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死”是人生中解决不了的两大难题。人在青年时代被爱所困惑,在老年时代却被死所困惑,一生都不得安宁。爱像一把慢刀,一点一点地刺进人的肌肤;而死则是一把快刀,一下子就结束了所有的痛苦。我不害怕死亡,我却害怕爱情。我能够承受决绝的快刀,却不能够忍受延宕的慢刀。面对死亡的时候,我能够表现出我的勇敢来,而面对爱情的时候,我却暴露出我所有的软弱来。
事情过去之后,最艰难的时期渡过之后,我们都心平气和地说:谁也没有错。那么,错误出在哪里呢?当初,在我们犯错误的地方,有没有蛛丝马迹可以追寻?寻找了半天,我们发现,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如果有答案,我们早就拥有了圆满。如果能够避免错误,我们就不至于受这么深的伤害了。埋在心里的痛苦,就像腐烂的伤口一样,越不去动它,它烂得越深,若是狠狠给它一刀,让它流脓流血,它反倒会收口。
但我们谁有伤上加伤的勇气?
那时候的小雅,稚气十足,小辫子在胸前晃悠。她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不是现实生活中的、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女孩。以后,即使我最爱她和自以为最了解她的时候,这种感觉依然没有消失。那天,小雅一边看书,一边把小辫子含在嘴里咬着。这时,小雅的母亲就会批评她,听到母亲的话,小雅才做了一个鬼脸,调皮地把辫子抛到脑后去。我猛然想起刚刚读过的李清照的词“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首词不正是为小雅写的么?我躲在一边悄悄地笑。小雅问:“你笑什么?”我赶紧说:“没有什么。”于是,她又埋下头去看书。
小雅埋头在我的一大堆连环画之中,看得津津有味,特别是我的那一套《丁丁历险记》。她看着看着,笑了起来,嘴唇像弯弯的月牙儿,两颊露出小酒涡。这下我可骄傲了,因为我是这些书的主人。小雅的母亲说:“你们出去玩吧!今天天气很好。”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动,各自拿着一本书看了起来。大人们在客厅里大声说话,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我们却出奇地安静。母亲说:“今天孩子们真奇怪,居然没有什么声响。”母亲是在客厅里小声说这句话的,我的脸却一下子变得很红很红。我偷偷地瞟了小雅一眼,她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在全神贯注地看书,没有听见母亲的话。尽管小雅在认认真真地看书,我却浑身不自在。我老是认为小雅听见了母亲的话。听见了又怎样呢?
那一天,雪白的裙子在我的眼前荡漾着。那一天以后的许多日子,雪白的裙子依然在我的眼前荡漾着。以后,很爱打扮的小雅穿过形形色色的漂亮衣裙,长裙短裙,春裙秋裙,很多衣裙的样式我都记不得了,那件雪白的裙子我却永生难忘。我不知道小雅的那件白裙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大概在她箱子的最底下一层吧。而小雅一定不知道,这件白裙子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小雅再也不会穿它了,小雅已经长大,而白裙子长不大。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穿着它。那件白裙子永远也不会过时。
我们每隔几个月总能见上一面,相互之间很拘谨。母亲常常说我对客人、特别是小雅这样的客人不热情。父亲说,儿子的性格就是这样,也不能强求。那还是一段懵懂的岁月。隐隐约约感到,这个女孩跟我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联系。
那次之后的许多次见面,我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而最关键的一次见面,我被丘比特的箭射中的那一次见面,已经是在很多年以后了。
二
奇怪的是,一个人生命中最重大的改变,却往往是在一刹那间决定的。这是不是因为这种感情太强烈,所以才来地如此快!——爱情本来就是突发的,只有友情才会因积累而深厚。——古龙《七种武器》
那是军训结束之后的暑假。长达一年的枯燥而压抑的军训像一段地狱之旅,熬过之后,有一种彻彻底底的轻松感。天空一无所有,安慰在哪里呢?这时,正是一个人感情最脆弱的时候,这时,我又与小雅相见。
这次见到的小雅,跟往年见到的小雅却迥然不同。女大十八变,小雅从豌豆公主一样的小小女孩,一下子就变成了丰姿绰约的少女。小雅刚刚高中毕业,而我似乎已经饱经风霜。在“居之不易”的军校里挣扎了一年,看透了人间的丑恶与凶险,我已习惯于冷漠。小雅对大学生活还一无所知,对大学充满了好奇。我却只能给她讲军校里的故事。她的辫子比以前更粗了,蝴蝶结飞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