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像个女人!
许多年之后,当有人问起学校里的人对胡呦呦的印象时,他们的回答几乎一样。
当然,当两个穿着墨蓝色警服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孩来到这个学校之前,人们对胡呦呦的印象还没有许多年之后那么一致,甚至在想起他时,还有些不堪回首的踟蹰。而来到学校里的这三个人,恰好对这“不堪回首的踟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们习惯性地在每个办公室向那些忙于备课改作业的人打听关于胡呦呦的一切蛛丝马迹,所有的信息都告诉他们一件事:胡呦呦是一个被努力忘记的名字。尽管村里人的记忆随着这三个外乡人的到来而被唤起,但每每谈起胡呦呦这三个字的时候,不论和颜悦色的看门人李师傅,还是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学生处主任,都表露出某种约定俗成的缄默,或是规律性地摇着手说: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一无所获的三个外乡人游走校园,像在秩序井然的盆景里横斜溢出的枝蔓,剪掉可惜,不剪又碍眼。刚明白人事的学生像脱毛的鼹鼠,站直了身子盯着超短裙下面白皙的腿,更为成熟的女生则盯着白皙的腿上面的超短裙,并时不时把自己的衣服抚摸平展;那些还未成熟,但已经闻到新鲜的半大孩子则远远地跟着,小脑袋一探一探,像静谧的湖里潜伏的危机;就连流浪猫看到三个人走来,也压着眼睛远远地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徒劳无功的三个外乡人并没有意识到,对于痛苦的回忆,是揭开校园的天幕,所有湿润柔软的东西,都将蒸发。
2
胡呦呦失踪的那天早晨,是周一。我的手机有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常年骚扰我的家长,另一个是陌生号码。回拨过去,已经关机。这种一反常态的事情在我生活的小镇已经不多见,每个人适应的是按部就班的日子。我看了看表,跟母亲说要去守早读。正在给猫拌饲料的她反手就把盆子扔在地上,啪的一声,猫蹿回了里屋。母亲说,今天把粥给我喝了!我赶忙拿起粥倒进嘴里,咕哝着心里的牢骚。母亲从里屋里捞出那只猫,捏着它的脖颈走到我面前,拍着它脑袋说,让你再跑,让你再跑。我说,你别搞它了,再打都大小便失禁了。母亲说,你爸还在的时候,我们全家吃鸡,你爸呀,一手拿菜刀,一手摁着鸡脖子,就这么一划拉,向石墩子上一扔,那鸡就扑棱扑棱放血去了。说着,把手比作刀,在猫脖子那里划拉了两下。那时候我也在场,那鸡落到地上还想挣扎着站起来,不一会儿就只有抽搐了。那时,一锅热水已经熬开,我爸拔鸡毛时的手被烫得通红,升腾的白烟里夹杂着烫熟的鸡毛散发出的一股鸡屎味儿。不一会儿,花花绿绿的鸡就成了光不溜秋的怪物。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个怪物像长了腿的白色橄榄球。总是在饥饿的夜晚手拉手奔跑在我的梦里。
我说这些的时候,三个外乡人都认为我跑题了。当我说故事必须得从鸡开始时,他们又强打起精神,尤其是超短裙的姑娘,重新翻开笔记本,另起一行写了三个词:胡呦呦、鸡、猫。在和他们三个聊天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们说着一口西南官话,动不动就来一句:要得。让人听了不知所措。超短裙女生说话的声音有些嗲声嗲气,这并不表明她还是个少女,恰恰相反,这很有可能是引诱我说出一些真相所必须使用的伪装(这些反侦察能力得益于初中时偷偷看的侦探小说)。超短裙说:要得,你继续说。我说,胡呦呦失踪那天早晨,正是因为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杀鸡的场景,才耽误了第一时间知道胡呦呦失踪的机会。超短裙女孩合上本子,说,要得,谢谢你的配合。
