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安居与首任队长
父亲带着四姐和我在小麦扬花的时候回到老家,当我们在茫茫的夜色中回到父亲戏称的五柳之家时,那处我们住了两年多的房子被人锁死了唯独一张进屋的门。而且不是简易的铁丝纽的门扣,而是用结实的铁钉打的一副锁扣,锁扣上挂着一把冰冷的大铁锁。进不了屋,漫截地里一片漆黑,天上没有月亮,连星星也躲进厚厚的云层中,不肯给大地闪耀一丝光亮。这亳不知情的变故,让父亲和我们顿时陷入绝望和惶恐。四姐和我埋怨着说,早知这样还不如不回来,在吕老伯那处菜园子里我们已安逸了那种一天两顿走村串户的讫讨生活。
我们早晨踏着薄薄的晨雾,走进炊烟袅袅,人欢马叫的村庄。我们已谙熟了讨饭的技巧和过程,我们也知道如何避开狂吠不止的恶犬,我们更知道哪些庄户人家肯打发要饭的,哪些人家厌恶讫讨的。那些厌恶上门讫讨的,每每一挥手你就应赶紧知趣的走开。否则他不但不会施会给你,他还会闲人碎语甩脸子喝斥你,让你落荒而逃时,身后还有一只恶犬狂吠着,对你紧追不舍。但那只是极少极少的人家,也许他是诸事不顺,也许他和妻子一大早干了一架,也许他在对不听话的儿女进行文攻武治。大多数的庄户人家虽谈不上热情,不会打开大门请你登堂入室,让你一个卑微的要饭花子做他家的座上宾,为你捧上热呯呼香喷喷的饭菜。但也决不会打发你发馊变味的剩饭剩菜,即使给不了一个整馍和半碗热粥,也会掰给你半块馍,舀上一瓢粥,让你低头哈腰,千恩万谢的离开他的家门。
半下午时我们回到吕老伯的菜园,我们放下篮子,清点出哪些夜晚可以热一把就可以吃的馍块和粥饭,哪些可以晾晒干后留着下雨天烩烩充饥的馍块和干粮。然后我们饶有兴趣的在吕老伯慈祥亲切地指导下栽菜施肥浇水,捉虫拔草间菜苗。夜晚馏馏中午挑出的剩馍剩饭一吃,刷碗洗锅一收拾,连忙烧水沏一大瓷盆老茉叶的茶水,等着赖蛋老伯背着板胡,咳着嗽,吐着老痰来继续说他的海瑞智斗严嵩的全本《大红袍》。
农家自有农家乐,那我们的讫讨生活呢,虽艰辛但亦有欢乐。
我那时甚至想,当个要饭花子也不错。那种安于上门乞讨的现状甚至是感觉比在豫东要下地劳作,尤其是麦收季节拼死拼命的抢收和渴盼能分到的那点点小麦的艰难日子要好许多。比和永福为生产队放羊,在广袤的平原上,赶着一群并不是文学家笔下的洁白羊群找草地,寻水井,担心羊儿啃食庄稼树苗的生活也要惬意许多。比背着馍走村串庄走二十多里路,去太康第八中学紧张忙碌的上课出操,早晚自习,还要吞咽不敢咀嚼的变质发臭的馍和红薯的学习生活也要愉悦许多呢。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真的是在追忆他那些逝去的美好往事和年月吗?我想正相反,他在追忆他那些已逝去的艰难苦恨,往事并不如烟,坎坷际遇中,华年流逝,抱负转头成空。一代伟大的诗人只不过是用委婉朦胧的手法在寄托着对流年往事的一腔虚空罢了。我也想起鲁迅先生曾批判过的中国历史上只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我十四岁逃荒讫讨的少年生活,父亲带着我和我的四姐在南阳一带雨雪霏霏上门要饭的往事,不就是差一点就做稳了叫化子身份的一段经历吗。四姐要去嫁人,我去做别人家的儿子,这少年时的际遇,难不成和豫东的苦难岁月相比,就感觉好了许多吗?当时我没有知觉,只是以为上门讫讨吃百家饭也算是一种生存的方式吧。若干年过去了,每每想起少年时,逃荒要饭的那段日子,我的内心仍是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怀想,还是苦恨纠结的复杂感受。都说苦难成文学,愤怒出诗人,但愿如此,说不定哪天我会把少年逃荒要饭的岁月变成文学,让被恶狗狂吠的愤怒也化做诗篇。
