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路途黑暗遥远,荒原寂寂
我们是提着微弱灯盏的旅人
偶然聚首,从而离散
并持续着彼此不知从何而来
又该由何往的孤单漫长旅程
——题记
我抬头望天的时候,月亮并不那么清晰可见,周围的云暗暗地消融了它的轮廓,漾出一层层飞絮般缥缈的环。空气中有淡淡的香弥漫着,我不禁深深地吸了两口。
灵均哼着歌走在我旁边,双手插在衣袋里,肩上斜背着他那个虽然老旧却很干净的背包。背包很大,足足放得下十本16开大小、1.5厘米厚的书,但在这个大背包里却只装有一件东西——寝室门的钥匙。这是灵均的习惯。他说,背着这个包,特别有流浪者的味道,而包里的钥匙是为了让他在必要的时候能够从流浪的梦境走回现实。我转头看看他,他就冲我笑一笑,那双眼睛亮得有点可怕。
“全球都在一个因特网上。”有时候想想这句话就颇为感动——不管彼此是否相识,整个世界各个角落的人毕竟还是连在一起的。就好像音乐和运动——不管彼此的文化差异有多大,都可以为同一件事而疯狂,进而有可能变成各种各样奇妙的关系。我和灵均最初就是在网络上认识的。
一切都开始于那个除夕,我找到了那个小盒子。
盒子里全是阿姨年轻时收到的情书。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阿姨有这么一个盒子,她会在每年生日那天的晚上拿出来看,就当着我的面,一点儿也不避讳。有时看完那些信,她会很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说:“唉,你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这时候我就一边在心里说“重男轻女”,一边拿白眼看她。其实平日里阿姨挺疼我的,理所当然,我就把她偶尔的莫名其妙归罪于那个小盒子,也就从来没有对那些情书好奇过。可是,就在那个除夕,阿姨忽然说有个叔叔要来我们家吃饭。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也不是反对阿姨给我找个“姨父”,我没那么幼稚,相依为命的两个人的生活来了第三个人就觉得天塌地陷,可是这也来得太突然了吧,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我气得是阿姨居然对我保密,就决定给“叔叔”来个下马威。想来想去,就想到了阿姨的那个小盒子。阿姨年轻时有好些人追呢!我打算挑几封极具震撼力的拿到年夜饭餐桌上秀一秀。可当我看完那些信后,却改变了主意。我没办法把那些真挚、真诚的情感用到我小肚鸡肠的诡计里。那之后我心里总是酸酸的,总想抱抱阿姨。我说不清为什么。那些信虽然出自不同人之手,可是都写到了“等待”。曾经有那么多人等待过阿姨吗?可为什么到头来阿姨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呢?是不是因为等得久了就厌烦了?那这个叔叔,就不要让他再等了吧。
那天的年夜饭吃得很好,一切都很好,只是我心里还是酸酸的。
在这个叔叔成为我的姨父之后我才知道,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等待的那个人是阿姨。阿姨说,女人的等待要比男人来得长久;她说,如果我的将来也有一场等待,如果我是个男孩子的话,应该比较能够早点走出来,可我是个女孩子。我知道了她那句“你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的意思,可是我并不赞同她的想法。
我一直记得其中一封信中的一段话:“等待对于等待而言是痛苦的,这种感觉延展在每一寸时间之中让人坐立不安、无所适从。不过,在记忆之中,追述之中,故事之中,那种令人不太舒服的感觉并不存在,时间通常会被话语所跳跃,所修饰,所压缩——把立体的世界压成一个精致的或者粗犷的美丽平面。”
