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香儿听到这个突如其来噩耗的时候,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她不愿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矿上来安抚的几个人就在眼前,香儿宁愿他们是空气,是自己梦魇中的出现的幻觉。可残酷的事实不容许她安插任何希望,仅存的一点理智也让她不能抱有不切合实际的幻想,而相濡以的情感更是让她陷入无比的悲痛之中。
早晨,小伟走的时候,还高高兴兴和她告了别,谁知,这一别竟硬是拉开了生与死的两个世界。她想哭却哭不出声,心似刀割一般,瘫软在床上,浑身无力, 再坐不起来了。天塌了,支撑香儿的那片天不在了,今后的一切都将压在她那单薄的肩上,她感到前路一片迷茫,看到的只是绝望,她的世界里不再有光明,还有那漫长的没有尽头荆棘丛生的路,通往一扇黑暗的地狱之门。
她任由泪水恣意横流,把枕巾湿透。小儿才四岁,不知母亲为何痛哭,也不知失去父亲意味着什么,他倚在母亲膝下,用稚嫩的小手为其擦去泪水。她一把搂住年幼的小儿,放声大哭起来。
阴沉沉的老天似乎也同情和可怜香儿,天边的墨云翻滚着涌了过来,黑压压的,越积越厚,突然间,一道闪电在漆黑的天幕中划开一道口子,刺人眼目,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遥遥传来,使人振聋发聩,转瞬间,即是暴雨倾盆而下,如同垂泪一般,他也在为小伟的逝去而伤感。
香儿公婆此时还不知道这个噩耗,不应有所隐瞒,应该立即告知。她试着起来,可是身子酸软得如同烂泥一样。抚慰人员搀扶着香儿、带着小儿上了一辆车,在滂沱大雨中,风驰电掣一般驶向棚户区。
香儿的公婆现在住在棚户区,小女为了上学方便,也与其同住。这个睛天霹雳般的消息,两个已经年近花甲的老人如何能接受得了,这不是要他们的老命吗?一想到这点儿,香儿的脑仁都疼,她不知如何开口,如何面对两位老人。
一路上,香儿感觉头昏昏沉沉的,她的泪已经流干了,眼睛涩得如风干的萝卜干儿。她时而清醒时而昏厥,醒着的时候,脑子里想了很多,可想了些什么,她却不知道,脑子里像煮了一锅粥。半小时的路程,她却感到如此漫长,她无法面对那年迈的公婆,她害怕老人接受不了这个既定的事实,丧子之痛如心上割肉,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走了,没留下一句话。
女儿七岁,聪明伶俐,乖巧懂事。儿子刚过了四岁生日,儿子生日那天,小伟换了天休息,载着全家人去了新区公园,领着孩子在游乐场疯狂地玩了半天,中午还吃了快餐,下午又泛舟湖上,在碧波荡漾的湖面,香儿的心情格外舒畅,这就是她想要的日子。
这些仿佛就是昨天刚发生的事,小伟的音容笑貌分明就在她眼前,她想伸手抓住小伟,留住那些曾经快乐的日子,可是无从下手,她无奈地任由这些浮想不断在脑子里如电影画面一样浮现、逝去,再浮现、再逝去。
香儿公婆看到香儿被一伙人簇拥着扶进了家,一时间怔住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种不祥的可怕的预感在他们的脑子里产生。待安抚人员把香儿扶到沙发上,二老似乎渐渐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心头忽地一沉,脸上的老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扑簌掉下来,那种百爪挠心、肝肠痛断的痛苦即使用再多的文字表述也显苍白无力。香儿亦是泣不成声,公公在一旁不住地眼泪,婆婆撕心裂肺的哭声弥漫着整个屋子,全家人都陷于巨大的悲恸之中。午睡中的女儿也被哭声惊醒了,她趿着拖鞋出来,看到爷爷奶奶和妈妈都哭成了泪人,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伴在母亲身边陪着掉泪,瑟瑟地抖动着身子,如同一只受了伤害的小鸟。
窗外,一道道的霹雳闪电接连不断地刺破苍穹,轰隆隆的雷声不停地在耳边响起,雨是越下越大,泪是越流越多。
“天啊,你睁睁眼,他才只有三十岁,你要收就收我吧!佛祖呀,我天天供你敬你,你就是这样保佑我们的吗?”香儿的婆婆突然间跪在地下,质问苍天与神佛,神佛羞惭无语,他也不敢直面老人,一道闪电后紧跟着一声惊雷,算是苍天不置可否的回答。安抚人员也在一旁陪着眼泪,人百草木孰能无情,此情此景,谁见了都得心痛。