逃荒回到豫东的第一个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父亲和四姐及我,我们三人心事沉重,仰望阴云厚实的苍穹,靠着那间漫截地里孤零零被锁上房门的房子一隅,盖着一床已破烂成絮的铺盖,我们都默不作声。许久,父亲叹息一声对我们说,看样子这间忤在漫截地里的房子已住不了啦,可能是大队要收回去,另作它用。也可能是村东头的生产队看我们逃荒要饭去了,临时起意要房子有急用,反正门一锁就是告诉我们,必须搬走,另觅住处。总之,我们还是要想办法,找生产队给我们分一处宅基地,哪怕搭一处简易茅棚暂且住下才是个事呀!父亲还在絮絮叨叨,然而走了一整天的路,从早上离开西华县城,我和四姐只啃了两块干硬如铁的馍块,灌了一肚子井拔凉水,我们又累又睏,竟然一会都进入了梦乡。记不清我们那晚都做了什么样的梦,也许我们在梦中期待着明天,梦醒时分,能有一处栖身之地吧。有吗,即便是茅棚,又在哪里呢?
第二天,我们很快知道,这处的五柳之家所在的田地分给了村东头一户乡邻。是这个乡邻重新打的锁扣,锁上的房门。那天早晨他带着他儿子拎着几个热呼呼的锅饼来到还在沉睡的我们父子三人面前,喚醒我们后,他告诉我们,他们已收回了这间房子。他们要把这间房子开作豆腐坊,这块地分给了他们。他儿子看到我有些惊讶,我们是张君白小学的同班同学,他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只记得因他长着一对朝上翻的眼睛,同学们给他背后起了个“望天猴”的浑名。他已长成一个牛高马大的青壮小伙啦,他父亲说之所以要在这儿开豆腐坊,一是因为这里离水井近,离村里远,方便磨豆子做豆腐,再吵闹也不会影响到别人。二是他这个儿子已定好了亲,要靠磨豆腐挣钱娶媳妇。于是他父亲打开了门锁,并说已把我们不多的东西收拾集在一起了,我们回来了,正好可以搬走,他还正犯愁我们这点东西搁在哪里好呢。父亲告诉他,放心好啦,我们很快会搬走的,不会影响他择吉日开磨坊。
父亲找到生产队长,这个父亲已出了五服的本家侄儿,我们叫他继忠哥,他大名唤作齐继忠。这是个中年汉子,身材高大威武,一张阔大的国字脸,一双炯炯明亮的眼睛,鼻头厚实,嘴巴宽阔,一副富态沉稳的面相。他让父亲先把四姐和我安顿到村子西头的场院,他说先让我们临时住十天半个月,马上要辗压场院啦,估计不出一个月就要收麦子啦。于是他又领着父亲到村子的西南面,靠生产队马厩前面一片空地上。他对父亲说这片空地有四五分地,就划给你们做宅基地,先在这里用高粱秸杆搭一间简易茅棚,等忙完麦收,腾出劳力,让大家帮忙给你们垛墙盖一间房子安居吧。他说,叔你回来马上三年啦,是该有处宅子,有间房子安居下来啰。他对父亲说,下午就派高仁义协助你去队上称两百斤秫秆,秋后分秫秆时再扣回。高仁义知道搭茅棚,他手脚快,不出两天就会把棚子搭好,你们就可以安顿下来了。