其实,那天早晨我来的特别早,一个是躲避母亲因为我不喝粥而生气,二是早点儿来给女朋友买早餐。那时我刚从一段恋情中挣脱出来,急需开展一段新的生活来让日子得以为继。我就遇到了蒋婷。
蒋婷和我巧遇在别人的婚礼上,经人介绍,似乎都对新的关系充满了期待和兴奋。一来二去,我们便确定了关系。那时蒋婷二十出头,黑色短发,脸很小,下颌很尖,冷不丁一眼看过去以为是高中生。她满脑子都是对这个世界的想象,每周都要我陪她去逛书店看电影。而我一有空,就想和她做爱。她经常嘟着嘴问我,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我说,哪个?她把头扭到一边,细细的泪水就流溢下来,没有一点儿声音。这时,我就会抱着她,直到我说,先别哭了,我回去换件干的衣服再让你哭。她就会赧然一笑,捶我胳膊一下,对爱情失望的情绪烟消云散。偶尔我抱着她的时候也在想,做爱不是爱你的表现吗?难道剔除了做爱才能思考爱的分量吗?这么说来,蒋婷是不是更把做爱当成一种生殖行为,而非爱的表现呢?如果她真的有这个疑虑,而我不告诉她这些思考,她会觉得我压根儿没认真思考过,也不在意她的疑虑。如果每次她疑虑时,我开了玩笑,她也笑了。但是这并不代表那个疑虑就从她心里过去了,甚至偶尔当她想起的时候,会觉得我只是想开个玩笑敷衍过去就罢了。当然,我不会把这些思考告诉她,免得她以为我对这段关系有什么疑虑。毕竟在蒋婷眼里,思考本身就意味着质疑。
给蒋婷买早餐的那天,学生像赶了一晚上作业,眼球布满血丝;女老师则裹成一个粽子,堆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雾还没有散去,空气里有股北方秋天烧秸秆的味道。昏昏沉沉的早读从校长查岗开始,但所有人都来了,校长还没有开始查。这是我所遗憾的。毕竟我来这么早,还是想让他看到。一篇课文还未读罢,就听到一个女老师从顶层往下跑,边跑边喊:校长死了!
全校都在周一早晨知道“校长死了”的消息。每个楼层都显现出前所未有的惊慌,不知道该用什么应急方案来处理——地震可以跑操场,火灾可以走安全通道,但恐怖的消息却无法阻挡。不知道从哪个班开始,学生蜂拥而出,越来越多的人涌了出来,奔向操场。那是学校西面的一个空地,以前没钱修整,便洒满了草籽,春天疯长,秋天金黄,刚入学的小娃娃站在里面都没过了头顶。后来有学生躲在里面不上课,学校便想办法来整治。起初想在秋天一把大火焚烧了事,但生物老师提出抗议,说这么烧完,化作来年的养料,生长得更为旺盛。校长一想,那就发动全校师生来除草,以前不是有学工学农嘛,现在也是让学生在劳动中获取快乐。操场一面是居民区,空旷的阳台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堆着各种杂物。这天早晨,也有居民站在阳台,欣赏这壮观的景象。
很久之后,当人们再次谈论起这天早晨发生的事,人们唯一记住的,就是校长被杀的那天早晨,所有人像升国旗一样全都集中在了操场上,激动而不安。据少数人说,当时以为是地震。
3
三年前,有个姓向的学生在学校后山的澄湖给父亲烧纸,三天三夜没有回家——直到从落满了腐烂树叶的土壤里把他挖出来。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母亲还没走近就瘫在地上,周围的人只看到一团灰青色的肉,发出啧啧的声音。那时节,山里刚刚解冻,土硬得难以对付。三个警察累得满头大汗,一挖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一米见方的时候,才看到衣服的模样,骸骨渐渐露出了原样。当时我围在一边,心里也激动了一阵,莫名其妙地热血沸腾。山风吹来,热汗一凉,当夜我就发起烧来。一晃,三年没什么大新闻了。