除夕那天,这段话在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搅得我睡不着。我只能爬起来上网。那个万家团聚的日子,网络上也比往常畅通了不少。我大摇大摆地进入了一个以前只敢旁观的BBS。去那里的都是些大学生,刷屏够快才能跟得上他们贴帖子的速度,但也跟不上他们的思考速度。我喜欢一知半解地看他们讨论。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发帖,把那段话贴了上去。
说我并没有期待有人回帖那就矫情了,可我真的没想到那么快就会有人跟帖。
“在记忆、追述或是故事开始的那一刹那,等待就已经不是等待了,痛苦也不再痛苦地延展。等待一旦中断,戈多就出现了,等待也就不再荒谬和费解。时间从流逝过去的那一刹那间开始,就不再是时间,而是回忆了。如果以悲情的方式回忆,等待可以描绘一个很好的悲剧故事。而以积极的态度回望,等待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好而单纯的体验。”
这段话我并不彻底懂得,但心情却模模糊糊地好了起来。
我记住了那个跟帖的ID:千人。
之后我找了《等待戈多》来看,看得一头雾水。阿姨在我床头看见这本书,就说:“这不是你现在能明白的,再长大些吧。”我不服气地哼哼。我开始关注“千人”发的帖子。这个“千人”有够怪的,从不自己发新帖,只喜欢跟帖,而且特别喜欢在新帖一出来的时候就跟上去,简而言之,就一“沙发狂”。发现它(原谅我用这个“它”,呃……网络背后谁知道是男是女是人是狗呢?)之所以会在我的帖子下跟帖,原来并不是什么“偶然”“巧合”“命运”之类的,我小小地失落了一下。没办法,我这个年纪向往浪漫、奇迹是理所当然且正大光明的。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象,如果有一天“千人”自己发一个新帖,会说些什么呢?音乐?文学?哲学?这些日子观察下来,我已经知道它喜欢苏东坡、安徒生、王尔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马勒、庄子、海子。唉,除了前两个,后面人的作品我都没看过。又是一阵恶补,结果跟没恶补差不了多少。最大的收获有二:其一,海子原来不是和庄子、老子一起的,而是一个卧轨自杀的诗人;又其一,“千人”这个名字原来是马勒一部交响乐的名字。
为什么会喜欢马勒呢?我找来CD听过,实在喜欢不起来。难道不是贝多芬和肖邦更好么?我一古典音乐盲都觉得他们的音乐好听。
本来大概也就这样了,我盯着它的帖子,再按图索骥地搜寻它喜欢的东西来了解。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我最大的乐趣,也是我唯一的课外活动。这样就好。我没想过要和“千人”见面的,我发誓。网友见面这种糗事我才不会去做,又过时又铁定“见光死”,而且我和“千人”根本就算不上网友,只是我单方面注意它而已。可有时不得不承认,生活比小说还要来得离奇。某次一个ID叫“透露社”的家伙在帖子里嚷嚷:“哪里能淘到便宜的进口CD啊?”“千人”就回帖告诉了一个店名店址。某一天我恰巧经过那家店,嗯哼,怎么能过而不入呢?我真的是恰巧经过啦,绝对不是拿着地图按着地址找过去的,我发誓。
那是一家暖色调的、十分温馨的小店,卖书,卖唱片、CD,还卖一些小玩意儿。四周的墙壁都是蔓延到天花板的书架,书的颜色缤纷、温暖,书架一长片地沉浸在橘黄色的阳光里面,非常美丽。店面中间的几排立柜里满满的都是各种唱片、CD,有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在那里挑挑拣拣。
我的心开始不听话地乱跳。深呼吸呀,笨蛋!
店里正放着一首钢琴曲。钢琴声不断地荡漾,好像在营造一种情调和空间,等待着你慢慢地从心灵的角落里取出一些东西,然后惊喜地发现它们是那么美丽。
我在音乐类的书架前晃来晃去,漫无目的地扫过各音乐名家的人名: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肖邦、李斯特、德彪西、拉赫玛尼诺夫……从巴洛克到古典,从浪漫乐再到当代。啊,原来我恶补来的东西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留在我的头脑里嘛!
