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默的书房挂着一幅油画,上面画着一个女孩子,鼻子尖尖,睫毛长长,眼睛水汪汪的,既写实又抽象,苏蓉总是想起这个女孩子,就像刚掉了颗牙,舌尖会忍不住去舔牙床上的空洞一样。
苏蓉采访时,认识了一个中年房地产商。第一次见面就夸苏蓉长得好,有旺夫相儿。专访见报以后,他请苏蓉吃饭,婉转而又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想法儿。
“我现在知道自己身价了,”苏蓉对康默说,“市中心地段一套七八十平米、精装修的房子,加上家具家电,市值七十万左右。”
如果是刘强,这些话会把他变成扔进油锅里的油条,但康默只是笑笑。他的不以为然很像苏蓉同寝室的那些女生,在她的着装、语言模式变得跟她们一致,并且青出于蓝,某些细节闪亮发光时,她们就像康默那样笑。
康默有个大学同学新近当了爸爸,摆百日筵时,他带着苏蓉一起去祝贺。苏蓉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简直就是个大派对,卜婵娟也来了,拿着高脚杯,跟苏蓉拥抱了一下,然后就被几个男人拿俏皮话给围住了。
康默也被人拉走了,除了卜婵娟,还有几个女人相貌或者气质,很引人注目。
苏蓉不认识谁,去逗小女婴玩儿,她生下来时六斤六两,小名儿叫六六。女主人忙着招呼客人,把六六差不多全扔给苏蓉了,苏蓉给她换了两次尿布,喂了一次奶,她的目光偶然碰上了康默,他站在几个同学之间,看着她笑。
抱六六太久,苏蓉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奶酸味儿,一回家就跑去楼上冲淋浴。她洗澡的时候,康默进来了,坐在狮爪浴缸边上,“我们也生个孩子怎么样?”
“不结婚就生孩子,你想让我妈打死我啊。”
“那就先结婚。”
苏蓉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着康默。
他没开玩笑。
“——干吗跟我结婚?”
康默笑了,“为什么不能跟你结?”
他说完就走了。
花洒里的水慢慢地降温,苏蓉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水底下,她的身体处于一种奇特的状态,就像酒心巧克力。
康默想跟她结婚,还想跟她生孩子。他喜欢她。苏蓉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她并不比他身边的其他女人漂亮,她也不比她们丑。她目光清澈,有一些未脱的稚气,固定的、永久性的表情还要过几年才会在她脸上落足。可能就因为这个,虽然她谈过一次恋爱,康默仍然觉得她单纯天真吧。
可她没他想象得那么单纯天真。她留意到他虽然求婚,却没说他爱她,哪怕只是象征性、www.xinwenju.com表演性地说一句。可能他以为她会被喜悦冲昏头脑,压根儿不会注意这些细节,但她注意了,而且介意。
她知道爱是什么。她跟刘强第一次接吻时,他全身颤抖,牙齿咔咔嗒嗒地打冷战,他在电影院昏暗的光线里面打量她,好像她原本是银幕里面的人,某种特殊而又神奇的力量把她送到他的身边;他还曾经用力地抱紧她,恨不能把自己擀成个面皮儿,把她像馅儿那样包裹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身体会这么好!”他在耳边一遍遍地低语,“这么好!这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去找过刘强。他现在在一家建筑设计公司当制图员,那家写字楼的一楼是咖啡厅,苏蓉把普洱茶从酽红喝到淡褐色,终于在电梯那儿看见了刘强,他瘦了,显得更高,头发短短的,黑色弹力短袖T恤衫配黑色牛仔裤,冷眼一看有点儿像黑客帝国里的里维斯。他夹杂在几个同事中间,离开了。
苏蓉在他们离开后,上楼去他们公司,她说她是刘强的同学。他们说他刚走,要不要打电话给他?
苏蓉说我自己打给他好了。
她看见刘强正在画的图纸,吃惊不小,他的笔触比发丝还细,在一张纸上用三维空间微缩了一栋建筑物所有的细节。苏蓉想起他当年给她的那支锡纸箭,以及他的厨艺,想哭,刘强是三千尺桃花潭水,也是润物细无声。
苏蓉在卧室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她的东西大部分都放在她搬来时的两个大箱子里面,康默跟她说过她可以把衣服挂进衣橱里,她庆幸自己没挂。而其他东西在这个家里,根本没有拿出来的必要。
她下楼找康默,他在打电话,笑得很开心。苏蓉知道自己会记住这个家点点滴滴的一切,就仿佛刘强画的效果图似的——螺旋楼梯,凸形落地窗,坐起来非常舒服的那组白色沙发——康默也用玻璃罐子装营养液养绿萝,拳头大小,小小一棵绿萝,点缀在茶几上面——以及那组音符般钉在墙上的“双立人”和美学价值远超过实用价值的青花瓷器,还有书房里的那些书,一直在淘汰,但数量仍像杂草一样在飞快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