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们家小雨就是学习好点,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来问。”
燕雨和妈妈站在门口,第三次送走了巷弄里上门讨教的小孩,脸上的笑容终于僵持不住了,差点土崩瓦解。
妈妈一个眼神扫过来,燕雨的眉头顿时一抖,微笑,点头:“妈,要是没什么事,我到后院画一会儿画去。”
妈妈嗯了一声,说:“好好画,不打扰你。”
燕雨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从前厅走到后院,后院不是很大,种着竹子,林中摆着石桌石椅,自成一片小天地。燕雨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坐着,更重要的是,此时竹林茂盛,遮挡了从客厅看过来的视线,方便她做“坏事”。
她在石桌下面的土里扒出一个石盒子,里面装着她最近读的小说。她读是读完了,但读书笔记还没做,便趁着这会儿空闲的时间奋笔疾书起来。
“嘿,小燕子!”
一两声拙劣的学鸟叫声,打断了她。她随手把笔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扔,咬牙切齿:“谢飞白,你要是再喊我小燕子,我就把你串成串。”
她抬起头,树影摇动间看到一个人坐在墙头上,晃着两条大长腿,宽大的校服裤子也随之摆动,算不上多好看,但在这里,偏偏让人想起“少年意气”这四个字来。她再往上看,谢飞白完全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飞上来。”
燕雨微微一顿,忍住把他踢下去的冲动,熟练地踩在几块石头上爬上了并不高的墙头。他一扬眉眼:“刚忙完吧?”
燕雨微微叹气,暑假刚开始,她妈妈便开始张罗着让她给邻居的孩子补习,她就算脾气再好,也被小孩磨得半句话都不想说,最后闷闷地嗯了一声,又瞪向谢飞白:“你很闲是吧?”
谢飞白莫名被当了出气筒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看着她:“有这么明显吗?”
燕雨感觉自己头顶要冒烟了,她作势要去推谢飞白,谢飞白忙抓住最近的树干,一边闪躲,一边唠叨:“别人暑假都去游山玩水了,你天天在这辅导小学生的数学?”
“远的我们也不去了,就去逛逛平江路。你要是想的话,绕远路去趟诚品也可以。”
燕雨心里对他极其不信任。她和他是在巷子里一起长大的,对于他满嘴跑火车的性格极其了解,但是,她对他所说的暑假生活还是很向往的,一时就有些犹豫。
“你要是去的话,帮你用草书抄一份读书笔记怎么样?”
燕雨眼前一亮,她写这些读书笔记时特别怕妈妈看见,所以藏着掖着。她表示成交,又有些迟疑:“确定不会被我妈发现?”
谢飞白拍着胸脯打包票:“吃饭之前肯定回来。”
燕雨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看了看院子,率先跳了下去,见谢飞白没跟上,回头瞪他:“磨叽什么?走不走?”
谢飞白连忙跟上。等他们把平江路逛了个遍后,燕雨隐隐发现天快黑了,她没戴手表,转向谢飞白:“不是说吃饭之前要回去吗?”
谢飞白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随即嘴角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我说的吃饭,是吃早饭。”
燕雨:“……”
02
在和谢飞白认识的这么多年里,这不是谢飞白第一次这么坑燕雨。燕雨表面上看着聪明,其实脑子时常转不过弯来,而谢飞白蔫坏,总是来挑衅她的底线。
比如,这次,她在平江路的街头被谢飞白打击得够呛,可恨自己不能飞回去。谢飞白见她脸色变来变去,忙把开玩笑的心思一收,说:“好了,我跟你妈说过了。”
燕雨强忍着要哭的冲动:“真的?”
谢飞白比三指发誓:“千真万确。”他一边说,一边往燕雨手中塞了个很丑的糖人,“所以,你放心地玩吧,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燕雨的手突然往回一推,他瞬间被糖人糊了一脸。
谢飞白的话卡在喉咙,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小!燕!子!”
