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儿是我的小朋友。曼儿的村子里有苹果园，有庄稼，有渔网，临海有船。村子坐落在山海关的古墙外。
曼儿的父母打鱼也种地，我们习惯上称呼为二哥和二嫂。其实他们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了。由于口碑相传，朋友们带着朋友们，串亲戚似的投奔哥嫂而来，大家在这儿住上几日，看海。每次都是自己买菜做饭，临走时再给他们留下自己认为正好的钱。二嫂没有一次主动收钱也决不讨价还价，还说：“倒是曼儿长了许多见识。你们尽管来，别核计着钱呀、人情呀什么的。”
来这儿没有直达的车，我们雇了两辆带铁厢的三轮车，几个人坐了满满两厢，一路隆隆咣咣地开到曼儿家。看二嫂正坐在大院里补一张蓝绿色的渔网，曼儿在旁边，微张着小嘴看着。
“曼儿，曼儿。”我朋友喊她，曼儿便颠儿颠儿地跑过来，仰起小脸看我们，朝我朋友说：
“海凉啦!”我朋友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女孩，和曼儿认识，甚至都能玩到一块去，她教曼儿拍着手唱：“门前大桥下，游来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一拨一拨的看海人把曼儿教成了一个“杂家”。曼儿这时四岁零九个月。
这真是一户殷实的人家：顶棚不用纸糊，裸露着滚圆光洁的原木，长而直，苇棚整齐柔韧。这种木草天然的色泽和质感最适合用砖来搭配，但二哥的墙是雪白的，看起来也很大方。那铺炕好大呀，要四张大床单才可铺满，曼儿在上面跑起来，就像操场一样，但曼儿说：“我住在小房子里。”
曼儿和二嫂都是地道的本地口音，乍一听是河北人，再一听是锦西人，别有一番韵味。再细细地看曼儿，脏手脏脸儿，穿得很土，但眼珠黑亮，她专心看时，小嘴巴就微微地张开，活像一条小鱼儿，这是一个可以在沙地上自由玩乐的小鱼。
见我看曼儿，朋友就凑过来对我说：“曼儿可是会编儿歌的，听我给你念。”她顿了顿，“妈妈是鱼儿，妈妈在大海!爸爸是船儿，爸爸在大海!”“这就完了?”我们问。
“还要什么?!”她大惑不解地看着我们，我们却看着曼儿笑，可是曼儿，你凭什么说妈妈是一条鱼呢?
二嫂根本不像鱼儿，干瘦且黑黄，那种肤色是操劳出来的，她看起来比她家雇用的小工更劳累。倒是二哥高挑的个子，背微驼着，像一只结实潮湿的船。我们来的这天是中秋，二哥破例白天没有睡觉，和大伙喝了点酒。这儿的渔民从来都是晚间出海的，打一宿的鱼，早晨回海滩上交易。海对于我们只是一段假日，而对二哥来说，是鱼，是曼儿和二嫂的幸福，是生活。我扭过头去看二嫂和曼儿，二嫂边拨着皮虾边对人说：“从前海富的时候呢，海滩上爬满了这玩意儿，几角钱一麻袋都没人买去吃。在海里游泳，鱼都不怕你，也不理你，它根本不拿你当人看。”曼儿就歪着脑袋，看着妈妈好半天，忽然问：“那它当你是鱼吧?”说罢微张着小嘴在那儿等着回答。
我想起曼儿的儿歌，就忍不住乐了又乐。用二哥教我的办法喝白酒：把酒倒在蟹壳里，一饮再饮。在二哥二嫂家里喝酒竟然不醉，看秋水长天还能念：“秦皇岛外打鱼船……”
二哥这个人话不多，酒喝得也不多。二嫂今天换了一件白衬衫，小翻领，所有的扣子都扣着。此地渔民都在中午过中秋节，因为到了晚上，男人们仍要下海去。其实在夜色茫茫的海上打鱼，盼的是鱼、天明的海滩、海滩上站着拿秤的二嫂。在渔民家里吃鱼，吃完了一面，千万不能说把鱼翻过来吧，要说把鱼划过来。
“翻”便亡了，而划却改变了方向。这个字改得好---吉祥!