香儿的公公搀扶起老伴,他的眼睛已肿得像个大水泡子,家里唯一的男人,这个责任感支撑着他不能轻易地倒下,显得比较坚强。他拿起了已戒了多年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了起来,去麻木自己的神经。
老伴几次哭得死去活来,擦鼻涕的纸巾扔得满地都是,他只是把老伴抱在怀里,依靠在他的肩头,默默无语。
安抚人员从外面端来晚饭,只有两个未谙世事的孩子扒拉了两口,大人们连筷子也没动一下,她们的心里装着满满的悲痛,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
晚上,这两个女人偎依在一起,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厥了过去。屋子里烟雾缭绕,香儿的公公看着儿子的照片,脸上流泪心中滴血,抽了一夜的烟。
一夜之间,香儿的公婆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头上的银发好像骤然间多了起来,眼角的皱纹也显得更多更深了,浮肿的眼睛眯缝着,即使勉强全力睁开也是黯然无神,分明就是两位垂暮中的萎靡的老人。
第二天,近亲们都来了,大家都陪着落泪,说点宽心的安慰话儿,尽管大家都知道说不说都没有用。
第三天,全家人都去冷冻间看了小伟的遗体,遗体已经做过了美容,小伟显得很安祥,如睡着了一般,身体一片冰凉,让众人的心也像被冬日的井水浸泡过一样。香儿的公婆死死抓着儿子的手不肯松开,他们害怕再也见不着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世间最无情的事情。突然间,小伟的母亲昏过去了,随来的医护人员忙着抢救,好不容易老人才苏醒过来,众人簇拥着香儿及公婆离开了冷冻室。
接下来,由小伟的舅舅出面与矿上交涉,经过几番扯锯,总算是谈妥了,算了一笔抚恤金,还给了一套棚户区的房子。接下来,矿上又给安排了墓地,火化后,草草葬了。
日子还得过下去,与往日相比,只是房子里少了些欢声笑语。香儿把能唤醒公婆记忆的有关小伟的一切东西都收藏了起来,尽量避免睹物思人。小伟的母亲一见到小伟曾经的发小,就不禁想起自己苦命的儿子,不由得泪水涟涟,大鼻涕甩得到处都是。
好长一段时间,香儿总是神情恍惚,想要说话时,却忘了说话的内容,进了厨房不知道要干什么,炒菜时的盐要么是忘了放,要么是放多了。到了晚上,一个人躺在那儿,翻来覆去睡不着,都想了些啥,也不知道。
窗外,月色朦胧,蓝色的天幕上镶着无数钻石般闪烁的星星。夜色很美,可香儿却体会不到,那些不属于她。星月的光亮照得墙壁如同一潭没有涟的死水,如同小伟离开后香儿的生活,如果不是两个可爱的孩子带给她活下来的勇气和希望,她真想随着小伟就这样去了。夜色如水,万籁俱寂,连星星都忽闪着,像要瞌睡着了似的,她却仍然无法入眠。身体凉得就像一块冰,心也像被时间凝冻了一样。漫长的夜,对于一个孀居的少妇来说,最是难熬,心灵的孤寂和生理的渴望,如同龟裂的土地祈盼甘霖一样,情感和理智像一对孪生的蛊虫,分别啃噬着她的心和身体。
香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中,她感受到小伟在她美妙的胴体上不住地摩挲,他紧紧抱住她,尽力使她舒服。她的心跳得快要出膛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燃烧着火一般的激情,灵魂已经完全脱离了肉体,在飘渺的云端飘来飘去。
“”的一声,隔壁传来防盗门猛烈地撞击声,惊醒了美梦中的香儿,她把能想到的所有的诅咒一并赠予了那个讨厌的邻居。香儿的脸色潮红,双手置于滚烫丰满的胸脯,她还徜徉在美梦里,不愿清醒过来。黎明前的睡意再一次涌来,她又难得地睡着了。
香儿的眼圈黑了,眸子也暗了,脸上的光亮也没了,她明显得憔悴了下去。这一切,都瞒不过公婆的眼。几年来,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香儿就如同她的女儿一般,看着香儿痛苦,二老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香儿经常一个人表情呆滞地坐在那儿,两眼茫然地看着窗外日落月升、云卷云舒、星移斗转,她在亘古不变的日月交替中等待时间的流逝。
