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过大年,还是乡下有味道。那种热闹、红火与喜庆,是城里人难以体会的。正因平日艰辛,乡下人特别看重春节的仪式感与烟火气。从1969年10月下乡插队,到1978年3月2日到广州上大学,我在粤东山乡总共过了九个春节。直到今天,一声“过年啦”,马上能召回许多温馨的场景。
说起来,我插队的山乡很不富裕,十个工分(壮劳力工作一天)也才两毛七(妻子在吉林插队,说那边是一块八)。可过年前后那半个月,不仅衣食足,而且文化生活丰富。春节临近,锣鼓紧催,不愉快事暂时抛到九霄云外,那可是插队生活里难得的幸福时光。那种红火与欢快的场面,比今天全家围坐看春节联欢晚会好多了。关键在于“不隔”,乡民们大都参与,而不仅仅是看客。
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知青”,我每年协助宣委(大队宣传委员,记得是专职,不用下地干活)组织春节联欢,非常享受那种“与民同乐”的氛围。最常做的,就是大榕树下搭台子猜灯谜。前两年在台下猜,努力拿奖品;奖品贵贱无所谓,能在谜台前过五关斩六将,那是很风光的事。后几年则是坐在谜台上,帮助临场编谜,还有就是对答案、发奖品。谜台高筑,红红绿绿的谜语挂满大榕树,猜谜人报一下号码和答案,答对了,击打鼓心,咚咚声响,犹如喜报;答错了,敲敲鼓沿,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因兼及知识传播与文化娱乐,猜谜在粤东地区很流行。十多年前,我在巴黎的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阅读,图书馆里藏有一册潮州人杨小绿(杨睿聪,1905-1961)编的《潮州俗谜》。这册1930年由支那印社刊行的小书,分自然、人事、身体、器物、食物、植物、动物七部分,辑录了广泛流传于潮汕民间的谜语二百多则,后附有“潮州歇后语”。在异国猛然撞见“老乡”,自是感慨万端,日后我在《俗文学研究视野里的“潮州”》(2010年4月11日《南方都市报》)中专门提及。此书1949年香港潮书公司曾刊行增订本,不过我在乡下时根本无缘得见。能作为压箱底宝贝的,是每年县文化馆编发的谜语手册,还有就是若干事先制作的带本地风光的土谜语。
村子背靠大山,面朝水塘,左右村口好几棵老榕树,犹如把守要塞的大将军。山乡怀抱一足球场大小的水泥地广场,名为“清埕”;那是全村公共活动场所,白天晒谷晒麻,傍晚打球纳凉,节庆时看戏放电影,可谓一专多能。
那年头,民众被充分组织起来,需要安排各种文化体育活动。山乡因场地及器材所限,比较适合开展的,也就是大球和小球。乒乓球适合在室内打,有一年为吸引观众,在广场上举行比赛,于是风向决定了胜负。相对来说,篮球更有参与度与观赏性,春节前后,赛事此起彼伏。参与者都是计工分的,玩耍兼赚钱,何乐而不为?我个子不高,虽有满腔热情,只是在准赢或准输的状态下,才被允许上场过把瘾。印象中,我们村的球队实力不济,从没进入公社前三,也就无缘县里的决赛了。
最惬意的,还是协助放电影。公社电影队轮流到各村放映新片,最理想的,莫过于档期刚好在正月。即便是平常日子,电影队进村,总得有人陪伴,帮助挂幕布、架机器、圈地盘以及维持秩序等,当然,还陪同吃饭。那是最美的差事了,我只轮到有限的几次。来了尊贵的客人,允许动用村口池塘的鱼,现捕现烹,味道好极了。那时好看的电影不多,记忆特别深刻的,不外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长春电影制片厂,1972)、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北京电影制片厂,1973),还有国产片《闪闪的红星》(八一电影制片厂,1974)、《海霞》(北京电影制片厂,1975)等。放过电影后的好些天,大家不断谈论及追忆,那才真叫余音绕梁。可惜外国人名地名太绕口,实在记不住,村民于是将那部好看的南斯拉夫电影简称为“三个字保卫四个字”。多年后,我跟远隔千山万水、同样有插队经历的朋友聊天,一说“三个字保卫四个字”,他马上明白是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可见,天南海北,民众的智慧是相通的。