而他口中的小燕子已经飞出去好几十米了。她跑得离他远远的,冲他做鬼脸。
虽然谢飞白总是不靠谱,但是,他仗着书法极好,嘴巴又甜,特别招长辈喜欢。她托他的福,出来玩了一趟,但是他刚刚吓她,仇不能不报。
于是,直到快开学了,谢飞白还在念叨自己脸上还是甜丝丝的。燕雨一边读他用草书写的笔记,一边敷衍地点头。
谢飞白从小就学书法,天赋异禀,才十八岁,就已经小有名气,尤其精通飞白体。
当初燕雨跟着他学过两天书法,她除了背熟了各种字体外,实际操作一点也不会。
谢飞白看着她还算清秀的字,让她回家“学习去吧”。这深深地刺痛了她的自尊心,她到现在还记着仇,连门都不肯让他进。
谢飞白不介意,他调皮捣蛋,爬树爬墙都很擅长。他在墙头上晃着腿:“燕雨,我仔细看了看那本书。”
好不容易有个人跟她讨论剧情,她眼前一亮:“怎么样?”
谢飞白:“女主矫情,男主太作,天生一对。”
燕雨黑了一张脸:“你给我下去。”
谢飞白不肯下去,他磨蹭了很久,终于开口:“马上开学就要考试,学霸……你难道不考虑给我补习一下吗?”
燕雨的脸色缓和了一点,正准备好好说说他的成绩,他又继续说:“我看那本小说里女主就是跟男主这么熟起来的,日久生情嘛。”
谢飞白趁燕雨没发火之前跳下了墙。
尽管燕雨给他补习了,但是他的成绩依旧惨不忍赌。
学校把学生们的成绩贴在公告栏里,谢飞白站在那里看了一个小时。
燕雨发现他,走近了才发现他正念念有词,问:“干什么呢?”
谢飞白严肃地说:“别出声,我在看我排在第几名。”
燕雨纳闷地往最末尾一指:“从后面数就是了,这样快一点。我们年级总共705人,倒数……39,正数666,数字挺好。”
谢飞白感觉自己的心噼里啪啦碎了好几瓣,瞪了燕雨一眼,转身就走。
燕雨被瞪得莫名其妙,立刻追上去试图瞪过去。谢飞白却走得极快,走到离家不远的巷子处,才猛地停了下来,燕雨及时刹车才没撞到他的背上。
她后怕地摸了摸鼻子,便见谢飞白转过身来。天暗下来,只有一丝光从各家的窗户溢出来,打在他的背影上,轮廓模糊。
燕雨发现谢飞白好像长高了不少,她仰着头看有点累,说:“谢飞白,你能不能蹲下来一点再说话?”
谢飞白嘴角抽动了一下,但还是依言蹲了下来,看着女孩亮晶晶的眼睛,说:“我有个馊主意必须要说。”
03
如果说这么多年来谢飞白有什么特别厉害的话,那让燕雨无话可说、绝对排第一的就是他出的馊主意。可是,这次他想的馊主意是和她一起在家学习,受燕妈妈监督。燕雨强烈反对,无奈他人帅嘴甜,哄得燕妈妈让他进了门。
谢飞白跟她分析利弊,声称就算正门进不来,还有后门,反正他就是要学习,谁也拦不住。
于是,一心想学习的谢飞白当晚便做了份试卷,做完后,丢给燕雨让她批改,她批得慢了,他忍不住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卷子上写着几个字:“字写得不错,答案全错。”
谢飞白气势汹汹地看向燕雨。燕雨还在奋笔疾书,她背对着窗户,后面是沉沉的黑夜。她有点儿瘦,长裙又薄,窗外偶尔吹来的阵风好像夹杂了沙子,他感觉眼睛痛,于是揉了揉眼睛,准备奋发图强。
燕雨却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说:“谢飞白,你哭了?”