花落花又开,小伟的祭日到了。公墓的山坡上,整齐地排列着一行行冰冷无情的黑色花岗岩墓碑,尽管草木葳蕤,可是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不知哪儿传来断续的啜泣声,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却更显墓园的清冷。
墓碑上,小伟的照片栩栩如生,就如初见时的模样。那些值得留恋和回味的美好瞬间,如云烟般的在脑海中浮现,命运像是和香儿开了个玩笑,生活难道是为了承担苦难而存在的吗?香儿把一束夹着白、黄的菊花放在小伟的墓碑前,她早就泪流满面了,这是对小伟的思念,也是对苦难的控诉。
暑假期间,香儿带着孩子回到了村里,孩子们见到外公外婆满心欢喜,而父母看到香儿却是暗自伤感,本来是一段美好的姻缘,却被无情地扼杀了。
孩子们在河滩上、山坡上、朝阳花地里玩耍,香儿满眼是小伟的影子,她想起了柳树下的初见,山坡上含蓄的表白,溪水中,小伟帮她追赶被冲走的衣服,朝阳花地里,小伟为她掰扯饱满硕大的花饼……
两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分下来的房子也装修好了,香儿还是和公婆住在一起,为的是相互之间好有个照应。屋里经常是冷清的,只有孩子们的欢笑和奔跑才能驱走那份冷清与寂寥,他们也给二老带来丝丝慰藉。
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灵丹妙药,它在不经易之间就悄然从指缝间溜走了,心里的伤口也渐渐愈合起来,虽然偶尔还能感觉隐隐的痛。
每天把女儿送到学校,儿子送入幼儿园后,香儿不想回家,她有意识地逃避着,逃避什么呢?是压抑沉闷的气氛,是小伟那无处不在的影子,还是那份无处诉说的孤独和寂寞,香儿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或许这些原因都有一些。
如同霜雪浸染过的头发花白,粗糙灰暗的皮肤全靠着骨骼的支撑才不会松驰成一团,上面还布满如同蝴蝶落了上去的老年斑,且伴生着一道道深沟浅壑般的皱纹,凸起的青筋如同裸露的树根,香儿凝视着镜子中几乎不认识的自己,这分明是个垂暮中的老人,时刻等待着天国的召唤。她非常害怕,人生是如此的短暂,转瞬间即逝。
冥冥中,突然传来一个幽远厚重的声音,“你为自己的幸福努力争取过吗?你同不幸的命运抗争过吗?你这一生有过后悔和遗憾吗?”她无法拒绝天国的声音,“我一直沉浸在失去小伟的痛苦中,没想过争取幸福。我逆来顺受地接受命运的安抚,从没想过抗争。我后悔,我想要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还没有去享受就这样结束了,我不甘心。”
“我要争取,我要抗争,我不甘心……”香儿歇斯底里地呼喊,她把自己惊醒了。这原来是个梦,好在它也只是个梦而已,不会让人继续沉沦与绝望。“我要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想这也是小伟所希望的。”她从心底冒出个答案,也彻底地醒了过来。
她看着小区里踢毽子的男女,有十几岁的少年,二十几岁的姑娘,三十多的少妇,还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都穿着专用的鸭嘴鞋子,还戴着护膝和护肘,毽子在拦网间如燕子般轻盈的翻飞,大家都玩得很开心。香儿安静地坐在场边的木条长椅上,看着眼前快乐的人群,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奇怪的梦,心里似乎不那么空落落的了。
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留恋,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和小伙伴一同踢毽子、丢沙包的情景,那个时候是多快乐,整日无忧无虑的,想着如果不长大多好,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痛苦和烦恼。