警察打开校长办公室的大门时,看到的场景让开门的李师傅当场呕吐。为了不破坏现场,尤其是气味,两名干警当场架着瘫软的李师傅离开。据李师傅事后慷慨激昂地讲,校长的身体七零八落,鲜血溅得一墙都是。校长曾经获得的各种殊荣,都在鲜血的浸染下变得更加鲜艳。我注意到,说这句话时,李师傅的喉结缓慢地上下移动,像是回味某种琼浆玉酿,又像是把要咳出来的痰咽回去。“尤其是校长的头,端端正正地放在花盆上,半眯着眼睛看着我!”可是,据后来的人说,校长的头随意地扔在垃圾桶里,被一堆用过的卫生纸盖住,废了好大劲才把黏在脸上的卫生纸清理干净。
警察没有对案件做进一步的公布,校长大门在警察走后永远地贴上了封条。那像是一道符,所有经过那里的人都感到一阵阴冷。学生里还传言有人听到门后面脑袋滚动的声音。可是收殓尸体那天我也在场,隔着黄色的隔离带,我看到两个法医站在学校的乒乓球台前,很费劲地才把赤裸的校长拼回原样。所有老师看校长安静地躺在桌上,就像河里漂浮的塑料袋,总想着用一根棍子戳一下。乌青的面庞,暗紫色的躯干,黑黢黢的小坨生殖器,原来尸体是这样。旁边扔着校长的衣裤,只能看清一件染血的白色背心,一条黑色西裤,一条藏青色三角内裤。多少年后,我能记起来的,却是无数苍蝇狂欢似的飞舞升腾。法医经过一天的解剖,终于得出结论:校长是钝器伤及头部致晕,而后分尸过程中失血过多而死,死亡时间两天。
与此同时,人们发现,胡呦呦失踪了。
4
三个外乡人面对全校上上下下的冷漠开始变得无比焦躁,便央求李师傅打开胡呦呦的宿舍。李师傅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法律意识,坚决维护胡呦呦老师的个人隐私,直到三个人拿出警官证,李师傅还喃喃自语:警察就可以随便进人家屋子了?
那是一幢师生混住的宿舍楼,一面的墙皮在爬山虎的作用下已经坍圮,像所有校园一样,这里成了小鸳鸯们幽会的场所。李师傅常年乐此不疲地擎着一架探照灯在此地捉拿早恋的学生,并一路送到班主任的面前。这种带有明显邀功和炫耀的举动让各位班主任十分尴尬且反感,甚至觉得李师傅年幼时肯定遭受过情感的创伤——一位心理老师分析说。但李师傅久居不下,甚至一度成为进入学校核心需要拜的码头之一,也是有原因的。而今天,一个看门人的嘴里突然冒出“维护个人隐私”这样的词,也是让三个外乡人对学校的教育水平刮目相看。其实,李师傅只是喜欢看TVB电视剧罢了。李师傅来我们学校那年,身体还没有这么差,那时节他也不驼背,只是外八字得厉害,远远看上去,两腿间像夹了个鱼缸。大部分的时候,他横卧在收发室(也就是门卫室)的床上看那台14寸的长虹电视。少部分的时候巡视整个校园,动手整治一下学生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学生也常常用502封住门卫室的门,或把死老鼠挂在门框上。别的,不是这片平静的小镇所能想象的。据说,李师傅年轻时候最厉害的是一招扫堂腿,扫遍大街小巷无敌手。年纪大了,便金盆洗手不扫了。有一阵子,李师傅为了唬住学生,还在门口的树上挂了一个沙袋,可惜的是一次没有动过。直到某冬三九,冰花上窗,那沙袋终于耐不住寂寞,咚的一声砸在地上,成了新的景观。第二年春,有的教职工竟然把沙子铲平,在树下做了一个小沙坑,渐渐地镇里的小孩来这里堆城堡,捏泥人,挖水渠。水从哪儿来呢?自然是半米高孩子憋了一天的尿。李师傅的门口,就这样成了天伦之乐的见证。