当然,我最记挂且怀念的乡村文化生活,还是学戏与讲古。一是记的工分比较多(学戏二十天,讲古半个月),二是这两件雅事与我日后从事的工作,竟有某种隐秘的关系。
先说学戏,那可是惊心动魄的故事。1970年初,宣委通知我近期不用下地干活,改为参加春节演出节目的排练。临时搭建的剧组,包含乐队、演员及后勤,大约二三十人。农闲季节,给二十天时间排戏,不但赚工分,且经常吃夜宵,自然很开心。排戏的老师来自县文化馆,在好些村子轮流执教,让我们先熟悉剧本并背台词。记得大戏是《张思德》,还有一个作为搭配的小戏,名字忘记了。借助网络检索,方才知道中国青年艺术剧院1967年10月曾创作并首演六场话剧《张思德》,而后贵州省花灯剧团1968年演出过大型花灯剧《张思德》。同名潮剧估计是移植的,但眼下找不到剧本,不敢说死。
拿到剧本,首先分派角色,各派势力争持不下,最后宣委拍板,让我这没有任何背景的外来知青演主角。好些嗓子及扮相都好的“老演员”,因文化水平太低,教他们读剧本很费时间,这大概也是宣委选我演主角的原因。我半天就能记住的台词,很多人背了五六天,才勉强过关。后来我发现,不全然是记忆力问题,反正记工分,慢慢来,没必要逞能,这也是一种农民式的狡黠与智慧。那年我十六岁,看那些俊男靓女打情骂俏,实在长见识。一周后,台词基本背熟了,老师开始教唱。一天下来,我坚决要求换角,因嗓音不行,无论如何唱不上去。宣委让我继续留在剧组,转岗为后勤服务,平时帮助阅读剧本,演出时负责提词。其实,只要踩对锣鼓点,唱得上去,且扮相俊俏,台词对错没关系的。都是业余演员,用的是新剧本,又只演一次,没必要记那么牢。现场有我提示,不怕下不了台。
接下来的训练,白天学唱新戏,晚上来几段大家都会的老戏。潮剧是中国十大剧种之一,几年前我为吴国钦、林淳钧著《潮剧史》(花城出版社,2015)写序,提及此书以下论述让我大为振奋:“第一,潮剧迄今已有580年历史,比影响巨大的京剧、越剧、黄梅戏、粤剧要长得多;第二,明本潮州戏文七种的出现,为明代潮州地区的社会生活、民情风俗、语言运用等提供了宝贵资料;第三,‘时年八节’的民俗活动成为潮剧勃兴的推手,也决定了潮剧的美学品格;第四,潮剧不仅是粤东平原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品种与文化符号,还流行于福建南部、港澳及东南亚一带,是维系海内外两千万潮籍同胞乡梓情谊的重要文化纽带。”民间广泛流传,老少都能哼几句的,多属于《陈三五娘》《苏六娘》《井边会》《扫窗会》等经典剧目。文革中,这些表现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老戏不让演了,但民间随便唱唱还是可以的。
初一晚上的正式演出,效果很不错。反正都是乡里乡亲,粉墨登台也能认得出来。台上唱什么不太要紧,台下观众指指点点,品评优劣乃至互相争吵,反正很热闹,这样就行了。大概太紧张了,主角经常忘词,我在后台提示的任务很重,一个晚上下来,嗓子都喊哑了,感觉比前台表演还累。
二十天的“演艺生涯”,多年后仍让我津津乐道。去年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来潮州拍摄专题片“品戏·读城”,坚邀我专程回家乡当临时向导。说起我曾吃过半个多月的“潮剧饭”,导演很兴奋,计划就从我失败的学戏故事说起,还专门回我插队的山乡,拍摄了老祠堂(现在是村里的文化活动中心)里村民清唱潮剧的场面。那场面我太熟悉了,触景生情,哇啦哇啦又说了一大通。可惜后期剪辑时,发现跑题了,“读城”变成了“读乡”,只好忍痛割爱,只保留了若干村民清唱潮剧的镜头。