父亲千恩万谢,只差没磕头作揖啦。茅棚搭起来的确快,丈量出面积,四围刨坑埋上竖立的高梁秸秸,四角立四至六根檩条木棍,糊上掺有麦秸的烂泥,粉平,这四面墙就搭糊好了。然后在檩条上再斜搭四根椽子,和檩条梱绑在一起,屋顶的雏形也显现出来了。最后在椽子上铺上秸秆糊上同样掺有麦秸的烂泥盖顶,于是一间简易的茅棚便像模像样地盖了起来。高仁义人如其名,的确为人仁义,他始终念着父亲为他老婆治好了风泪眼,上次为我们修缮菜园那处房子,他就没收工钱,这次又尽心为我们搭起了这间简易茅棚。父亲也是千恩万谢,但这次队长说为高仁义记工分,何况父亲是连一个子也拿不出来了,何来的钱付工钱呢?三天后,南风吹,日头晒,茅棚四周和棚顶糊粉的烂泥就干了,也沒啥好收拾的,我们就搬进了我们的新居安定下来了。
原按队长的打算是,麦收后垛墙砌屋,真正为我们筑一间土坯房子来安居,没想到的是,这处简易茅棚我们竟然又一住就是三年多。因为齐继忠的队长被人给撸掉啦,新上任了一个外号叫“狗鼻子”的队长。
齐继忠是一个爽快的汉子,他有庄稼汉的实诚,又有小农意识的几分狡狤。他养育了四个女儿,却没有儿子,他被别人背后称着“绝户头”。他最小的女儿叫玉香,和我一般大,是个典型的假小子。齐继忠最喜欢她,也的确将这个女儿做小子培养。齐继忠的老婆瘦小白净,从不出工干活,在家做饭忙家务。齐继忠当队长时,队上社员说他很赖,但我没有看到他赖在哪里,相反我感觉他为人仗义,敢担担。而且他任队长时,还能够处处为队上社员着想,并不完全像有些生产队长那样,迎逢拍马往上爬,为自己能够升迁到大队当干部,虚夸粮食产量,剋扣社员口粮。而且齐继忠还能想办法,瞒报产量,留下点瘪谷次粮分给社员。等到后来“狗鼻子”当队长时,他的做法与齐继忠正好相反,社员们又回过头去细说齐继忠的种种好处,指责“狗鼻子”的奸滑行径。
其实队上的人看不惯齐继忠,是风传他所谓的作风问题,为队上那个戴绿帽子的饲养员鸣不平。那个饲养员叫善庄,他生得一副尖嘴猴腮刀把脸,长期窝在牲口厩里不晒太阳,总是惨白着张瘦长脸。他的沙眼很严重,眼眶血红向外翻着,眼珠朦胧看人不清。但他讨的老婆却很漂亮,他的老婆原是地主家的女儿,天生俏丽,和气示人,我们叫她翠。据说刚解放时,翠的父亲总是被贫下中农拖去批斗,还戴高帽子游街。整天拖他父亲去斗的贫下中农队伍里,有两个整日光膀子,栏腰用麦秆搓成绳子梱系着大裆裤的赤贫农,他们总是借揪斗翠的父亲时,下流至极地调笑翠。善庄曾在翠家做过长工喂过牲口,为人老实勤奋又正值年青,还是赤贫农孤儿。他父亲便作主,让她嫁给了善庄。他父亲说,善庄虽是长得丑陋了些,但嫁给她安稳呀,哪个还敢打赤贫农老婆的主意呢。
婚后,日子还真如翠的父亲所说,那两个光膀子,靠麦秸绳梱绑大裆裤腰的赤贫农再也不敢上门去调笑翠啦。翠和善庄的生活也平静无忧。他们头胎生个大胖小子叫升宝,虽长相随善庄,但听话懂礼貌,后来被翠的哥哥接去新疆了。
善庄喂牲口要在马厩过夜,夜里要起来为马添饲料,马无夜草不肥呀。这样齐继忠便夜夜溜进了翠的屋里,上了翠的炕头,与翠成了一对快活风流的露水夫妻。他们总是等善庄吃过晚饭去喂牲口后,便上床翻云覆雨,好不快活。有几次善庄添完马料,趁夜色回家也想和翠翻云覆雨一番。但翠就是不开门,并喝斥善庄快回马厩去添马料,她睏了要睡觉。老实的善庄便抬腿转身往马厩走去。
