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厚厚一沓信札
信使:你好。先前寄来的素食都已收到。难得你懂我渴求澄明之心,你寄我的一切都是素的(不唯食物而已)。我想象你打扎包裹的神情,自己忍不住窃笑。日子恍惚如昨。我就是这样,以很多年如一日的恒心去制作今人皆弃的点心。我还是没有“到人间去”。
信使:你好。在那塔下枯坐,是没人同你闲聊的。不过毕竟不仅仅是在那塔下闲坐,你要提防一二,小心错过站点。你依靠送信和冥思过活。风云激荡,但总觉得时间就这样任意流去是错的。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从来只寄我素食。我写信给你,厚厚一沓信札。我只可以寄你厚厚一沓信札。以此累积,我终于干成了琐事……我终于过了四十岁了。
信使:你好。我何曾赋予你厚厚一沓信札?你何曾寄我分毫素食。信札。纪念物。往事的呕吐物。我们葬礼上的X形符号。富含蛋白质和纯银色的标签。你知我追求澄明之心,但是浓云如暮,你如何知我妄想赘述的人生里程。我不曾见识我的当下,我不曾记得你的形象。你已分明不能影响我。信使你好,你可记得铁沉的山是旧的……水流,是无形的……
17.意义之书
很多人对自己的生命茫然无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但这是最好的状态,简直可以媲美思考者在思考中的快乐。
我的星期天屡经周折,因此它常常是灰色的。除此之外,我的问题也显而易见:除了灰色和劳作的星期天,我似乎别无长物;但天空却是靓丽的。它总是失神地、热烈地照耀万物。
我不相信一个人的偶遇能够彻底改变他的一生。除非他遇到了真正的女巫:一种神奇的指令可以将他之前的生命涂抹殆尽;一种幸福的暗示可以使他从容地勃起;他是傲慢的,但也只有此刻,除此之外,“他别无长物”。
在去年四月,北方的阳光明媚,春草从古老而陈腐的土地中钻出来。我站在一个未名车站等你。周围空旷的原野上,有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唤,我以为那里流淌着子母河,因此麻雀成双成对——“时间在孕育,而树木绿了”,如同乳液般的春天,带给我一种新鲜如初生的幻觉。
真实不是固化的,它时常在滑翔而变异。除非你极其有耐心,否则你不可能始终捕捉到它。所以,在年老的时候,我们的体味会大幅改变(以为自己已经掌控了整个世界),但这是错的。世界总是从零开始,它对待人的每一次初生和对待恐龙与牛、虎的进化,并没什么大的不同。
流逝像风,它是自由的,受局限的。神秘而觉醒的自由。夸张而固执的“受局限”。“流逝者安息”,从不是一种绝对的言辞,它事实上还指向那空阔的海浪翻卷,那高远的鹰隼飞翔。它是运动者止于本能的安息,排除了绝对的静止,它的死亡的未来才会产生新的意义。
18.第比利斯!
《第比利斯生活概观》。一部很早就出现在我写作计划里的著作。现下我正在写它。但第比利斯是一片乌云。在他黑沉沉的旧日,只有我知道他一个人生活。他疯了。因为孤独或别的什么。他从来没有阻止过河流沿着他命运的外墙流淌。他枕在河风的上方睡眠。他睡眠沉沉,看起来像一只乌鸦。与他聊天是无意义的。他沉浸在其中的习俗是个秘密。他的餐饮有一种特殊的标记。他一次次地将自己阻挡在外面。他是他反对的第一个人。他了解他的需求,憎恨他说话的语气,甚至反对他结婚。他终于独自一人度过了五十年。他发疯之后又断断续续过了十五年。他时好时坏,总之是世人都不及他。总之,他没被抛弃和埋葬。总之,他疯了。让人无法同情。在了解到自己发疯之后,他搬迁了许多地方。他住在那高高的敌楼上。他的前生一定是浩瀚的。土地无垠,因此对他动来动去不以为意。我曾经说过,我要写他。因为他也是被我同情和探测的一分子。我笔下的主人公都不像他。这是一个好人物。他拥有他最大的做人资格。你看你看,他秘密地潜到了水底。后来,他就晕厥过去……
接下来我要写的是《第比利斯絮语》和《第比利斯遇到的第一个水手》。他反剪了自己双手。那年在西湖畔,他突然看到了武松墓。那是他年轻时的唠叨。他的河床是自为创造的。你以为怎么样?你一定要记得捍卫自己的邂逅。还是那年,在沉沉的夜雨中,与他漫步的人突然消失不见。他的伙伴从无到有……终于消失不见。在他独自面对悬崖的这段时间,匝地的浓荫把他包裹起来。他,作为自己人的一分子,每一分钟他都是痛苦的。他知道时间的曲线但痛苦无边无际。他的絮语文绉绉的。你要贴墙行路以防他文绉绉的突袭。他的艰难是人所共知的。人群在他的前方他在自己的白云里飘荡。我寄给你一只鹤。我也只能寄你一只鹤了。我不寄你其他的鹤也是为此。你无法收留更多了。你孤零零的,守卫你的人都已消失不见。但你要善待他人啊。但守卫你的人从头到尾消失不见。现实即如此。你厚颜无耻地构造,贴着那些韵律鲜明的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