胡呦呦的房间从他成为嫌疑人的那天起就被封上了,一直没有人进去过。李师傅费了很大劲才找到正确的那一把钥匙捅进锁眼儿里。在这耽搁的五分钟里,三个外乡人觉得李师傅是故意阻挠他们进一步接近真相,超短裙甚至在内心说起了旁白式的独白:这给案件的侦破带来了不小的麻烦。门“吱呀”一开,荡起一层灰尘。屋内的空气像废弃很久的地下室冒出来的,李师傅刚进去就开始咳嗽,眼珠子在剧烈的咳嗽下往外凸。四个人环顾一周,屋子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像是主人临走前认真布置了一番。墙上的字画已经发霉,依稀可见一行“荡胸生层云”与灰尘的跌宕相得益彰。斑驳的霉点让晕染的水墨多了份阴森鬼气,灰白色的窗帘在夕阳的照射下投影到四个人脸上。李师傅说,你们看吧,我出去透透气。三个外乡人的眼里流露出“正合我意”的神色。看得出来,胡呦呦非常爱干净,桌上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笔筒里的各种颜色也都朝向一边,就连挂在厕所的墩布,上面的布条都像梳子梳过一样。超短裙注意到桌上摆放的一个飞利浦刮胡刀,当她把刀头部分拆开时,看到里面胡渣的碎屑已经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胡呦呦绝对不是突然失踪!”她突然这么想。接着,他们在衣柜里找到一件袖子破了的白衬衣被叠得整整齐齐,胸口还有大片暗红色的污迹,看样子像是没有及时清洗而氧化的血。除此之外,他们还发现,在来之前,已经有人进过屋子了。原因是桌上有一层长方形的浅灰比周围一圈都薄。据超短裙判断,这应该是笔记本或是书之类的东西被人中途拿走了。
最后,三个人没再发现其他跟胡呦呦失踪有关的线索了。
5
学校的中央是一条宽阔的大路,两边是校舍,校舍后面是宿舍和水房。那些校舍,白天人声鼎沸,晚间风一吹过,就嘎嘎作响。就是学生溺死湖中的那个春天,某一天夜里,狂风大作,玻璃全都碎掉,有的桌椅板凳被掀翻在地,墙上粘贴的各种伟人画像散落在校园各处,像是游走了一夜的孤魂一到白天全都晒干了一样。
胡呦呦扬言杀人的那一天,手里拿着一把榔头在学校操场与校长撞了个满怀。人们看校长脑门子一层热汗就知道他也是刚刚知道,并且急匆匆跑了过来,还想摆出一副早在此地恭候多时的样子。校长笑嘻嘻地一把拉住胡呦呦的胳膊,哪儿知道胡呦呦反手就是一锤。校长不愧是教体育的,侧身一让,躲过榔头,但把胡呦呦的袖子扯脱了肩,露出了一层纹理可见的榕树皮。胡呦呦像发情期的猪一样向校长冲过来,校长迎面一挡,胡呦呦当场扑在地上。那天上午,我从二楼办公室看到这一幕时,胡呦呦的脸上已经满是鲜血,远远望去像一张就快要融化的川剧脸谱。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胡呦呦疼得喘着粗气,脸上的血由黏稠而变得凝固。校长则早已退闪到一边,心满意足却面带愧疚地收起双手。
当三个保安把胡呦呦连搀扶带扭送的押到派出所,作为主犯,还是在里面住了一宿。当激情不再,胡呦呦才感觉到脸上的疼痛,手一摸,眉骨开了个小口,流出来的血与眉毛凝在了一起。值班的民警递给他一条创可贴,隔着栅栏说:你这光天化日行凶未遂,也不怕学生看到。
还是校长托关系又把他给保了出来。自此,胡呦呦闭门不出,生活起居全由他的徒弟小宁来负责。
刚听说此事,小宁哇的一声哭吼出来,我们当然知道她不是怕胡呦呦一榔头锤死她,而是为她师傅而心疼。小宁初到学校,人生地不熟,只有胡呦呦对她关爱有加,加之小宁性格内向,更是不愿跟外人交流,胡呦呦就成了她在学校唯一说得上话的人。据说,精通气功的胡呦呦还传授小宁密不外传的驻颜之术——这件事给寂如死水的学校带来些许活力。校长也曾深入群众,经过多方打听,也曾就此事跟小宁谈心,说学校是清净之地,传统文化的学习当然重要,但是要秉承着扬弃的精神,想要驻颜塑形,瑜伽健身都可以,不用从什么旁门左道入手,如果真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学校可以帮你。为了显示学校可以帮助小宁的力度,校长特意拍了拍小宁的肩膀。小宁的表情说不清是不置可否,还是不知所措。校长也只好摇摇头,说了句:不要紧张,学校也是关心年轻教师嘛,总之,都是为你好。小宁一直觉得“为你好”这三个字,可以是支持,可以是反对,还可以是控制。
