钟后,我们到了一个叫香香的舞厅。舞厅叫香香,让人觉得不够大气。但走进去,看里面的装潢,倒很有格调,散桌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舞厅,不是太大,但由于天花板的装饰很特别,穹隆形,让人不觉得压抑,咖啡色的木地板,给人以沉实的感觉。我们进去的时候,光怪陆离,音乐舒缓,一队队男女在音乐声中,在灯影里,轻柔地漫步,这让我觉得恬静。
坦白说,小欣的眼光是值得肯定的。
小欣给我要了杯红酒,自己要了一瓶白酒。
来,我们喝酒,现在,烟雨,我非常郑重地给你说,让你等的那个男人,让我一直伺候着的那个情人去死吧。
她一饮而尽。很利索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口气干了。她喝酒像渴极了的人喝水。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我知道她一定有话说。
果然,三杯酒下肚,她就粗声粗气地开骂了。
烟雨,你知道吗?六年了,我跟了他六年,他一直说要和我结婚,每年元旦给我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今年我一定和你结婚。他奶奶的,这谎话一说就是六年,六年啊,烟雨,我一直为他守身如玉。可是他除了给我一张空头支票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欠我的,他欠我六年的青春岁月。
他不是很帮你的吗?我说。
不错,他是帮过我很多,我的生意是需要他照顾,他就是吃定了我这个。烟雨,今天是我和他在一起的六周年纪念,他一句要陪老婆散心,就把我晾一边了,烟雨,我为他守什么守啊?我真是笨死了。喝酒,喝酒,从今天起,我发誓要找无数个情人,我要每天找一个,我要给他戴上无数顶绿帽子,等他咽气的那天,光是数绿帽子都数不过来。
小欣,你别这样,少喝点,不要糟践自己,他才不会在乎呢。
是,他不在乎我,只有我在乎他。但他需要我,我知道,他需要。我让他多快乐啊,有我这样的女人侍候他,他死一万次也值了。喝酒,我喝。
她并没有醉,她的酒量很好。喝过酒,她的两腮有些红晕,看上去特别的动人。这时,有男人走过来,请我们跳舞。小欣便款款地随一个高个子男人步入了舞池。我对跳舞没兴趣,准确说我对与自己不喜欢以及陌生的男人跳舞没兴趣。我婉拒了。那个男人便说,我可不可以坐下来和你说说话?
男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满脸络腮胡子,这令我感觉不错。我一直比较喜欢男人留胡须,酷酷的,成熟,冷傲。
他叫了杯酒,那酒气味芬芳,我想,这应该是个很有品味的男人,从男人品酒可以看男人的品味。
你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他说,声音很柔和。
哦,为什么这样说呢?
你不断地看手机,应该是有所等待,你在等电话,很重要的电话。
他从我下意识的行为中一眼就瞧出了我的心思,这令我惊讶,同时让我对他提高了警惕,不知道在哪本书中看到,一个心理学研究者说,一般太细心的男人都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心细所以思维缜密。我认同。
我不置可否,笑笑。
你笑起来很好看,宁静,恬淡,让人舒服。
好一张甜嘴。嘴甜的男人其危险性又加深了一层,我更加的警惕。
看我不说话,他开始闷闷地喝酒。
小欣还没有回座位,想来和刚才那个高个子男人配合得很默契吧。
已经换了两首曲子,坐我对面的男人不知道喝了几杯酒,突然对我说:你为什么来这里?
陪朋友来。
不怕老公知道?
你呢?不怕太太知道?我不敢回答说没有老公,这容易引起男人的某种遐想。我太太?他妈的不知道现在在哪个人的床上。什么陪客户,一个女人要搞定客户还不就是陪客户上床?
你醉了。我不想与他继续这样的话题,这种隐私知道得越少越安全。转念一想,如果这个男人不是极度的压抑在借酒发泄,就是在努力地演戏以博取我的同情。
总之,可怕,我准备离座。
他突然流眼泪,一边喝酒一边流眼泪。我很少见男人流泪,吓住了。
给他纸巾,他胡乱地擦拭了一把。
能陪我吗?陪我一个晚上?