然后我看到那本书,书脊印着马勒的名字,愣愣地想起“千人”在某个帖子里谈及的马勒的自我描述——“在奥地利我是个波希米亚人,在德国人眼中我是个奥地利人,在这世界上我又不可避免地被看做是犹太人。不论哪个地方都勉强收容了我,却没有一个地方真正欢迎我。我是个三重无国籍的人。”那个帖子的最后,“千人”说:“真的很有趣,原来不论时间,无拘地带,尽管各自的命运不同,但这世上到处都有感受相近的人。”
“不论时间,无拘地带,尽管各自的命运不同,但这世上到处都有感受相近的人。”它这句话令我着迷。
我伸出手,想拿那本书,可是够不着,就算踮起了脚尖,还总差那么一点点。当正想放弃的时候,一只手从我身边伸出来,从书架上拿下了那本书。午后金黄的阳光从书店的窗口淡淡洒落进来,照射着空气中的灰尘形成小小的亮点。我看着那只手,手指秀气修长,很好看的手。我的目光顺着那只手向上攀延,望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原来也是很好看的一个人。
那个人的眼神没有丝毫闪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回看着我,嘴边还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
他低头翻翻手里的书,侧过头来问我:
“你喜欢马勒?”
我老实地摇了摇头。
那人唇边的笑意拉大,拿着书背轻敲我的头,低笑说道:“不喜欢却要拿这本书,想附庸风雅?”
“不是。只是好奇,加上无聊。”我不大喜欢他的故作熟稔,可他却自顾自地开起了课堂。
“马勒的音乐是很有哲学性的,极为深奥,想了解他,得先从他的时代背景去解读。”
好吧,我只是看在他长得十分好看的手的分上,姑且听听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马勒所处的时代,浪漫主义已经影响艺术界至少半世纪之久了。在浪漫主义的观点影响下,艺术不再将客观的自然当成美的唯一追求,而是以‘自我’为中心,进行主观唯心的心灵捕捉。当时的艺术家坚持,艺术创造对艺术家而言是种绝对自由的活动,艺术只有在表现自我的前提下,才能成为周遭世界和时代的反映。现实生活是乏味的、平庸的、虚幻的、不值得重视的,相对于艺术家的自我,一切都应予以克服及否定。他们要用自我想象创造出来的艺术超越生活,用艺术创造出一个理想国。”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带着节奏,就像首好听的音乐、引人入胜的歌。我不自觉地原谅他的好为人师,入神地听着他对19世纪末社会普遍存在世纪末焦虑不安氛围的评述,那既充满颓废、又企盼克服一切的渴望。他一手撑着头,自己也陷入沉思。
“喂,灵均,不是吧?你跟一黄毛小丫头搭讪哪!人家听得懂你说的是什么吗?”一个傻大个子不识相地走过来打断我们。
“你丫才搭讪呢!”被叫做灵均的人给了傻大个一拐子,又冲我说,“对不起,我太粗鲁了,不应该在淑女面前说脏话,即便只是一位小淑女。”说完还冲我眨了一下眼。
我很配合地露出一个小淑女的笑容,心里想,原来他的名字叫“灵均”啊!
傻大个一脸笑翻了的表情:
“装什么绅士呢,你就是再绅士你们也沟通不了,你那套……”
“我知道的。”我打断了傻大个的话。
“啊?”他一脸白痴样地朝我看过来,仿佛才第一眼看到我一样。“不是艺术模仿人生,而是人生模仿艺术……是这样吗?”我看向灵均,同时费力地在脑子里翻箱倒柜。
灵均愣了一下说:“哦,你也看王尔德?你喜欢王尔德的哪些作品?”
“算不上喜欢,就看过而已。”我状似无所谓地随口答道,“《狱中记》。”
怎么也不能被那门缝里瞧人的傻大个看扁了,他正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看着我呢。
“我以为大部分人会回答《莎乐美》或《不可儿戏》。”灵均说。“《狱中记》里,你对什么印象最深刻?”傻大个像逼供一样问道,满脸不相信我看过这本书的样子。
“像‘痛苦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因为只有痛苦才能使我们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也只有回忆过去的痛苦,才能保证和证明我们还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必要……’像‘快乐是虚无的,唯痛苦具有其永恒的品行……’还有像……”我搜肠刮肚地背诵。
“停停停。”灵均笑着伸手止住我,“小朋友,你才几岁?怎么开口闭口都是痛苦、痛苦?”