当三个外乡人从送水的张师傅嘴里打听到这件,兴奋不已,以为找到了破解此案的关键所在。张师傅看到这三人面露喜色,也品尝到讲故事带来的满足感,但这满足感转瞬即逝,觉得还可以把故事讲得更加跌宕起伏,比如胡呦呦和校长对打时可以多来几个回合,密不外传的驻颜之术可以再多些渲染,校长与小宁在办公室的对话,可以再暧昧朦胧一些。三人当即接着问,张师傅,你是怎么了解的这些情况。张师傅按住性子说,这个嘛,学校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讲故事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如果不能参与到故事中去,那就变成故事最大的讲述背景。但三个人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张师傅撇撇嘴说,这……这全校都知道啊。
6
胡呦呦在学校里的地位很特殊,每个来到这个学校的新老师总会先认识他。每次上课,他总要穿靛蓝色的马褂,米色阔腿裤,左手持一根龙头拐杖,龙头里还衔着一颗青金石铃铛。据说是得道高僧开过光,铃铛一响,驱邪避灾。右手捏着的,往往不是语文书,而是一本佛经。据说他刚来这个西南偏僻地方教书的时候,就患上了风湿病,几经求医与自医,终于入了道。一个老和尚对他说,把佛经铺在褥子下,保管祛风除湿。果然,照此去做,风湿再也没有发过。胡呦呦便触类旁通研究起佛道两派,一心想着带上学生飞升入仙。学生家长也都迷信于此,要不是有家长撞见胡呦呦窝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啃玉米,真的要把他供成活神仙。有一次,胡呦呦辟谷第三天,坚持上课,激情澎湃地讲到“万钟则不辩礼仪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黑,双腿一软,直接扑倒在讲台上。学生安静了两秒,以为胡老师现身说法什么是“舍生取义”。第一排同学看着露出半个身子的胡老师毫无反应,才知道出事了。扶到医务室,一个平时崇拜胡老师的女生拿着即冲即饮的皮蛋瘦肉粥喂他喝下。谁知道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哎呀,坏了我的好事!自此,胡呦呦成了学生争相观赏的传奇,同事们则敬而远之。胡呦呦日渐沉迷,办公桌上都放满了气功养生之类的书籍,放不下的时候,还会拿去班上。学生看着那些经络穴位,什么会阴穴、乳中穴、足太膀胱经,都会引起学生会意的窃笑。加之胡呦呦对传统文化的敬重,学生更是变本加厉,在英语课上问老师“任督二脉”怎么翻译,在生物课上问老师“房中术是什么东西”(生物老师说,问体育老师,那是强身健体的一种锻炼!)。和他搭班的几个老师忍无可忍,便投诉到校长那里。校长安抚好几个老师,正言厉色地问生物老师:你怎么能让学生去问体育老师呢?这是逃避,是不敢面对问题!这是一个讲述生命起源的绝好契机,为什么不把握?我们总说学生难教,有时候是不是也反思下我们会不会教?生物老师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说,对啊,我不会教,所以让学生来请教您啊!校长又笑了,说,胡老师钟情中医,是跟他的经历有关,我们要理解。英语老师说,这不是中医,这是迷信!校长把脖子向后一梗,说,哎,不能这么说,让我去跟胡老师谈谈。
三个外乡人看着我说,你有什么关于胡呦呦的新的线索可以提供吗?