谢飞白疑惑地嗯了一声,燕雨以为他默认,立刻慌了。她一边责怪自己太不近人情,一边把卷子拿过来,拿起红笔唰唰地改了一下,说:“其实这里你写了一个‘解’字,可以得一分的。”
不管谢飞白怎么解释,燕雨都认为她把他惹哭了,好声好气地说话。
谢飞白干脆将错就错,哼哼唧唧的,几天都对燕雨爱搭不理,燕雨对他的功课上心了不少。他忙见好就收,写完卷子就开始练书法。
他擅长写飞白体,字苍劲有力,转折处笔画突出,使枯笔产生“飞白”,乍一看就像是笔没墨的时候写的。他一边练字,一边说:“嘿,燕雨,还记得我老师过六十大寿的事吗?”
他这么一说,燕雨的脸色顿时红了起来。
那时谢飞白的老师过寿,不准送礼,谢飞白就写了一幅“桃李满天下”的字,用的是飞白体。燕雨去找他,他不在家,那幅字就被摆在桌上。
她一看,心想,谢飞白也太不靠谱,给老师的贺礼也能这么敷衍,于是她就坐在那里磨墨,一点点把字给涂黑了。
谢飞白回来后,足足愣了有五分钟,才没有对燕雨那副得意扬扬的脸拍下去。
燕雨知道真相后三天没出门。后来还是谢飞白溜到她的房门口耐心地哄她:“我又写了一幅字,你别躲在家不出来,几天不看见你,怪瘆得慌。”
燕雨听他措辞不当,憋住笑:“你见鬼了?”
“字我已经销毁了。快让我见见鬼吧。”谢飞白一听燕雨理他了,立刻贫嘴起来。
燕雨在屋里闷笑道:“晚上再出来。”
谢飞白想到这件事就忍不住叹气:“燕大小姐多难见啊,不然,我也学不会爬墙。”
燕雨呸了一声。
谢飞白把笔放下,抖了抖纸往她面前一摆,念道:“夜阑卧听风吹雨……”
“怎么?”燕雨学他贫嘴,“铁马是我?冰河也是我?”
谢飞白微怔,一抹笑意自他的嘴角扬起,又溢到眼底,眼角也跟着弯了起来。他向前俯了俯身,离她近了些。
燕雨略有不自然,但是眼睛还是毫不畏惧地迎向他的目光。
她听见谢飞白缓缓地开口:“不,你是那个梦。”
04
燕雨愈发觉得谢飞白学坏了,比如这次,她追着他跑了半个院子,他一边跑,一边喊:“是噩梦,是噩梦,你别想多!”
许是怕燕雨打他,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见到她都绕着走,甚至放学了也不等她,跑到书法学前班,美其名曰“指导一下小师弟们”。那地方到处是笔墨纸砚,味道不大好闻,要不是有事求他,她是不会踏进来的。
她接到班主任的通知,市里征文,让她交一篇上去,而且必须是手写稿。她的字太普通,只能来求谢飞白了。谢飞白正在指导一个小少年拿笔的姿势,他一见是她来了,立刻开始寻找出口。
燕雨露出一个讨好的笑:“飞白,你吃了吗?”
谢飞白一顿,身子也站直了,戒备地看着燕雨。燕雨从身后拿出一个袋子,说:“我特意给你带了点吃的,趁热吃。”
燕雨带来的都是谢飞白喜欢吃的,他放松了警惕。在听清燕雨的来意之后,他哦了一声,脑子也活泛起来:“要我帮忙写字啊。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燕雨连忙点头。谢飞白跷起二郎腿:“首先,以后不准再欺负我。”
“可以。”
“其次,以后不准一不高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而是要跟我沟通。”
“可以。”
“再者——”谢飞白坐直身子,“中秋节我去你家过,你弹琴给我听。”
“可以……”燕雨的舌头打了个结,惊讶地看向谢飞白,“什么?弹琴?我拒绝!”
谢飞白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我不管,反正你答应了。就算前面两个不答应都没关系,这个一定要作数!”
燕雨压住心头的怒火,卷起袖子:“那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打你了?”
