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买一本长篇小说——《青年近卫军》。书价一元多钱。
母亲还从来没有一次给过我这么多钱。我也从来没有向母亲一次要过这么多钱。
但我想有一本《青年近卫军》,想得整天失魂落魄。
我从同学家的收音机里听到过几次《青年近卫军》的连续广播。那时我家的破收音机已经卖了,被我和弟弟妹妹们吃进肚子里了。
我来到母亲工作的地方,七八十台破缝纫机,一行行排列着,七八十个都不算年轻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缝纫机后。因为光线阴暗,每个女人头上方都吊着一只灯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开,七八十个女人的身体和七八十只灯泡所散发的热量,使我感到犹如身在蒸笼。毡絮如同褐色的重雾,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们之间纷纷扬扬地飘荡。而她们不得不一个个戴着口罩。女人们的口罩上,都有三个实心的褐色的圆。那是因为她们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将口罩濡湿了,毡絮附着在上面。女人们的头发、肩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变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觉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顶洞人时期的女人们之间。我呆呆地将那些女人们扫视一遍,却没有发现我的母亲。
七八十台缝纫机发出的噪声震耳欲聋。
“你找谁?”
“找我妈!”
“你妈是谁?”
我大声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那儿!”
一个老头儿朝最里边的角落一指。
我穿过一排排缝纫机,走到那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弯曲着,头和缝纫机挨得很近。周围几只灯泡烤着我的脸。
“妈——”
“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肮脏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一对眼神疲惫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
母亲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
“有事快说,别耽误妈干活!”
“我要钱。”
我本已不想说出“要钱”两个字,可是竟然说出来了!
“要钱干什么?”
“买书。”
“多少钱?”
“一元五角就行。”
母亲掏衣兜,掏出一卷揉得皱皱的角票,用龟裂的手指数着。
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踏缝纫机,向母亲探过身,喊道:“大姐,别给他!你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还供他们看闲书哇!”接着又对着我喊:“你看你妈这是怎么挣钱?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书哇?”
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大声对那个女人说:“谁叫我们是当妈的啊!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
母亲说完,立刻又坐下去,立刻又弯曲了背,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板上了,立刻又陷入了忙碌。
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母亲原来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个老女人了!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是个大人了。
我鼻子一酸,攥着钱跑了出去。
那天,我用那一元五角钱给母亲买了一听水果罐头。
“你这孩子,谁叫你给我买水果罐头的!不是你说买书,妈才舍不得给你这么多钱呢!”
那天母亲数落了我一顿。数落完,又给我凑足了买《青年近卫军》的钱。我想我没有权利用那钱再买任何别的东西,无论为我自己还是为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