我一下就明白了,人所共知的部分他们都已在前期调查中摸排清楚,今天不说点儿真格的怕是过不去了。不过,关于胡呦呦,我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我只知道他在盘锦有一个妹妹,有时通信。我去收发室领取稿费的时候能看到娟秀的信封,写着“可爱的胡呦呦老哥”。不过,考虑到这封信来自东北,称呼一声“老哥”似乎代表不了什么。有一次我帮胡呦呦把信送到宿舍,他让开门,便盘腿在床上——满屋子都是酒味儿。床旁就是一壶白色塑料桶装的酒。他招手说,来来来,尝一杯。
一来,我拗不过,二来,我对他好奇。这是我们那儿产的红薯酒,喝了不上头。我拧开塑料盖,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甜辣无比,顿时舌头发麻,喉咙发硬。他眼里闪着光,说,怎么样?我说,有劲儿!他挑挑眉,笑着说,吃两颗花生,会有鹅肝的味道。第二杯下去的时候,我感觉脸上被人扇了一个巴掌,又红又肿。
后来,他接到一个电话,被校长叫去开会。那时节我成天处于莫名其妙的激动当中,情绪亢奋,耳根发烫。陪他出门的时候,说了很多古道热肠的话,有的像融化的冰,有的又像坚硬的石头。胡呦呦也是如此,仿佛我们聊天的内容会随时影响命运的起伏。以至于我当夜躺在自己的床上,一种话说多了的羞愧涌上心口。
7
当胡呦呦把书堆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足有七个大箱子。校长一边说“这又何必呢”,一边打开箱子仔细看里面都是些什么。胡呦呦帮着开箱,说,不懂此书,会乱人心志,懂了此书,又何必拘泥于纸张。校长虽然没听懂,但已经感觉到这个语文老师早入极地之境。便用商量的口气问胡呦呦:胡老师,您看这些书怎么处理好呢?胡呦呦双手背在身后,一声长叹:焚之。校长还是读过些书的,连忙摆手说,焚书坑儒的事可不能做。胡呦呦说,经书渡人一劫,人渡经书一难,留在此间,别无它用,徒增耻笑,由我烧了去罢。看着胡呦呦大义凛然的样子,校长一时间分不太清楚他是要焚书还是要自焚。
焚书那天,胡呦呦特地挨到下午,夕阳残血,如入幻境。七大箱书堆成一摞,旁边站着三个保安,各持一个灭火器随时待命。在这之前,校长一直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直接升级为一场全校师生共同学习灭火器使用方法的活动。转念一想,还是不要,万一胡呦呦烧得一时兴起,给全校师生演说修仙养生之道,反而得不偿失。只见胡呦呦先是用火柴点燃一个白色蜡烛,极为讲究地把蜡烛合十到胸前,然后在一圈书中点了六下,又极为平和地吹灭蜡烛。那蜡烛熄灭后冒起一缕灰色烟雾,旋转,扭曲,像吊在空中的蚯蚓。胡呦呦随手把蜡烛扔进火里,退后一步便不再动。保安除了接到防止大火蔓延的任务外,还秘密接受了防止胡呦呦跳入火中自焚的任务。那些书整整烧了两个小时,所有人都在炙烤中抿起了嘴唇,面颊上的汗毛仿佛也没了水分,不少人开始挠着痒痒。我心想,这么多人玩火,晚上会不会集体尿炕呢?当超短裙了解到这一情况时,解释道:玩火尿炕这个现象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一种体现,白天的玩火让人兴奋,到了晚上这个兴奋还停留在脑皮层,会直接影响梦的内容,而梦里的大火会激发身体的感官反应,要么口渴,要么尿……床。我听了之后,点了点头,觉得不亏是警察,在尿炕和尿床之间选择了更为文雅的尿床。
烧成灰烬后,保安在校长的示意下泼了一盆凉水,用簸箕把灰烬倒入事先挖好的坑里。校长指着坑旁边的小叶榕说,这棵树的成长,将永远记着胡呦呦老师的书,化作春泥更护花!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父亲带着我去村外的树林里钓鱼,天空刚刚下过一场暴雨,路面泥泞,空气清新,父亲告诉我,暴雨将河水搅混了,河底蛰伏的鱼根本发现不了鱼钩。可是走到河边,看见河水清澈,没有一条鱼在里面游弋。这时,一片树叶落在水面,顿时碎成沙砾。越来越多的树叶铺天盖地落下,直到河水浑浊如墨,黏稠如浆,我才在窒息中惊醒——很多年没发作的哮喘今天回来了。
胡呦呦烧书的行为不仅没有平息众老师的怨气,还增添了大家的恐惧。因为书没了的胡呦呦变得神鬼莫测,动不动就在课堂上给学生看手相,在办公室给女老师算八字,在食堂里给男老师看官运。说到这儿,两个男警察异口同声问,他不是辟谷吗?怎么还去食堂。我说,自从学生坏了他的好事之后,吃的比谁都馋。超短裙问,那又有什么恐惧的?