不能!你想报复你太太?
她欠我的,她欠我的忠诚。
这是我今晚听见第二个人说别人欠自己的,这令我有些怅惘。
或者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现在的职业女性工作真的不容易,你要谅解。
谅解?我谅解她与人上床?笑话!那谁来谅解我的痛苦?我是男人,我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对自己不忠吗?
那可以离婚,何必强求在一起。我说到“离婚”两个字时,心里狠狠地痛了一下。离婚?谈何容易,得为孩子着想吧?得考虑自己在单位的面子吧?人家问起离婚的原因,我怎么回答?
那就原谅。
绝对不原谅!她给我的耻辱,我要加倍地还给她。他说这话感觉有些咬牙切齿的狠劲。我不寒而栗。我说,你在玩火,小心自焚。
玩火?你装什么装,来这里的都是借跳舞为名玩一夜情的,你瞧瞧舞池里的那些男人女人,全都有一肚子的怨气,全是来这里发泄的。香香舞厅,香香的意思你不懂?这楼上全是客房,跳完一曲两曲就可以直接上楼开房,这里的游戏规则就是,玩过转身就忘记,你会不知道?
他突然发火,样子很凶。
对不起,我要走了。我没有再犹豫,立即站了起来。他竟然一扫刚才的斯文劲,很粗鲁地拦住了我。
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女人放浪的笑声,我形容不出那种笑的诱惑性,我只知道如此放浪的笑,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听到。我和他都禁不住转头朝笑声的方向望去。一个穿得很妖艳的女人挽着一个老男人的手,向我们走过来。走到我们跟前,我看到那女人瞪大了眼睛,女人和先前拦住我的男人同时惊叫出声。
你!你!你!
看两人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我猜只怕是夫妻了。
然后我看到两人几乎同时冲上去,啪啪啪的巴掌声简直惊天动地。
我冲出了舞厅,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城市的街道依然整洁,车子稀少,行人稀少,但灯光依然灿然。只是在这样华丽的背景下,不知道今夜又上演了多少丑剧。
舞厅里那对男女的故事如何作结我自然不得而知。我只是一出丑剧的目睹者。我深刻地感觉到了悲怆。生活中隐藏的伤痛、怨恨、复仇这些东西一旦扯去遮羞的外衣,人性便会被撒裂得鲜血淋漓。我只是幸庆我始终做不了那样的主角。我喜欢独自走在大街上,由内而外,从身体到灵魂都干净的味道。
我在想,这个世界,其实不欠我们,不欠任何人,任何人也不欠我们。如果说当初我们的付出是心甘情愿的话,那么,又何须在意有没有对等的回报呢?因此,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理由让自己堕落,都没有理由把自己扔进黑暗之中。
我把这想法,编成短信,发给了被怨恨冲昏了头脑的小欣,然后很轻松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等待了仿佛一个世纪的手机铃声竟然欢快地响了起来,那种愉悦感会引发整个城市的共鸣吗?
作者手记:
我从这场喧嚣中逃出来后,一个人静静地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中,因近午夜,白天流火般炙热此时也已熨帖如水,偶尔有晚归的小车急急驶过,想必也是从一场喧嚣中归来,过后更衬得四周寂静怅然。
是啊,喧嚣总要归于平静,一如疯狂总要归于平淡。疯狂和放纵只是生活中极端而特定情形下的表现,是短暂的、阵发性的,或许是对长期的被压抑的解脱,或许是对深受的误解和屈辱的反抗,岂知疯狂和放纵之后生命更加的孤独?那姑且允许我,允许我在这个涂脂抹粉视觉刺激大众疯狂的时代,在这个梦境日渐碎裂的时代,为自己营造一个冷眼旁观的角落,就像舞台上的次要角色,静静地看着舞台上浓墨重彩的人们“你方唱罢我登场”那不知疲倦的表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