与学戏的铩羽而归相反,我的讲古非常成功。记得是1973年春节,大队宣委希望开拓新的文化品种,分派我大年初一讲古。在空旷的清埕上,与猜谜、球赛争夺观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初问我题目,我脱口而出“水浒”。除了这部小说我很熟悉,更因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打打杀杀,更适合民众趣味。给我两周温书的时间,非常从容,那时年轻,基本上过目不忘,多看两遍总可以记牢的。只是讲一整天古,大不了六七小时,如何剪裁是个难题。最后竟无师自通,选择了以武松故事为中心,类似扬州评话大家王少堂的“武十回”(我读到江苏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武松》,已经是多年后的事了)。大年初一,乒乓球台上放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开水瓶和一个茶杯,还有就是高音喇叭,连醒木和纸扇都免了。
此次清埕讲古,效果极好,直到春节过后,走在路上,总有老人小孩指指点点,说这人了不起。我之选择水浒故事,在“《水浒传》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的最高指示传达之前两年,与时政没有任何关系。但被安排说红楼,确与特定政治氛围有关。1973年12月,毛泽东对武将许世友说,要读《红楼梦》,读一遍两遍不够,要读五遍。至于为什么,毛泽东没说,大队书记自然也不晓得,只知道这是最高指示,照办就是了。考虑到我的讲古价廉物美,指定我第二年春节就说《红楼梦》。说是半个月若太紧张,可以再增加温书时间。没想三天过后,我落荒而逃,宁肯下地干活,也不要这雅差事了。因为思前想后,实在没把握能用宝黛爱情故事吸引众多山乡民众。
多年后,我撰写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竟然福至心灵,分析同属章回小说,《水浒传》之所以迥异《红楼梦》,很大程度在于作家创作心态由拟想中的“说—听”转为现实中的“写—读”。前者容易回到说书场,后者则很难。尽管保留“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说书人口吻,但《儒林外史》《红楼梦》等其实已经是纯粹的书斋读物了。
四十多年过去,插队生活早已烟消云散,唯独山乡春节的热闹与红火,至今仍萦绕脑海。考虑到山乡的文化生活与县文化馆的指导有关,今年我撰写了《文化馆忆旧》(2020年8月2日《南方都市报》),又在潮州市主办的文化沙龙上,做了《文化馆的使命与情怀》的主旨发言,大意是:五十年代以后的群众艺术馆或文化馆的建制,一直在完善中。九十年代以后,因商业化大潮兴起,舞台演出及电影生产等的市场化取得巨大成功,但也留下不小的遗憾,最大问题是各地民众自发的文化活动,除了有信仰支撑的,基本上都垮了。年轻人从小看电视、逛网络,熟悉远在天边的各种文化形式(对蕴藏在其背后的政治或商业因素习焉不察),而忽略近在眼前的本地风光。表面看也很热闹,但与当地日常生活脱节,民众没有参与感,只是买票当看客,实在可惜。这促使我重新思考那些兼及“在地、实感与参与”的市县一级文化馆,在满足人民群众日渐增长的文化需求方面,到底该如何发挥更大作用。
前年及去年,我在台北、潮州及深圳分别举办了三次书法展,好多观众对其中一幅作品感兴趣,那就是《乐声》:“弦诗雅韵又重温,落雁寒鸦久不闻;犹记巷头集长幼,乐声如水漫山村。”附记是:“近日重听潮州音乐《平沙落雁》《寒鸦戏水》等,忆及当年山村插队,每晚均有村民自娱自乐的演奏,不胜感慨。”不是因为字或诗写得特别好,而是那种乡村生活及文化氛围,让很多人感动。
近期我重回当年插队的粤东山乡,被告知生活方式变了,很多原先的文化活动升级换代,唯独村民自娱自乐演奏潮州弦诗依旧,夏秋夜里,照样是“乐声如水漫山村”,这让我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