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做爆米花的主顾群很快就固定了下来。这时候老常才发现,这个老头一周来一次简直是太英明了。一周时间,既给一些主顾们留了吃的余地,也给另一些主顾们留了盼的想头,还给自己留了时间去别的地方转悠。这么着,他一天换一个地方,到哪里就都是细水长流,客源不断。这个城市就到处都是他的主顾了。
不知道老头的名字,也没有兴趣去打听,人们就叫他师傅。更客气些的叫老师儿。这个老师儿一定是要带儿化音的,以区别学校里的老师。这些都是豫北平原对中老年男人最常用的称呼。既不高看也不低看,既不卑也不亢,最是有礼有节的一个称呼。无论谁怎么叫,老头都是那么淡淡地应着。他的话还是那么少。按说做生意的人总要对主顾们迁就些,低伏些,温存些,可他不。不仅话少,他的表情始终也是很端庄的。他沾着煤灰的脸上几乎从不带笑容。这种端庄的表情很奇异,具有一种多义性。可以视为骄傲,也可以视为宽容,还可以视为严肃。总之是很尊严的,是有架子的,然而也是很大气的。谁的零钱不够,他就说:“走吧。”也不说下次再给的话。有孩子要尝,他就指指小红盆里:“拿。”看孩子不动手,他干脆就抓两块递过去。
老常很喜欢他这种风度。男人么,就该有个脾气,有个架子。男人膝下有黄金,男人有泪不轻弹,这些话都对。那么男人脸上的花也不该随随便便就开起来。开多了不就贱了么,就不值钱了么。看多了老头的神情,老常不由自主地也有了改变,逢到有人来买东西,即使是嚷着要买整条香烟的主顾,他也不再哈着气说:“你要什么牌子的?”而是慢条斯理地踱到窗口处,威严地从鼻子眼里哼出一个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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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端庄的老头面前,主顾们也都很顺从。当大米进了转锅,刚开始摇的时候,老头都要抽个空去切割白铁方盒子里上一锅已经凝固的米糕,怎么抽空呢?就是命令本锅的主顾们来替他摇两把。有的主顾会说没摇过,害怕,他就韧韧道:“不难。”然后顿一顿,又道:“你们再不过来摇,米花就焦糊了。”于是那些主顾就连忙坐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摇上几把——有兴致来做爆米花的人,原本也都是有些孩子气的,心底里似乎早就盼着有这个机会,一被鼓动就按捺不住了。
然而一上手就知道,这个活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风箱是一里一外的直线,转锅是圆打圆的环线。等于说一手划圆,一手划线。路数不同,劲不能一顺儿去使,实在还是讲究技术的。有的两手一齐划圆,有的两手一齐划直线。两手划圆的时候风箱受不住,两手划直线的时候简直要把转锅从炭炉上揪下来,于是就有些个胆小的女人惊叫着从小马扎上逃起来,踉踉跄跄地说:“老师儿,不中啊,不中。”
于是人们就轰地笑了。
还是男人们做这个活稍微强一些,无论是十七八的男孩子,三四十的中年人,还是六七十的老人,男人似乎生来就更会做这种有些技术含量的活儿。不过再怎么会做,头几下都免不了闹笑话。当然也都是有惊无险:即便是把转锅从火上拽下来又能怎么样呢?又不会爆炸,又伤不了人。于是这就成了男人们短暂的玩具。他们拉着,摇着,笑着,偶尔有的人还会吆喝两声:“爆米花啦——谁来爆米花啦——又香又甜的爆米花啦——”
于是人们又轰地笑了。
实在闹得厉害的时候,老头也就忍不住笑了。他的笑是无声的。但因为不常见,就显得很珍贵。www.xinwenju.com闹笑话的人就会格外开心。此时的人们在老头面前仿佛都成了一个个讨乖的孩子,老头的笑就成了一种难得的奖励。在他的笑里,有些好奇的人就有了问话的勇气。
“老师儿,你贵姓?”
都叫老师儿了,也都问贵姓了,可真够客气的了。要是那种活泛的生意人,肯定是会回答的。老头却仍是不回答。他只是笑笑。
“老师儿是哪里人?”那人仍旧穷追不舍。
老头这次说话了,再不说话就太不给人面子了。
老头轻轻地说:“有事么?”
“随便问问。”问的人觉得没趣了。
老头就又沉默了。
老头有时也会趁着这个空抽一支烟。他靠着墙,慢慢地抽着,一口一口地吐着烟雾。他眯着眼睛,看着火光映闪中人们的脸。老常偶尔瞟一眼过去,就会看见,深蓝色的帽子下,是他刀刻一般的脸。眼睛陷在皱纹里面。他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只知道那眼睛是黑的,黑不见底。那眼睛也是深的,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