场上有一个人因家临时有事,中途离场了,香儿被别人招呼着就上了场。香儿本来就很灵巧,“盘、蹦、拐、磕、抹、背、勾、踹”几种腿功尽得施展,一招燕子含珠,毽子稳稳落在脚上,又一式燕子抄水,毽子迅速穿过了拦网,让对手措手不及。她浑身上下直冒汗,玩得筋疲力尽,突然间,香儿似乎找回了儿时的快乐。
毽友们都很热情,鼓动香儿每天来运动运动。香儿也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有氧运动,每次活动完,她觉得心情很舒畅。人的心就那么大, 阴霾少了,阳光自然也就挤进了很多。
这一年多来,香儿从来没用过化妆品,衣服也懒得换。自从香儿和毽友们在一块儿,她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了,每天对着镜子梳个自己喜欢的发式,脸上涂一层很光亮的护肤油,上一点淡淡的唇彩,感觉很有精神,衣服也是花哨了起来,不再是一身黑,或是一身灰了。
家里开始有了香儿的笑声,起初老两口有些不适应,渐渐地他们也都接受了这些。二老知道,如果儿子在天有灵的话,他也不想看见香儿整日愁闷抑郁的样子。生活渐渐回到了以前的轨迹,日子总得朝前看。
香儿把孩子交给老人看管,每日负责接送上下学,给二老找点事干,省得一天就想儿子。香儿想自己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在家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她想出去打工,单元楼里许多年轻的女人都不闲着,不是去商店当售货员,就是当美容师或是售楼小姐。她也找了一份工,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小姐。
在这儿,香儿的才能得到了施展,没多长时间,工作就干得顺风顺水的,工资也是涨了又涨,虽然每天工作很辛苦,但是香儿觉得日子很充实,工作很快乐。
在公司里,香儿遇到了另一个男人,是在公司年会上认识的。
“小姐,能请你跳个舞吗?”一位很绅士的年轻人对着香儿说。
“对不起,我不会。”香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上一绯红。
“那我教你,给个面子吧!”年轻人秀有礼貌地带着请求的语气。“我是真的不会。”香儿抬头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大眼睛透着一
股子清纯的真诚。
年轻人这次读懂了她的眼神,“我教你吧,很简单的,一学就会。”他边说边伸出了手,也是真诚的让人无法拒绝。
年轻人带着香儿进入了舞池,尽管乐曲很舒缓,香儿却很紧张,她手心里直冒汗,湿漉漉。这个年轻人的舞技很高,他强有力地带动着香儿,其实香儿很聪慧,一点就透,她也很有舞蹈天赋,只是没有机会学习罢了。香儿渐渐地有了感觉,身子不那么僵硬了,腿和腰肢也柔软起来,她开始渐入佳境了。等跳了几曲以后,香儿就能很好地配合好年轻人的舞步了,只是还不娴熟。
舞台上,霓虹灯闪烁着,在绰绰的人影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忽明忽暗,使香儿的大脑产生莫名的兴奋感,和当初见到小伟一样,既紧张又快乐。
从闲谈中,香儿了解到这个年轻人叫赵伟,是公司的监理工程师,负责盖楼过程中的质量监督工作,是个快乐的单身贵族。赵伟也了解到香儿的一些情况,比如她是有两个孩子的孀居母亲。
从赵伟的身上,香儿闻到一股烟草和汗液混合的气息,那是带有雄性荷尔蒙的特殊气味,一种让她脸红心跳、险些把持不住的味道。
舞会散了以后,赵伟又热情地把香儿送回了家。
香儿的公婆在阳台上望见了赵伟,初看印象感觉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尽管两位老人的心里很苦,不由想起那苦命的儿子。
吃过晚饭,趁着婆婆在厨房洗碗,公公悄声对香儿说:“遇个合适的人就嫁了吧,就是多留点心,别让人给骗了。”
贴心的一句话,说得香儿心里暖暖的,像春风吹裂冰冻的河面,又像石子抛入平静的湖面,激荡起层层的涟,她感激地望着鬓发如霜染过的公公,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今夜,香儿愉快地失眠了,她想的很多,也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