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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住的地方有一个紧闭的储物间,那扇门的形状就像一个高而瘦的墓碑。我经过那里来来去去,却从没有想过去推开那扇门。有一天,她问:“你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吗?”我无所谓。但她还是为我打开了门,带我走进去。我惊呆了,因为那根本不是我想象的情景:灰尘、堆放的杂物、层层摞起的箱子。那里比任何房间都干净整洁,在所有狭长的三面墙壁上镶嵌着高高的书架。我随便抽出一本书,没有一丝灰尘,我猜想每一本书都经过她双手反复仔细的擦拭、抚摸。它们如此陈旧,又如此崭新。我看到了一个个年代的标志——那些笨重却又显得忠实的家伙。然后我读到关于某个晨昏、某片雨云的描述,对某段往事不厌其烦的追溯……
“这里面有我们的记忆。”她突然说。
我看看她,她站在这间屋里时和别的时候看上去不太一样。
“我并不记得,”我说,“我不知道过去存在过什么,但这些东西让我觉得有一点儿熟悉。”我翻看着一本书。
“也许不记得了,但它可以唤醒你。”她伸手轻柔地抚摸我看的书页,仿佛那是她爱人的皮肤。
“那未來呢?你想过未来吗?”她又问。
“没有想过,未来也一样吧,或者有更多新花样,也差不多就是这样。”我不太确定。
“时间曾经是一条线,而现在是一个圆。”她说,“在变成一个圆之后,当圆上的某点飞速向前时,过去、未来、现在都成了重叠的一点。我们没有时间了,因为我们无法再分隔时间。”
“你是说因此没有未来了?”
“可以这么说。”她笑了。
“所以就是末日?”我也笑了,发现这样胡乱推论也很有意思,“时间意义上的末日和人的末日,因为你还说过当人不爱了,不感觉了,就是末日。”
我发现她不笑了,注视着我:“但也许我们能躲过去,你难道还没有开始爱我吗?”
我亲了亲她的面颊,走到另一排书架前。
“你想在这儿看会儿书吗?”
“是的。”
“那我出去了,你慢慢看,我在房间里等你。”她说完轻轻关门走了。
我曾经在图书馆里读过一些书,那是很久以前,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在那里,我吃进去大堆的尘土。一个因苍老而糊涂的管理员总是告诉你他怀念博尔赫斯,而没有人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他说,在他这样老迈的年纪突然被时间抛弃是真正的酷刑,他原本一直等待着墓门为他而开。我不明白为什么任何地方都千方百计依据客人的喜好去经营,只有图书馆无人照看,像个被人遗忘的垃圾堆。我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坐在明净的房间里,在柔和的灯光底下,被高大的书架环绕在中间。我知道我在其间显得渺小,我感到一种压迫,但这种压迫近乎庄严,仿佛在这里头掩藏着宇宙的真理。
后来,我常常在那个房间里阅读,在一段时间内,这成了我睡觉前的习惯。我对于世界、过去和记忆也许了解更多了,但我发现我不能像以往那样无所用心地走在街上,去某个熟悉的地方消遣,与以往的朋友们满足地交谈。我开始感到欠缺、疑惑、恐惧,有时候我竟然迟疑地停留在信仰者的讲坛前倾听,去抬头张望天空,寻找他所说的征兆。走过去的人们看见我伫立在那儿发呆,在他们脸上挂着永恒的笑容。我开始讨厌那笑容、那些奇形怪状的灯、那些庞大丑陋又自命不凡的灰黑色建筑、那些扎着翅膀在半空飞行又突然降落到平地的车,还有颜色艳丽得晃眼的公交气球。我甚至开始相信一个信仰者的话,他说为什么我们没有阴雨的困扰,为什么没有真的雪,没有冷空气,没有炎热,因为他们在天空之下为我们制造了穹顶,我们被整个地围起来了,环境因此得以保持恒温,那些所谓蓝天白云都是科学的游戏,我们早就看不见天空了,我们生活在一个美丽的、四处密封的鼠笼里,与神隔绝。因此,在想象和噩梦中,我就成了一只可悲的、被罩住的老鼠。
我若有所思地走过以往熟悉的地方,而一切全变了。那些预言、争辩、梦中的幻影在我的脑子里拧绞成一团,城市一下子显得丑陋而混乱,一下子又像个缀满假象的布景。而当你被突然而来的沉重击倒,你会怀念过去的安逸,或者说是奴役。所以,我想到逃脱,离开她还有她的屋子,离开那些应该埋在尘土中被遗忘的书,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