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央视“生活”栏目拍摄了一个十大城市“市长与市民对话”的节目。其中,成都是西南地区唯一的入选城市。作为成都人,我自然很有兴趣参与节目的策划。在选择拍摄场地时,我建议选大慈寺茶馆。但是,成都的某些官员却认为,大慈寺太破旧、太寒碜,不足以显示成都“现代”和“先进”的一面。于是,他们确定在新落成的“娇子”音乐厅拍摄。然而,与之相类似的“现代化”的音乐厅,北京、上海、广州都有,纽约、巴黎、伦敦也有,而且比成都的还要好。在我看来,毫无地方建筑特色的“娇子”音乐厅,根本无法“代表”成都。相反,对于成都乃至全国来说,大慈寺却是独一无二的——它的历史传统、它的文化气质,都深刻地打上了成都这个城市的烙印。
有人说,成都是中国最悠闲的城市。都江堰两千年的灌溉,将成都滋润得日渐丰腴。这里的物价指数,尤其是衣食住行的生活指数,在全国省会城市中最低。“小富即安”的成都人,最懂得“休闲”的乐趣。这种生活方式,在现代化高歌猛进的时代,曾经被指责为“落后”与“懒惰”;而在人们开始反思单线推进的现代化历程的今天,它又被赋予“后现代”的意义,被旁观者赞美和拔高。其实,这些看法都跟成都人没有关系。不管别人怎么看,成都人照样自得其乐地生活着,在淡雅的芙蓉花中,在浓郁的茶叶香味中,岁月就像流淌过城区的府南河水一样波光粼粼。
泡茶馆是成都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北京,老舍《茶馆》里的那种茶馆早已荡然无存。当中国的大城市们齐步迈向“国际化大都市”的时候,这一类平民化的茶馆都逐渐地消失了。而在成都,它们居然大部分都保存了下来,大慈寺就是其中之一。说起大慈寺,在历史上可是赫赫有名。据说,大诗人杜甫到成都的第一站,就是随难民到大慈寺接受施粥。在此后的好多朝代里,大慈寺既是佛教的重地,又是官民同乐的游玩场所。清苦、单调的佛教,在成都这个“花花世界”里,也被蒙上了一层快乐、轻松的世俗生活的色彩。也只有在成都,寺庙与红尘才不是对立的,而是水乳交融的。
今天的大慈寺,既是“成都市博物馆”,又是一个老少咸宜的茶馆。一元钱的门票,五元钱的盖碗茶,雕梁画栋,曲径通幽,檐下青苔,廊上书画,宽敞的天井,光滑的竹椅……这一切,真是“让人如何不爱她”。我每次回到成都,跟流沙河、魏明伦、肖雪慧、冉云飞等文化界的师友会面,我们都会不约而同地约定在大慈寺。在这里,五元一杯的花茶可以喝上一天,茶博士的服务一丝不苟,长嘴的茶壶远远地伸过来,滚烫的开水在半空中就像一道彩虹,却又全部稳稳当当地落到茶杯中,真是滴水不漏。我们围住在一起,可以呆一整天而不挪动位子。这里不仅提供茶水,还提供早、午、晚三餐饭:回锅肉、豆花、夫妻肺片、担担面等大众川菜无一不具备。虽然做得略显粗糙,却别有一番乡土味道。旁边,有卿卿我我的情侣,有全神贯注读报纸的中年人,也有逗笼中小鸟玩耍的老人。唯一让我不喜欢的是,哗哗哗地搓麻将的人越来越多了。
成都的茶馆代表着一种特别的生活态度:花最少的钱获得最好的服务。所以,贩夫走卒都有资格进来喝一杯,歇一歇。在这里,并没有太明晰的等级尊卑观念,一杯茶水上桌,四海之类皆兄弟也。自古以来,成都就是一个重商的城市,加上地处帝国的边缘,虽然天生具有小市民的俗气,却没有中原地带对权力咬牙切齿的热望。社会学家曹锦清在《黄河边上的中国》一书中,深刻地分析了河南人的权力情结,因为那里的人们改变命运的唯一办法就是获得权力;而这种权力情结在成都却淡薄的多,因为这里物产丰富、机会众多,随便当个小老板、个体户,都能过上比较舒心的生活,都能享受到泡茶馆的生活乐趣。
茶香里,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温情。我要说:成都的茶馆万岁。因为,有茶馆的地方、尤其是有老百姓能够进去的茶馆的地方,就是“上帝正在保佑吃饱饭的人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