她还没动手,谢飞白就已经找好路跑了出去。
燕雨追出去,九月的风吹着有点凉,他穿着校服站在门口等她,似乎在老老实实地等着挨揍。
燕雨没动手,只是瞪了他一眼。两人肩并肩地走在路上,罕见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到了家门口,燕雨停下来,伸出手看了看,声音低下来:“飞白,我还能再弹琴吗?”
谢飞白神色微变,正要说话,燕雨已经把手缩了回去,一言不发地打开门走了进去。她家的门是红漆的,他久久地伫立在夜色里,直到她房间里的灯光溢出窗户。
燕雨以前跟谢飞白一起上过一家培训班,他学书法,她学弹琴。本来就是随便学学,但谢飞白却一改往日的散漫,学得极其认真。燕雨跟他较劲,也拼命地学,手指在琴弦上流畅地拨动,一曲《醉渔唱晚》令人惊艳。
她这一较劲,弄得学习成绩降下来一些,燕妈妈以大局为重地让她把古琴收了起来。她自小就乖,听妈妈的话,从此再也不弹了。也就谢飞白,对她的琴念念不忘,每年都要撺掇她弹两首,自然年年都失望而归。
燕雨既然答应了他,在中秋节的晚上,还是把古琴搬到了后院。邻居几乎都到了,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燕妈妈正在炫耀似的说着她女儿学习又好还会弹古琴,她笑了笑,拨弄琴弦,曲音便响起来了。
谢飞白坐在不远处,看到一缕发丝从女孩的耳边垂下来,清清雅至极,非常好看。巷子里的中秋晚会向来热闹,大家吃完饭后又结伴去平江路赏月,后院转眼就没几个人影了。燕雨坐在琴凳上小口小口地吃着月饼,说:“还不错吧?”
谢飞白捧场:“不错,不错。”他坐过来,说,“你在你妈妈这里真是个好脾气的人,如果我妈这样,我真会觉得面子上挂不住的。”
燕雨看着月亮,笑着说:“飞白,你看啊,我妈一个人把我养那么大,受了多少苦啊,也就我能让她骄傲了。为了满足她的虚荣心,她想在外面吹,就在外面吹吧。大不了就是我丢点人,反正平时我自己也没少丢人。”
谢飞白听着,不由得失笑,偏偏她还征求他的意见:“是吧?”
“是、是、是,你说什么都对。”他本来还想贫嘴两句,但见女孩亮晶晶的眼睛看过来,他不自觉地转移了目光,微叹:“今晚月色真美啊。
05
燕雨交上去的作文得了市一等奖,又被推到省里去比赛。为了感谢谢飞白,燕雨把自己私藏的试卷拿出来,说:“做完这些卷子,凭你的努力,及格不成问题。”
谢飞白后退两步,正要逃走,燕雨却一把抓住他:“别急着走,还想不想一起上大学了?”
她这一句话让谢飞白定在原地。他一脸苦哈哈地被她关在屋子里做卷子,她则在客厅里给小孩辅导功课,并教导孩子:“一定要好好学习,不然,就会像小哥哥一样被关在屋里。”
她一边说,一边听着屋里的动静,里面悄无声息。把小孩送走后,她打开门,见谢飞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走过去,谢飞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燕雨递给他一个白眼,说:“行了,别写了。我有两张船票,去不去坐船?”
谢飞白懒散地看着她:“燕雨,你能不能文艺一点?”
燕雨看他恹恹的,心里有点愧疚,声音也放柔了:“我有两张船票,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谢飞白把眼睛一闭:“不要。”
十分钟后,燕雨被谢飞白揪着出了巷子。船票是燕妈妈的单位发的,码头离得远,光公交车就倒了三次。让燕雨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晕船了。
她有气无力地靠在船身上,咬着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谢飞白本来还在跟船夫谈天说地,见她不出声,才发现她脸色苍白。他吓了一跳,蹲下来,说:“你怎么了?晕船?”