8
副校长说,那个超短裙的姑娘原来不是警察,而是一个作家——这是副校长在认真听完他们的自我介绍后猜出来的结果。副校长对一切微小的细节都非常敏感,我们经常能听到他在办公室怒骂:我操,上海电力又跌了一毛钱!
三个外乡人显然不喜欢听副校长在这里干瘪的说教,说教的口吻里仿佛有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副校长反而觉得,这个超短裙带着一股滚滚红尘的味道,在学校待久了会有不好的影响。你看她的手臂光裸、细长,白得让牙齿发瘆。况且领口剪裁得也太过于随意,上身包裹的也太过于紧致。副校长看到此处,全身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为了抵抗住淫靡之气的诱惑,本能地矜持了起来。我们都说,这是因为校长死了。人死为大,他在谈起校长时还是会摇头叹息,好像一切都可以挽回。在谈到一些具体的举措时,又流露出与校长的不同见解,尸骨未寒当然要以追凶为要,但百废待兴,也急需他来主持工作。
很多年后的一个夏天,辗转几地的我在西安联系业务,接到我妈来的电话。寒暄之余,说起了副校长,我妈流露出往日没有的兴奋。电话那头说,前阵子镇里要把主席给拆了。我说,哪个主席?我妈说,还有哪个主席!我脑袋一晃,对,广场是有一个三米高,背着手,指点江山的主席塑像。小时候我们都去那儿玩,集市赶会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在那里。后来学校扩大规模,成了前门的一个标志性建筑。我说,好好的拆他干吗?我妈说,说是要改成什么消防主题公园,中间要立一个大火把,比主席还高两米,周围一圈消防员往里喷水。我说,这不是挺好吗?我母亲说,好个屁,你们副校长联系了几个退休教师,拦着不让拆,说是保护文物,都搞到市里去了。当我在微博上搜出家乡的这条新闻时,看到的正是历史性的一幕:主席悬浮空中,由于脖子上套着粗大的绳子,整个身子向前微倾,像刚刚发射的火箭。吊车从上而起,几个工人模糊的身影在塑像下显得渺小而不重要。照片前景的基座上齐刷刷坐着一排老头儿老太太,依稀可见面貌老态的副校长面对他们而站,像是在指挥一场退职工组成的音乐会,更像是在等主席塑像拆了之后就占领场地跳舞的领舞者。
和我妈聊完天后,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我的哮喘好像要犯了。电视里传来开枪的声音,啪啪啪,那是一个地下党被日军发现后,逃出城外的故事。蒋婷向我靠了靠说,什么塑像要拆了?因为落枕,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儿怪。
主席那尊。
那广场上的鸽子怎么办?
有鸽子吗?
广场上不是都有鸽子吗?