直到漫天月色从海上浮起来时，我们才收拾起两张餐桌。曼儿走到我身边小声说：“我要抹红点点，要漂亮。”几个女孩的脚指甲深红浅红地踩在沙地上像开了打碗花，原来曼儿看我们竟然也是从头到脚的。朋友索性就把曼儿抱到炕上去，细细地把曼儿从眉到指甲地画将起来，眼看着清灵灵的曼儿不见了，给盖在了“漂亮”底下，我笑：“好看是好看，可这是谁呀?!”
曼儿看生人似的对着镜子，兴奋地嚷：“我是聪明的小乐乐，我是小乐乐!”曼儿又跑到厨房去叫，“我是聪明的小乐乐!妈妈!”我和朋友面面相觑，谁是曼儿心中的乐乐?“曼儿会幻想她所没有的，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我想。
真的，我们谁都可能幻想。记得有一部叫《红帆船》的外国电影，一个以做手工为生的女孩梦想着许多年后，有一只闪着红色光芒的船从海上驶来，王子走下船对她说：“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做梦梦到了你，跟我走吧，从此以后你不会再有忧愁。”女孩的梦想在片尾果真变成了现实，那位王子般的船长说：“幻想和帮助别人实现幻想都是多么幸福啊!”我却不以为然，难道做王子的妻子真比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海边小孩还好?
我们带着月饼、毛巾毯、淡水与曼儿去海滩，一路上赶着月亮。曼儿跑得朝天辫儿都散了，黄淡淡的头发盖住了额头和耳朵，小脸上一派快活，看来她已把那“小乐乐”忘到海那边去啦。“曼儿!”我们叫住她，“曼儿还是这样才好看!”大家称赞道。
二哥已经下海了，我裹住毛巾毯坐在海滩上。船灯很远地在海上亮着，白色的，一盏一盏地零落。在浪峰与浪谷间闪烁，亮得很艰难。有些薄雾，也有明月。我们八九个人就这样坐着，冷了就唱歌。可无论你怎样用力去喊，只一次浪涌，便把歌声盖没。在这样没有遮拦的海滩上，我们几个被大海简单成了几个黑点，只有曼儿不同，她是一个跳着舞的感叹号。她跟着我们唱得跑调的歌曲把动作做得十分好看。原来，歌也是可以这样唱的，舞也可这样跳的，而恰如其分就是美好。
我仰躺在中秋的海滩上，以这个角度、这个时间看天空，一生只有一次。也仰望快五岁的蹦蹦跳跳的曼儿。
日出的时候，二哥的船回来了。这一宿的收获并不很多，只有十几只螃蟹和七只海星。
海星的中心是橘黄的，而越往星角部渐变成紫色。二嫂送给我：“不能吃，阴干后留着看。”海滩的黎明骤然热闹起来，有人搬来液化气罐用海水煮虾卖。
那皮虾的味道真“海”，只有自己吃了才会了解。我们坐在沙滩上吃开来，快吃饱了才有些惭愧：
“唉，把二嫂的海给吃穷啰!”一念已动便叫曼儿：“把海星倒回海里去吧，姨不要了。”
曼儿湿漉漉地坐回我的对面，脸上全是天真，她有点喜欢地看着我。等我把最后一只皮虾吃干净，才问：“姨，海星是你朋友哇?”
“嗯?”我愣了一下，这鱼儿一样机灵的小孩。考虑了一下，决定不说童话。“不，不是。”我这样回答。口气是肯定的，但心中有着遗憾。随后站起身来，拉拉披着的毛衣。时候不早了，已是中秋节后第一个清晨。
边走边想，我们的心总是不能像孩子那样慈悲得彻底，但好在有时也用诚实加以弥补。
回头看海边的曼儿，又小得跟一个感叹号、一尾小鱼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