燕雨别过脸,强忍着不舒服:“没有,在看美景。”
谢飞白哦了一声:“景很美是吧?那咱们就再坐回来。”
燕雨勉强地笑了笑:“不……不用了吧?”
“怎么不用?”谢飞白靠在一旁,“钱不够的话,我来出,让你看个够。”
燕雨一听就知道谢飞白看出她在装,眼眶不由得一热,莫名觉得委屈了。
她和谢飞白性格不同。她性子坚韧,不矫情,不叫苦,最擅长迎难而上,不撞南墙不回头。而谢飞白不同,他说不行,立刻就瘫掉,看到南墙就绕着走,绕不过去就靠着睡觉。
许是见她不说话,谢飞白叹了口气,一把扯过她,让她靠在他的肩头,在她条件反射要弹开前,说:“肩膀借给你,一小时五块。支持支付宝、微信、现金支付。”
燕雨失笑,乖乖地不动了。谢飞白坐得稳如磐石,仿佛要入定了一般。
她只靠了十五分钟,谢飞白就让船夫靠岸停了。岸边是座古镇,谢飞白的老家在这里,现在天晚了,回市里的车没有了,先在这睡一晚,明早再走。
他走得轻车熟路:“一会儿我给阿姨打个电话。你别担心。”
燕雨下了船,还觉得自己在晃悠,晕乎乎地说:“飞白,你比以前靠谱多了。我还以为你会把我扔在船上呢。”
谢飞白干巴巴地笑。他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小时候燕妈妈让他带着燕雨玩,他嫌女生碍手碍脚,把她丢在一旁,让她下围棋。然后,他玩疯了,直接把她给忘了,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他找过去,见她还在下围棋。见是他,她开口,声音脆生生的:“我就知道你会来。你过来。”
那是燕雨第一次揍他。他玩性大,不悔改。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我肯定会还手的。”
燕雨轻呵:“打不过就打不过。”
谢飞白哼了一声:“你不晕了是吧?”
他的话音刚刚落地,手机忽然响起,燕雨悠悠地说:“给你的红包,你查收一下。”
谢飞白点开一看——“十五分钟,一块二毛五,谢了”。
他无语片刻,最后悻悻地说:“我现在把你扔回船上,应该还来得及吧?”
06
那自然是来不及了。
谢飞白老家的宅子是典型的江南小院,只有偶尔才来住几天,还算干净。燕雨挑了一间房,大概之前是间书房,立得架子上摆了不少书。
燕雨挑了一本书坐在窗边看,还没清静一会儿,谢飞白就打开窗户,跳了上来:“看什么呢?”
燕雨:“……你属猴的吧,怎么看什么都想跳上去?”
谢飞白瞪了她一眼,从桌上拿起书,借着月光,看了两行字就不想看了。
他把书扔到桌上,正想说话,便见书里突然飘出一张纸,燕雨手疾眼快地拿起来。她皱眉,念道:“卿然吾妻,见字如面……”
她把纸放下:“是封信,卿然是谁?”
据说,卿然是谢飞白的祖母,早早便病逝了。可看落款,这封信却是前几年写的。燕雨把信塞进书里,说:“读别人的信不太好,放回去了。”
谢飞白闷闷地嗯了一声,她和他对视一眼。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两人都清楚地看到了一行字,写在末尾处的:“想你!爱你!念你!”
三个感叹号就这么在他们的眼前晃,让谢飞白也安静了下来。那天晚上,燕雨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跑到外面看月亮。她刚出门,便见谢飞白也坐在院里。
彼时已经秋末,风呼呼地吹,谢飞白说:“在我的印象里,我爷爷是个特别古板、特别严肃的人,好神奇,他居然会写出这样热烈的信来。”
燕雨还没见过谢飞白这么平静的样子,没说话。谢飞白又继续说:“燕雨,你这样热烈地喜欢过一个人吗?”
