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尔说过:“当一切都在同样动荡着的时候,看来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在动荡着的,就好像在一艘船里那样。当人人都在恣纵无度的时候,就没有谁好像是出于其中了。唯有停下来的人才像一个定点,把别人的狂激标志出来。”静穆是一种真空状态,它代表着一种人生的大智慧与大境界,不为拥有的而欣然,也不为失去的而怅然。这种状态下的人以敬畏的态度看待自然,以平等的态度看待与自己有关联的人,在认识自身局限性的同时,也有承担苦难的勇气。静穆表示的是一种深度,一种充盈,一种隐含生命的平稳之流。真挚与宏伟皆生于安谧。今天,我们应该诚心诚意地环视四周,看一看公共汽车和商场中的人们,看一看坐在打字机后面涂脂抹粉的可怜的姑娘,扫一眼奔波劳碌的家庭主妇以及捶胸顿足的男人,在这些地方还有隐含生命的平稳之流吗?在这里还有静穆之感吗?
在《向死而生》一书中,曾写到垂死时的教皇约翰二十三世。面对死亡,他没有丝毫的惶惑不安,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私人秘书卡波维拉说的:“如果诸事都已完结,就请您离去,看望您的母亲去吧!您不要为我担心,我已把箱子收拾停当,一切都已就绪,即刻可以登程了。”教皇没有想到自己生命的终结,想到的却是一位普通的母亲,这时所表现出来的“静穆”是动人心弦的。人的实现、人的忘我、人的伟大就体现在这一点上。就精神关系而言,高尚之人往往具备静穆而温和的坚忍,以及宽宏温馨的力量。如果静穆的人生活在我们中间,那么我们就会感到一种新的存在的可能,一种伟大的幸运与财富。这样的人触及到最深的根基,并在那里释放出本原:他对外界状况来说是独立的,他无时无地不存在于痛苦与快乐之中。如果一个时代缺少静穆的人和静穆的心境,那将是天大的不幸,就是不折不扣的悲剧,就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这样的后果已经日益令我们恐慌。没有谁不做亏心事,没有谁感到满足,没有谁不心惊肉跳,可没有人愿意忏悔,愿意承担毫发那么重的痛苦。在北京某家大酒店的门口,一群保安蜂拥而上,抡起大棒,扬起皮靴,对几名顾客大打出手,直到受害者躺在地上连呻吟也发不出才扬长而去。他们洋洋得意地说:“好容易过把瘾。”也是在北京街头的一辆豪华奔驰车里,一个曾因扮演妓女而出名的影星果然在生活中继续她的角色。当警察上前盘问时,她甩出一句:“我拥有美国国籍,不受你们法律的约束。”在广州一处破烂的民工棚里,一个学香港录像片的民工残杀了十多个青年女子。“变态色魔”突然出现在市民身边,一时间人人提心吊胆。破案后,罪犯的残忍却又令人不寒而栗。是到了静下心来想想的时候了,是不是我们的生活中还需要别的一点什么?
诚然,一辈子都保持静穆状态的人是不存在的,在生活的浊流中行舟,不可能不打湿我们的人生之桨。然而,一辈子都没有体验过静穆状态的人是可悲的。这样的人,其价值在时间与空间的坐标上的延伸,与大树底下忙忙碌碌地搬运着一粒米的蚂蚁几乎没有什么两样。而曾经体验到静穆的人,则获得了精神的贯通和心灵的清洁,在澄澈的境界中走向一个新质的世界。
想起一则禅宗的故事,树叶在风中沙沙响,有人说是树在动,有人说是风在动,真正动的是什么呢?大师说:“是心动。”动荡不安的心灵,有没有可能在静穆中升华呢?这个艰难的问题,只能由我们自己来回答。
腼腆
文学评论家摩罗是个腼腆的人,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只是浅浅地微笑,半天没有话说。以后,我们一起到大学作文学讲座,他也经常把话筒推到我的面前,一个人红着脸躲到后面。在出版自己的著作时,他也最不好意思跟出版商谈判,结果被奸商坑了很多次。
然而,我跟摩罗成为好朋友,正是基于他腼腆的个性。腼腆的人是能够以心换心的。在我看来,腼腆是一种内在性的处世方式,即使不能说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至少也算是不合时宜。今天,公共关系和形象设计成为一代显学,“包装”是现代人必备的素质。我们为自己准备了无数个面具,利用它们与三教九流的人周旋。人们笑里藏刀,说谎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刚才还趾高气扬,现在却唯唯诺诺。这便是面具的妙用。孙行者有七十二变,现代人却比他厉害多了。变来变去,忽然有一天,咒语失灵,再也变不回自己。每一面镜子都像是哈哈镜,怎么也找不回真实的自我。“我”是谁?这居然也成了困惑现代人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