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可问得更不靠谱了。老常暗笑。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生计?谁拿这个活儿当毽子耍呢。这次老头没搭理她老常一点儿都不同情。换了自己自己也没办法搭理她呀。
女记者朝着镜头做了个鬼脸:“咱们这个老师傅还挺酷的。”又看着老头的手:“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戴手套啊?”
人们轰地大笑起来。有人道:“他整天在炉子边,戴什么手套。”
女记者脸红了。不过真不愧是女记者,她马上站起来,开始采访周边的主顾们。主顾们到底都是在电视前泡大的,都知道该怎么说。侃侃而谈地对老头夸赞了一番,对爆米花怀念了一番。等问到老头为什么不每天在这里固定摆摊,而是只到周六才来的时候,老常立马感觉到自己的思考派上了用场,从窗口探出头来,道:“谁家整天吃这个呀,又不是油盐酱醋。就得隔几天再回来才能在这儿倒腾出新鲜茬口,不然生意还不会这么好呢。其他几天么,他也不闲着。城市这么大,东西南北中,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一天一个地儿,哪儿的钱都不耽误挣。”
女记者很满意。
一周后,节目播出,老常当然看了。编排得很细致,普普通通的巷口在屏幕上看起来居然很有韵致,都有些不像了。老头没说一个字,就只好放他摇转锅的样子。被配上了喜气洋洋的音乐,老头的沉闷看起来也俨然是怡然自得。有的主顾的话被剪掉了,老常那几句话一句也没剪。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那几句话,越想越觉得自己说得好,既通透又利落。有才。老常的窗口也上了镜头,“公用电话”四个字很显眼地在屏幕上晃来晃去,把老常的心都快晃悠醉了。外景结束,演播室里的女主持人又总结了一大串,说什么这是童年记忆中最动人的风景,这是乡村传统食品工艺在当代都市人中的心灵回归。其中还引用了两句诗:“就锅排下黄金粟,转手翻成白玉花。”
老常不由得点头,这文化人说出来就是不一样啊。
节目的结尾配曲是一首歌,主持人说特意在曲库里找了唯一一首与爆米花有关的歌。叫《爆米花的味道》。歌词很怪,是老常怎么也听不懂的那种怪:“是谁在主导,事情有些微妙……银幕再热闹,我却有小困扰……玉米在发烧,爆米花的味道……热情用大火烤,快乐在膨胀发酵……”
6
临近元旦的时候,这个城市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下雪之前打了一个雷。老常吃了一惊。冬天打雷,虽说报纸上讲这是冷暖气流撞击产生的正常现象,就像两个冤家见面就得吵架,但到底是冬天么,这总是有点儿玄妙。冬打雷,雷打雪。老话还是说得准。黄昏时分就下起了雪。雪片开始很小,入掌即化,小雨点似的。后来渐渐大了起来,飞着,飘着,跳着舞,有些像杨花了。暮色渐浓,先成了深蓝,然后是黑蓝。这时的雪片更大了,却反而下得笨重了,成熟了,沉静了。它密密地下着,直直地下着,一心一意地下着,下得简单明了,下得倔强执拗,下得一根筋,下得死心眼。
上过电视之后,这个老头的生意越发好了。只要周六下午他的三轮车一到,就开始有人排队。转锅一摇,除了等候的主顾们,还多了些看热闹的。有时候都里三层外三层的,似乎在欣赏着什么难得的西洋景。有什么可看的呢?老常一边纳着闷,一边也忍不住把头伸出来,抻长了脖子瞧着那个不动声色的老头千篇一律地拉着风箱,摇着转锅。一板一眼,稳如泰山。
大雪中,还有几家主顾等候在炭炉旁,偶尔说几句话。有人从爆米花的摊子走过,脚踩着雪地咯吱咯吱响。纷纷漫漫的雪中,老头一如既往地忙碌着,他的帽子白了,帽子盖不住的那些头发梢也白了,衣服上挂着一层梨花。围在炭炉边的人们一边听着风箱的响动,一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一个的雪片义无反顾地投身到炭炉蓝紫色的火焰中,一瞬间就和火融在了一起。这雪花也有个去处呢。老常忽然起了一个迟到的忧虑:这个爆米花的老头,他住在哪里?当这个偌大的城市打了烊,所有的街巷都寂静了下来,这个异乡口音的老头,他会去哪里?
深夜,打发走了最后一个主顾,看着老头收拾好摊子,老常叫住他,从窗户口探出头说:“给你续点儿热水。”
“不用了。”老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