燕雨前十八年只顾着学习以及和谢飞白打架,小说虽然也看,但毕竟书里写的不是现实,儿女情长,她一概没想过。谢飞白冷不丁这么一问,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谢飞白没等到答案,侧过脸看她。他的脸上映着月光。
不知道为什么,燕雨心里一慌,立刻躲开了他的目光。
那天晚上,她到底没有回答谢飞白的问题,谢飞白也没有继续追问。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坐车回了市里,燕雨心里憋闷,回去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卷子全做完了。
一个月一次模底考试,她坐稳年纪第一名的宝座,再往下数六十五名,是谢飞白的名字。据说,谢飞白站在公告栏前一个个地数,最后打了个响指:“OK,六十六名,小爷还是这么‘六’!”
燕雨听同学提起这件事,笑着摇摇头,说:“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谢飞白本就是个出众的人,成绩一好,便更加引人注目。崇拜他的小学妹数不清,常有人跑来看他,其中不乏大胆的。
谢飞白对这次备受关注颇为苦恼,他对燕雨说:“要不,我下次还考个倒数三十九名试试?”
燕雨一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情,再见谢飞白总觉得有点不自然,对于他问的问题也含含糊糊的。
谢飞白不依不饶,她只好瞪他:“再说话,我就送你一套卷子。”
谢飞白顿时噤声,最后又不甘心地小声说:“就你卷子多。”
燕雨的卷子确实很多,她整个寒假都窝在家里做卷子,似乎要把全世界的卷子都做个遍才肯罢休。她翻到语文书,那句诗词冷不丁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她忽然想起那天谢飞白的轻声细语,你不是风,不是雨,也不是铁马与冰河,你是那个遥不可及的梦。
07
虽然说好要一起上大学,但是,燕雨在百日誓师后突发奇想地把地图摆在院子里研究起来。
谢飞白还坐在墙头晃悠,说:“江南好,江南养人,美人还多,风流才子都得去,我不能不去。是吧?”
他认真地征求燕雨的意见,半天不见她回答后,生气地跳下来,才看到她拿的是世界地图。他吐血:“拿中国地图!”
燕雨却不理他,指了指一个欧洲的城市,说:“这里怎么样?”
谢飞白地理学得好,扫了一眼:“冰天雪地的,不怎么样。”
燕雨却把地图一合:“那太好了,你不喜欢就不会来找我蹭饭了。”
她这句话把谢飞白说得无语了。
后来,谢飞白不止一次地向人哭诉,燕雨狠心地把他抛在江南烟雨中,要多惨有多惨。众人同情,对燕雨的行为表示谴责。
燕雨碍于答应了谢飞白那三个条件,没办法闭门清静,干脆跑到图书馆自习室去。
图书馆安静,谢飞白不好说话,只好挑了本诗集看,偶尔念叨两句。燕雨在草稿纸上下笔飞快,让他看得眼花缭乱。
她写完一张纸后,谢飞白突然按住她的纸,小声地说:“燕雨,你饿不饿?”
燕雨抬起眼,谢飞白晶亮的眼睛看着她,似乎根本承受不了她的拒绝。她嗯了一声,谢飞白一笑,说:“等着,给你买吃的去。”
说完,他就飞快地跑了出去。燕雨被他扰乱了思绪,书是看不进去了,便把他翻过的诗集拿过来看。
许久,有脚步声靠近,她以为是谢飞白回来了,随口说:“你是吃饱了回来的吧?”
“是燕雨吗?”来人的声音有些怯怯。
燕雨微怔,抬起头,见是个十几岁的小孩,手里拎着吃的。
他将吃的放在桌上,说:“飞白哥哥说给你的,他有事,先回去了。”
谢飞白常常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她没放在心上,风卷残云地吃完后又继续看书。等到晚上十一点要回去的时候,她才发现袋子里有支录音笔,是谢飞白的。她走路回家,也是无聊,便将耳机的一头插到录音笔上,另一头塞在耳朵里,开始听歌。
路不长,过了几座桥就到。耳机里一首歌放完,一阵滋啦滋啦的声音传来,燕雨眉头一皱,便听见熟悉的声音咳了咳:“喂?燕雨?听得到吗?”