我不记得了。
9
胡呦呦还没捉拿归案的那阵子,女人和小孩晚上都不敢出去买东西。我有时候实在饿不行了,便绕着墙根去买泡面。有名的臭流氓老江看到我也不再恶狠狠的了。小时候我在广场旁边的公厕里撒尿,老江拿着根棍子捅我的下体。我哭着找到我妈,我妈拿着斧子就找他理论,非要把老江的卵给砍了。印象中,就是在主席塑像的这个广场。那时候,街上可真热闹。
不久,杀害校长的凶手找到了,不是胡呦呦,而是邻镇的一个壮汉,误以为校长和他的老婆有一腿,进而怀疑自己的儿子也不是亲生的。便在周五赶来学校,谋杀校长,连着分尸两天。当这个消息再次传遍小镇,李师傅改口说,周六晚上就听到猪肉摊砍骨头的声音,还以为是水管出了问题,就没在意。副校长及时补充说,校长的个人魅力还是有的,至于有没有这一回事,还真不好说,不影响的,不影响的。我妈听到消息,正在用力地擦玻璃。我看着她全身贴在窗框上,像贴在自己的舞伴身上。我妈说,咋不是胡呦呦?我说,你可说。我妈说,过来搭把手,上面的我够不到。
10
我们通常觉得,人死之后,随着尸体被火化,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但是,在很多情形之下,事情往往并不如此。在我的记忆里,三个外乡人的到访已经变得模糊,说不清到底是两男一女,两女一男,还是三男,还是三女;小宁到底存在过没有,是胡呦呦身边真实的一个人,还是我记忆混乱而生造的一段记忆。我明明记得广场上没有鸽子,可在别人的记忆里,仿佛每天都要飞一次。所有这一切都在校长死后的最初几年,变得疑窦丛生,最初的表现,便是学校总有怪事发生。先是一个学生学习压力过大,在语文课上精神崩溃,而当时正在执教的就是小宁——书写板书的时候学生张牙舞爪地跑回了家。他父母觉得这是被校长的鬼魂给缠住了,请来了七八个神汉和巫婆在操场外面搭了一个白帐篷驱鬼。操场外面是一条老街,街东头是丁字路口,常年都有小贩在那儿摆摊。夏天是摇着扇子、戴着草帽、叠着好几层肚皮的大爷,叫卖着碧翠的西瓜。冬天又换做了爆米花的爆炸声,偶尔还会有冰糖葫芦从此地路过。如今,白色的帐篷里传出的是神婆神汉乌央乌央的咒语。这种漫长的仪式持续了一个多礼拜,我妈还拿着威武的菜篮子去看热闹。满脸殷勤的巫婆像是晒干的面团,精壮的神汉像是刚捞出来的油条。我很惊讶于我母亲能用两个比喻道出神汉与巫婆的本质。据说为了把鬼魂赶出去,精神崩溃的学生要躺在下面点了艾草的床上,神汉骑在上面,用力拍打他的后背和前胸。最精彩的这一幕被我妈称之为挤牙膏。我追问她,挤出来的鬼魂有泡沫吗?
那阵子,副校长安排几个年轻老师轮值守候着白帐篷,生怕那家人又出什么幺蛾子。没课的时候,我就从李师傅那儿搬把椅子,看着帐篷,看着夕阳,两个叠在一起荒芜了街道,心里对这个从小生活的小镇生出了一种浮薄的陌生感觉。整个学校都笼罩在祥林嫂的问题下:你相信有鬼魂吗?这个问题剔除了宗教中最枯燥的道德哲学的部分,留下的是最精彩的民间想象的部分。倒是小宁,从此再也没来上过一堂课。这让大家很好奇,毕竟学生不会是因为学习语文而精神崩溃,毕竟在这样的学校里,没有人学习语文。小时候,我问我妈,世界上有鬼吗?我妈说,有啊,你爸活着的时候就像鬼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到如今,全校师生道路以目的神色里全是对无神论的挑战。
那个学生到底没有回来上学。之后便是小宁辞职。走的那天下午,谁也不知道,只有天空阴沉而晦暗,树叶和操场参差不齐的矮草沙沙作响,接着一声闷雷响彻长空。关于小宁的记忆就像一棵正在枯死的树,在静寂的雨里苟延残喘,慢慢就变得模糊。我在想,小宁当初为什么来这里?只是为了见证一个校长被分尸,一个师父无故失踪,一个学生精神分裂?亦或者,小宁给我留下的是一段残缺不全的记忆——一株被砍的榕树,一片发霉的花瓣,一摞烧毁的书。
现在,我在太原,这里的雨幕中没有来来去去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