然而好几次善庄刚走几步就听见屋内嘻嘻的笑骂声和呻吟声。善庄便用唾沫沾湿窗纸,借着月光往屋里瞅,这一瞅不打紧,他朦胧的双眼竟然看见床上有两副白花花的裸体在颠狂呻吟。这下善庄不愿意啦,他使劲拍开门,也不怕惊动了邻舍。但齐继忠给出的最终结果是,要么取消你饲养员的资格,下地干活。要么今后每隔三天,你夜里也回来一趟。善庄遂选择了后者,既保住了饲养员的轻松活,又同样有快活的机会。
不久,翠又生下一个白胖男孩,社员都说这孩子酷似齐继忠小女玉香的容貌,瞧那鼻子和眼睛和玉香没有丝毫区别。这事在队上社员中便成了茶余饭后,生产队劳作休息时津津乐道的话题。有人替善庄戴绿帽子,甘作缩头乌龟抱不平。有人却大肆渲染齐继忠和翠打情骂俏,翻云覆雨时的淫声秽语。还学着翠的腔调,说善庄裤裆里的那玩意像是只小辣椒,齐继忠的家伙却是个大驴毬。还说善庄折腾一晚都听不见翠的叫唤,齐继忠三两下就让翠嗷嗷浪叫着爽上了天。有个中年妇女对那个正兴致勃勃的中年男人怼道,统哥,恁是看见了继忠哥那玩意捅翠咋的,还是你给跟前替翠垫背啦呢,哈哈哈。众人便也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
说归说,传归传,但继忠队长他根本不在乎。那个翠同样也不在乎,她照例跟善庄相安无事的过日子,她照例以笑脸示人。后来那些背后编排故事的人反倒偃旗息鼓了。人家齐继忠的老婆不吭声不找茬,照样一日三餐把自己的老公伺候的得得发发的,你们又起什么哄呢。何况善庄也更不在乎,据那些人说,夜里他们躲在暗黑处守了好几次,善庄三夜一次,准回家拍门。而且翠也很亲热地把他迎进屋,接下来夫妻也打情骂俏,照样云翻雨覆,也没听到翠再骂他裤裆里的东西像小辣椒似的捅得她不带劲。
但齐继忠的队长倒是麦收一结束就让人给他撸掉了,接替他的二任队长是个叫“狗鼻子”的人。齐继忠为啥好端端的被人撸掉了队长呢?队上又传闻着另一条消息。说“狗鼻子”还是队委会一个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小干部时,就与齐继忠意见不合,但齐继忠是个自有主意的人,他有能力又自信,作风也有些霸道。队上的事从来都只他一人说了算,他也从不尿“狗鼻子”那一壶。“狗鼻子”早就不服气,他多次向大队打小报告,说齐继忠瞒产私分。但每次大队下来调查,都没有搜集到证据,还在队上社员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队上社员众口一词,说齐继忠瞒产私分是从来就没影的事。社员向调查的人反映,生产队的土地都在西洼一片,这里地力贫脊,不长庄稼,只扬风沙。又不是五八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可以吹出来粮食。一季麦子满打满算连带土坷垃称上都只有百多斤,交多少公粮,剩多少基本口粮,大队不都门清吗。瞒产私分,去他娘个毬,有什么产瞒,私分了多少,走吧,我领着你去俺家称称有多少基本口粮?每年都是吃不了半年,囤就见底了。不出去逃荒的话,饿死个狗日的。谁去大队嚼的舌头,告的状,告诉我们,日他先人,看他肚子里吃进了多少私分的粮食,长了几两膘?这样大队也就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