不给她任何回应的机会,那熟悉的声音继续说了起来:“我一直想找你说话,可是你一直很忙。我就想到这个了。燕雨,你还记得我爷爷写的那封信吗,我后来回去了一趟,把那封信看完了。有一句话,我记得特清楚,他说,这一生,有你相伴的日子虽短,但是,足以聊慰余生。”
“那天我问你,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其实我也在问自己,甚至心慌意乱了好些天。再后来,我终于明白,我有的。”听到这里,燕雨下了最后一座桥,进入巷子里,她仔细地听着,仿佛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谢飞白的声音像叹息般传来,最后一句话宛如一颗子弹自黑暗中飞驰而来,正中她的心脏,她的心脏艰难却又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不远处的路灯下,谢飞白抵着墙站着,身形瘦削,眉眼说不出地动人。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他迟疑了一下,抬头朝她看了过来。
燕雨静静地回望过去,像是看了许久许久。
谢飞白突然一笑,恢复以往的模样:“回来啦?”
燕雨含糊地嗯了一声,没说话。谢飞白点头:“回来,我就去睡了。”
他几乎逃似的跑回家关上了门。燕雨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突然觉得她错了,她以为谢飞白从不肯撞南墙,却没想到他比她无畏。而她在该勇敢的时候退缩了——她懂他的意思,但是现在还不是回应他的时候。
百日誓师后,学校里的学习气氛更加浓厚,就连谢飞白也不跟人扯皮了,整天与书本为伍。风扇一圈圈慢吞吞地转,蝉鸣被风吹进屋子,夏日炎炎得让人昏昏欲睡。
燕雨在高考后收到了西班牙的邀请函,定下了去旅行的日子。
她走的那天,苏州下了点小雨,巷子里的人都来送她,左右叮嘱,总觉得不放心。有人欸了一声:“谢家那小子不是跟我们燕雨好得很,怎么不见他来送送?”
于是,一众人又去找谢飞白,谢家妈妈尴尬,说谢飞白矫情,怕自己哭出来。燕雨忍不住笑,她往谢飞白的房间瞥了一眼,抬高声音:“那我走啦。”
她慢慢转过身,便听到有人踏着雨水跑出来:“等等,等等!”
燕雨笑,回头揶揄:“谢大姑娘肯出来了?”
谢飞白瞪了她一眼,当着众多长辈的面把她扯出巷子,胡乱地往她怀里塞了个盒子,说:“听说你们女孩子都喜欢戴这个,看着好看就给你买了。燕雨,你……”他欲言又止,一副不放心的样子,“你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生气了就叫,委屈了就……多想想我。实在不行,我就辛苦一点,不惧严寒地把自己送过去,让你揍一顿出气,可以吧?”
她的性子向来坚韧,他本来可以不这么操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姑娘在那么远的地方什么都自己吞下,他就恨不得代之。
他皱着眉,却发现燕雨笑得异常奸诈。他心中警惕:“你笑什么?”
燕雨攥着项链悄悄往后撤了一步,一半身子在外面淋雨,她歪了歪头:“谢飞白,亏你地理那么好。我知道你怕冷,特意选了西班牙,听说那里四季如春,你要不要过来跟我一起晒太阳?”
他顿在原地,讶异地看着她,结结巴巴:“你……你……”
“我听到了。这是我的回答。”
08
那日录音笔里,在平江河畔,谢大少爷如叹息般的声音在燕雨的耳边蔓延——
“燕雨,我时常在想,你这只小燕子,什么时候能飞入我这寻常百姓家呢?”
江南春光尚好,远行的燕子,你且缓缓归。
如果你还不想归来,那我就去找你,带一瓶青梅酒,与我的心上人晒晒太阳,走在大街上,暮冬时饮雪,迟夏,写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