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没有记错,见到那匹马的时候,我还没有能力用文字来记录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与希望。
那是在一个北方小镇的火车站前,也许是记忆的模糊,我记不清自己是走失还是去寻找什么。但是对于那里我并不陌生,当时我没有感到惊慌,也许我只是想看到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
于是我在人的腿丛里看到了它,尽管距离很远,我却仍然感到自己的面前耸起了一座黑色的墙。伴随着人群慌乱的闪动,沉重的嘶鸣碰撞着周围的空气,我看到了立在路边的一匹黑夜般沉净的马。
巨大,令人难以接受的壮硕,是它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
它并没有腾起两只前蹄,(我清楚地记得那可怕的蹄子与我的头同样大小,在那种时候我也找不到更贴切的参照物。)但它的蹄子是我后来见到的成吨重的高加索种马才有的。显而易见,它的骨架和体形都不是那种被套在车辕里驭使的畜马。它的身上流溢着一种令人猝然清醒的荒野的气息。尽管它并没有扬起前蹄,但车已经倾斜,后辕接触到地面,随着它的动作在地上触来划去。它实在过于高大了,而这辆马车对于它来说尴尬得像一个玩具。
我并不知晓这匹马犯下了什么罪过,不过当时在它的头顶上方正舞动着三四条鞭子。在令人窒息的声响中,它们节奏分明地逐一在黑马的耳边和脖颈上甩出鞭花,在撕扯它黑亮的皮毛时发出清脆的炸响。
它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巨人,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茫然。它瞪大了眼睛,在如漆的皮毛下成块的结实肌肉痉挛似的鼓动,鬃毛耸立。它僵硬地转动着脖颈,略显笨拙地躲避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纷飞鞭影,间或发出并不含有愤怒或怨恨意义的嘶鸣。
我最早的关于束缚和自由的概念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的吧。即使我现在想来也坚信,只要它愿意,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挣脱身上其实不堪一击的挽具,以及在它巨兽般身躯的面前显得过于脆弱的鞭子,撞开人群,跑进草地。小镇就在草地的边缘,只要冲出镇子它就可以进入广袤无边的草地。也许当时它只是被主人一时应急从草地上临时抓来套进车辕的,所以才会对火车站前喧嚣的人群和身上的挽具感到不安。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一匹更适合在草地上奔跑的马。
我想当时站在我身边的人群一定也受到这匹黑马的感染,感到惊愕以及对自己处境的莫名其妙的恐慌。当然也可能只有我产生了这种想法。在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想起它,却无法想象它后来的命运。我甚至已经记不起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记忆在那个时刻戛然而止,精确地把它的形象印在我的脑海里。但是我在今天想起它来,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英气逼人。它圆瞪的几乎倾出眼窝的眼睛里并没有恐惧,只是对自己处境的一种孩子般天真的茫然。那绝对是一种孩子般的天真,一匹成年的马,它的智力也仅仅相当于六岁的孩子。
后来我也见过很多可以用著名来形容的马,包括获得过那达慕赛马冠军的马,甚至以摔伤牧人著称的烈马。但是让我真正以一种眷恋的心情想起的只有那匹黑马以及它眼中那种无意识的茫然。从那以后,我一直无法接受把马作为驭使的工具这一事实。
儿童总是喜欢夸大自己所见到的一切,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出于某种潜意识的心理,按照理想中的一切去逐渐修正并完美自己的记忆。不过在这么多年里,我却很少想起它,只有在面对草地或与草地相关的一切时,它的形象才艰难地在我的记忆中浮现,像锋利的黑色刀刃切开记忆已经愈合的创口。对于我,那是一个长久的烙印。
昨天的深夜我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样想起它的。我感谢童年的瞬间在那一刻珍贵的闪动,使这可能与其他很多瞬间一样,被淡忘的记忆重新回到我的身边。为了不在第二天早上忘记,我顺手把它记在床头一本书的封面上。第二天开始整理这些文字,发现这零星的印象宿命般地被我写在俄罗斯作家佩列文的《“百事”一代》的封面上。
也许现代真的已经进入“百事”时代——正如在草地上我们也可以见到被丢弃的百事可乐的罐子,马在草地上正在逐渐地失去它原来的地位。由于马固有的经济价值无法与牛羊相比,所以也越来越不能受到牧人的重视,草地上成百上千匹的马汇成的马群潮水般席卷而过的场面正在成为久远的记忆。骏马作为一种与草地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文化也正在悲哀地消失。写下这些,纪念那匹黑色的骏马、曾经给过我最美好童年独立印象的马。以马的年龄计算,现在它应该已经死去了。但我只有一个愿望,它不是死在尘土飞扬的路途中拉车的辕套上,而是在牧草青翠的某条河边訇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