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慢慢隐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在十字路口等红灯,不经意间看到了后视镜里的自己,一张疲惫与暗淡无光的脸,看似无虑的日子,却心生惶惑。
我耐心地等待信号灯,再看车外时已被一群轮子上沾满泥土的摩托车包围着,队伍庞大但并不整齐。排气管发出急切的嗡嗡叫声,像是表达对红灯的不满,恍惚间疑是摩托车越野赛。但从他们的衣着和车后所载物品验证了他们的身份:虽然刚刚入秋,他们的身上却都穿着泥土混杂厚旧的军大衣,车后都驮着大大的编织袋,有各种蔬菜、水果等,有的编织袋上面还绑着布娃娃、双星运动鞋或学习机。这是一群三更去傍晚归的农民工,他们习以为常地在风雨中来回丈量着泥泞曲折的路,在这些沧桑但充满希望与兴奋的脸上你找不到丁点疲惫。他们见缝插针地尽量往前挤着、互相吆喝着、比画着,迫切地看着信号灯,望着他们期待的眼神你仿佛看到——不远处有着他低矮的房子温暖的家,袅袅的炊烟迎望着他,孩子们欢悦地抓抢着他高高举起的礼物;为灶前烙饼的老娘轻轻拂去襟前的白面;在橘色灯光下诡秘地让媳妇猜猜一天的收入;一帧帧温暖、幸福、欢乐的画面,映亮了后视镜里那张疲惫的脸。
远远望去,那低矮的房子柔弱的光依然能倔强地把整个黑夜撑起,照亮。
老家来的车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奔波,车停在北京一个部队大院宿舍楼下,满身的尘土与四周的车形成了鲜明对比。不远处,有几位老太正在扶拐闲聊。这时,一位时髦女青年皱着眉头从车旁走过,用京腔跟老太们嘟囔着:“这车真脏啊,怎停这啊?山东来的,不知道去谁家的,停得也不是地儿。”几束目光顺寻过来,我窘得满脸发热(真后悔没跟着他们上楼),好在车窗贴了膜,正庆幸着,却见其中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目不斜视蹒跚地向车走来。我不自主地在后座上往下躲藏。只见她停在车前,猫着腰向里探望,在确定没人后,用她微颤颤的手虔诚地在满是尘土的车身上来回摩挲着,深陷的眼窝里泛出了光亮。不知她在寻思着什么。
她怎么了?我疑惑地偷偷盯着她,直到听她用山东方言自语道:“是咱山东的车啊,山东老远了!”我心里顿生他乡遇故人般的激动,真想打开车门跟她说点什么,又怕惊扰她那已飘回故乡的心——她分明已触摸到了村头的那棵老槐树、梦中的老宅和时常浮现眼前的那一张张记忆中熟悉的面孔,不知有多少话语正在她的胸腔中奔涌。那满脸的褶皱,也随着思绪不经意地舒展着……
一位八九岁的小姑娘蹦跳着跑到她跟前:“奶奶,奶奶,该吃饭了,咱们回家吧!”老人没有什么回应,思绪似乎停留在很远的地方。直到小姑娘仰着头边叫边摇晃着她的手,这才怔了一下神,唔唔地应着,但昏花恍惚的老眼却还是紧盯着车,小姑娘好奇地也往车里张望,“奶奶您看什么呀,什么也没有嘛”,疑惑地噘起小嘴嘟哝着。回头又大声地叫着奶奶,拽着她的手往后走,老太太不舍地慢慢转动着身子,迈步又停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挣开小姑娘的手又转回来,轻轻地拍了拍车子,这才若有所思一步三回头地往楼道里走去,临到拐角处,她目光再次深深地向着车子看了几眼。
她最后那个眼神让我回到家后久久不能忘记,总自责自己该跟她说点什么就好了。可我又能跟她说什么呢?
记忆是一首长诗
十八岁那年,记得是个二月份,南下的父亲离休了,决定举家从广西迁回山东老家。大家都很激动,只是父母跟我们的激动有所不同。他们想的是将要叶落归根的喜悦,而我们心里却是难以割舍的痛。那是个很矛盾的心情,离愁大于期待。归程中火车上的三天三夜,基本上是在泪水中度过的。
从记事起就是在那青山绿水,满目花草中度过的。几乎每个地方都能寻到我生长的足迹。江边上那些长着青苔的石头常伴我看夕阳下的船来船往,看彩云一会儿变马一会儿变羊,间或又如缕缕纱幔被风扯着追夕阳;暮色中有挽着裤脚扛着锄头的老农伴着沉思的老牛一前一后,如活剪影般缓缓地在田埂上走过;还有那藤状长满刺的野玫瑰,一年四季总是躲在岸边,一丛一丛深粉淡粉交替地开着。仰头站在那开得满满的花下,看它如彩色瀑布般泻垂在岸边,那香香甜甜的味道引得众蜂蝶此起彼落地纠缠着。我们常踮着脚尖去采摘,一不小心就会被扎到手指。
池塘边的那棵大榕树,枝叶总是那样繁茂苍翠。一条条枝外生出的小根总是固执地从树上垂下探入大地,也不知它们要寻找什么。玩累后的我们每欲刨根探底却总是半途而废。而当蒙蒙的细雨来时,三两个傻丫头便穿着彩色的雨鞋在雨里疯跑。又怕衣服淋湿了挨骂,总会疯一会儿便跑到泛着绿光的斜斜的大芭蕉叶下躲雨,蹲在蚂蚁的洞口,好奇地看着它们,是如何将大它们好几倍的食物往洞里搬运的,每当我们着急地用小树枝帮忙时,人家却是不领情的,顺着树枝就爬上来找我们算账。大点儿后就喜欢跟从丢手绢玩起的死党,晚上躺在楼顶上对着星星月亮为赋新词强说愁……
临别时很用心很贪婪地看着目所能极的一切,似乎要把它们深深地烙在脑海里。再见了,我的朋友,我的十八岁,我的一切的一切,不知今生是否还会有缘相见。满满的惆怅涌在心头。
车子慢慢开动了,趴在后窗上看着那群越离越远却还是不肯散去的邻居、朋友。刹那间有了种彻骨的痛,泪如洪水般涌出。池塘边那棵常常被我们折磨的大榕树,此时也偷偷地背过了身子,似乎顷刻之间,池塘里的水也溢了出来。我的眼睛被一路划伤。
当时总也理解不了父母为什么一定要回来。面对着那片冰冷荒凉陌生的平原,灰蒙蒙的天,还有路旁那些站在冷风中寂寞干枯的树,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忧伤。
而后来慢慢地适应,也慢慢地明白,这里再穷再冷也是自己的家乡,是父母也是我们的永远的根,不可分割,无法替代。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如今这里已经变得宛如江南一般美丽,更主要的是在这个地方有了我更多的至亲至爱的朋友,有了自己温暖的小家。
我突然感谢命运如此的安排,它让我体味到了两种别样的人生,让我懂得感恩、知足和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