“那是王尔德说的,不是我。”我想我一定脸红了,可是他喊我小朋友我又不服气,“还有呢,是王尔德牢狱生活后期饱受折磨后的顿悟。‘生活和艺术的最终形式是悲哀,而唯有承受过极大痛苦并坦然承认自我悲哀的人,才能创造出伟大的艺术作品,比如但丁的《神曲》,比如基督的本身……’”我背诵记忆里阿姨的读书笔记,他的脸色蓦然变得严肃、沉郁起来。修长的食指屈起,扣住自己的下巴,眉头轻蹙,仿佛在思考什么难解的习题。刚才那股风流绅士的不羁从他身上尽数散去。原来他也有认真的时候,却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我还在好奇地打量,他却已回过头来,轻笑着说:“王尔德的确是个天才呀!”
“你……你是‘千人’吗?”看着他舒展开来的笑容,我冲动地问出了口。他是“千人”,他一定就是“千人”,他怎么可能不是“千人”呢?他和傻大个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我更加笃定了。
然后,他笑了。那双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亮得有点可怕,尤其是在傻大个没品爆笑的背景下。
整个城市在那个下午都是轻盈的。轻快的路,就在我的脚下。我穿越半个城市回到家里后,那些轻快的道路还在我心里流动。
我觉得自己真是傻到家了,居然去了那家店,居然和不认识的人煞有介事地谈论我根本就还不完全懂得的东西,居然问:“你是‘千人’吗?”
“你是‘千人’吗?”
“你是‘千人’吗?”
“你是‘千人’吗?”
我忍不住抱着枕头在床上打起滚来。我忍不住啊——我的心里怎么会有那么多那么多高兴的情绪,像海浪一样扑过来。啊,淹死我算啦!我埋在枕头里“噗噗噗”地乱笑。
阿姨过来看我说:“没事吧?乐成这样!”
我一把抱住她:“没事没事,天下太平。”那以后,我不再去那个BBS了。
这个城市的夏天,半是粗糙半是温柔。零落的阳光洒落在斑驳的墙面上,留下一片片明亮的碎片。路两旁的香樟树叶绿得要滴出来,不管谁看了都会心情愉悦。这个夏天,是属于我和灵均的。
我们常常骑着自行车,路过一条又一条安静无人的街道,去那家小店看书,听CD,去看一场场电影。
“我们不是在恋爱哟!”我们这么说的时候,傻大个就露出明显鄙视我们的表情,阿姨则无奈地笑笑。他们不相信我们。为什么不相信呢,这明显的事实。傻大个其实说得很对啊,我们没法沟通的,所以我们就不沟通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通常都是他说他的,我说我的,我们彼此聆听就好。
那个夏天,我最喜欢的事情,是跟着灵均去录音室。灵均在做兼职配音。我第一次跟他去录音室时,他在给一个忧伤的故事作旁白。
从麦克风里传出来的声音和他平时的声音有点不一样,就连一声叹息都像是野草从湿地里破土而出的声音。那段旁白写得很伤感,灵均的音色使旁白里的忧伤都有了生命和呼吸,那种忧伤简直可以沿着心灵滑行。我记得我那时想,如果当时他走出那间录音室,整个房间还有里面的东西都会轰然坍塌。他真的走出录音室时,脸上的笑容却像阳光在屋檐上眨眼,丝毫看不出前一刻他还在哽咽。那种时刻我清晰地明白,我一点儿也不懂他。
可是不管过了多少天,我都没有办法把他那时的声音从我脑海中移开。我甚至发现自己花好几个小时回味当他说“即便时间真的倒流,我仍然无法靠近你……”时,有种连空气都要滴出水来的感觉。
我频繁地跟着灵均去录音室。听他在麦克风前演绎一个人的酸甜苦辣,一对恋人相濡以沫的情怀,一群少年并不伤筋骨的恩恩怨怨,两个家族间无谓是非的纠葛,一家人微不足道的磕磕碰碰……那些台词往往初看起来毫无出色之处,只有朦胧的意义,但是只要从他的口中念出,我就能体会到那些细微暗示着全体的妙处。一字一句听来,味道渐浓,仿佛是微微的火候煎出的令人齿颊生香的佳肴。明明是在密闭的空间里听他录音,我却真的能感受到吹入车窗的风轻拂脸颊、母亲身上的气息、家人团聚吃饭的香味、期待情人到来的忐忑与兴奋、驾着飞机驶入云端的自由,还有那最平常的花儿绽放的美景。这些平常的一个个小细节,用他的声音说出来,就变成了我不愿忘记的存在。他还唱过一首歌:
“我们看了又看,却看不见;听了又听,却不明白。”整首歌反反复复就这两句。灵均在麦克风前不厌其烦地唱它,甚至闭上眼睛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样。我起初觉得无聊,听久了,又觉得它似乎在讲述一个神秘莫测的事实。你可能对一件事物极其了解,但实际上却一无所知。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阿姨以前有一段时间经常哼哼侯湘婷的《秋天别来》。她一哼我就嚷嚷“秋天快来、秋天快来”,因为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
开学了,我住校了。我们约定了开学后的第一次见面。
我逃了晚自习来赴约。我决定要提前到,我要等灵均一次。
我已经等了十五分钟了。初秋,树叶还没有开始变黄。第三大道和二十九街的交会处,是个安静的十字路口。路两旁的香樟,叶子依旧翠绿。斜对面就是那家小店,店里的灯光看上去非常舒服。
我开始明白等待并不是个好主意。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后,灵均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背着大大空空的背包。远远的他就张开双臂挥舞起来。每次他张开双臂的一瞬间,我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听命于他,而我也瞬间长大了好几岁一样。
我们没有说话就一直走路。不知什么时候起,灵均开始边走边唱,哼唱一些我知道或不知道的歌曲。我只要看看他,他就冲我笑笑,那双眼睛和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一样,亮得可怕。
我不说话也不唱歌。我不唱歌因为我五音不全,我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知道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灵均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他兼职配音的工作做得很出色,转成全职了,公司决定送他去北京培训,以后也许就留在那里了。
我不说话,我就陪灵均走啊走的。我能感觉到他很难过,却不知道他为什么难过。
最后,我们又走回到那家店门口。傻大个在里面等他,那是另一场告别。我讨厌那个傻大个。虽然他才是“千人”,可我还是很讨厌他。一想到那天我问出“你是‘千人’吗?”后他的反应我就暴怒。我不再去BBS就是因为太受打击了。我说过的,网友见面铁定“见光死”。
那时候是灵均拯救了我岌岌可危的自尊心。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灵均问我名字和联系方式时,傻大个那个仿佛吞了青蛙的表情。那一刻我决定了,“千人”就是灵均,灵均就是我心中的“千人”!
不打算进去了。我要回学校。
我刚转身,他喊住了我。声音带着余韵回荡在空气里。
我回过身看着他。背后衬着店里的灯光,只有他垂落的双手显得格外分明。他一直很亮很亮的眼睛蒙着,那目光像要诉说什么,又像在眺望远处。“我不知道,生命如何做到/一切,一切,爱/与世界,与梦。”他轻轻吟诵,露出淡淡的微笑。
那是马勒的歌。我记得。
我张开双手,张到最大的幅度,再举起,向他挥了挥。
我在水一般柔和的月光里往学校奔跑。已经过了门禁的时间,舍监一定会严厉地责问我去了哪里、为什么迟归,但我不会说。我对谁都不会说。这就是我和灵均共同度过的时光,一段纯粹出自偶然孕育的透明时光。它已经结束了,可也足够了。人生那么悠长,我们都要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