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总在异乡的深夜里梦见爷爷。梦里情景有些模糊,但见他高大的模样,爷爷颌首微笑立在我面前,似是手捻着胡子看着我。他的眼神里似乎有着某种期许。抑或是我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或是爷爷在等我回去,回到他的疆域我的原乡去。
初春时节,我回到故里。首要一件事是去凤凰山祭奠爷爷。凤凰山是祖坟山。在爷爷及他之前的年代,不是死去的人都能归于此处。须要到一定岁数的,须是一辈子勤俭持家厚道孝顺的,须是诚实正直人品好有好口碑的,才能埋葬在这里。仔细想来,人要活好一生不容易,活好一生才会有一个好归宿。
爷爷的坟茔位于凤凰山高处,满满地覆盖着故乡最纯正的红土。红土上长满杂草。草木间有蟋蟀或是蝼蛄,“唧唧吱、唧唧吱” 啃噬着草叶,啃噬着泥土;各种小植物,如艾草、马齿苋、蒲公英和野草莓杂乱地生长着。熟透的野草莓红得像血一样,味道酸酸甜甜的,是我儿时在野外最喜欢摘来吃的。蒲公英的每一颗种子都好似有翅膀,春风一起便飞向远方。在故乡,麻雀是最普通最常见的,它们年年岁岁都生活这里。它们在这里传宗接代,繁衍生息。它们在这里生也在这里死去。此时它们时而跳跳蹦蹦,时而飞一会,在草木间叽叽喳喳着进进出出,不亦乐乎。一年一度离开与归来的燕子也在低空飞翔。离开的和归来的是同一拨燕子么?还有落单的乌鸦在不远的树上“哑哑吐哀音”。多少事理,都是到了岁数人才明了的!乌鸦反哺,旧燕归巢。爷爷啊,你是一只留鸟老麻雀,孙儿我却是一粒蒲公英的种子。爷爷的坟茔,种下了我的乳名和我无尽的思念。爷爷的坟茔,是刻在我心里最深的故土符号。
爷爷曾说,凤凰山是一块风水宝地。往后两三里有座宝珍山寺,寺内供奉着保佑一方生灵的菩萨。往前不远就是大湖。如今爷爷在这大湖畔躺着,大湖的涛声已然陪伴了他三、四十年。爷爷曾说,“等我骨头能打鼓,你才会想起爷爷。”爷爷说这句话时,我刚是懵懂少年,不识人间沧桑,不知有一天我与他之间,会隔着一块厚重的石碑,那是生死之门,这门上没有可以扣响的门环,任凭门外生者呼喊,门内永远无人应答。爷爷墓前,我长跪不起。刹那间,我这半生的痛楚,从风湿痛的膝关节出发,经过酸痛的腰椎,穿越命途中的万水千山,抵达心间。爷爷啊,我在石碑上看到你的名字,犹如稻子在深秋遇到了镰刀。你的名字收割了我的心。
远处的布谷鸟,“布谷……布谷……”粗犷地单调地泣血而啼。
2.
爷爷身材高大,浓眉大眼,脸庞黝黑,皱纹深深。牙齿被烟熏得蜡黄蜡黄的,两个门齿更是黄里透着黑;头发和胡子都花白花白的。爷爷七十了依然不停歇出湖去捕鱼。
曾几何时,我八、九岁的年龄,上了两三年学。那时暑期特别长。那时我爱做爷爷的跟屁虫。爷爷用渔网捕鱼时,我多半猫在篷舱里玩。傍晚,爷爷的乌篷船停泊在大湖的天然避风港里。那里的湖岸像我后来见过的海滩一样,湖水一浪一浪涌着上岸,淘洗着细细的沙。我们赤着脚踩在软软的沙上,一脚一个印。爷爷牵着我,一路留下大小两排脚印。人们称那里为“沙湾里“。
有一回在船上,我的脸蛋被蚊子咬了,爷爷蹲在我面前,一只手轻放在我肩上,我感到一种疼爱在心间漫过。爷爷盯着我脸上肿起的包,摸索着我的头,我干枯泛黄的头发一时间乱蓬蓬起来。爷爷却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哎,你呀,怕蚊子,不是捕鱼的料啊!你爸也是的,光顾了送你读书读书,读书有用吗?”蚊子叮过的脸上痒得难受,我的两只手不时地抓挠着腮帮子。
我说:“怎么没有用呢,老师说读书有用的呀。”
“菩萨保佑!”爷爷爱说着他的口头禅,"我们家从你爸往上数,多少代人也没一个读书的呀"。我知晓他的心里想的是他认识的读书人大先生。他絮絮叨叨说过多少回了,大先生跟爷爷很久以前是隔壁邻居。大先生贫穷出身,因为读了书被挑选去县府做了官,官大时做到了省城,坐拥家财万贯显赫一时。后来解放,大先生千金散尽家破人亡。于是爷爷总觉得读书害人,谈到读书,他每每只泼冷水。
我低头不言语。爷爷默然地从腰间取下烟筒,一顿操作,嘴巴贪婪地含着烟嘴,“吧嗒吧嗒“抽将起烟来,一缕缕白烟从他两个鼻孔窜出,消散在空中。
说起来他的烟筒还蛮珍贵的。他的烟筒可是他的命根子,除了睡觉总也不离他的身。烟筒是大先生送给他的,烟嘴和烟锅都是铜的,烟杆是一根直直的小竹杆,做工细致。烟袋处还吊着一个玉质平安扣。烟筒整个儿被爷爷摸索得发亮。爷爷抽烟时,便开始悠闲起来,仿佛烦心的事都忘到了脑后。爷爷抽完一次就把烟灰在船舷边“梆梆梆”地磕进湖里一次。接着重复一次又一次,直到烟瘾过足了。夜色渐晚,随着爷爷不断吸气,烟丝在烟锅里呼呼地燃着。我抬头看见一个个小小火星,一闪一闪地在夜空中划着弧线落入湖中。
现在想来,若时光停顿在那时那刻,那该多美好!即使他怪父亲送我读书,我也不生气。我只是看着他抽罢烟满足的样子就好。爷爷对我父亲有一百个不满意,于我便是说一句“菩萨保佑”后有一千个迁就,事事皆可原谅。他愿把最好的留给我。
3.
爷爷仰面躺在船舱板上,烟筒搁在身旁,我也依偎在他身边。彼时,上有星汉灿烂繁星满天,下有清澈湖水微波荡漾,船儿轻轻地摇晃,细浪拍打着船帮,湖水哗哗作响。爷爷像单田芳说评书《隋唐演义》一样开说他的过往了。爷爷讲他年轻时有力气,英雄得很;讲他曾喝掉两斤白酒不倒,把男人都喝趴下,女人都傻了眼;讲父亲不听他的话,他一烟筒敲破父亲的脑壳;讲大先生发家之前被人欺负,他替大先生打抱不平;讲他跟人打赌一肩挑起四百斤稻谷,说好了挑回家后谷子就归了他,可他挑还给了人家;讲他单臂挡人飞旋腿,怒打地痞怋弟。
爷爷为何跟我讲那些陈年往事呢?很多年后,爷爷早不在了,我到了不惑之年,我似乎明白了,他埋了伏笔,他要让我深深地记住他。他的那些故事像一根根细细的线,一直系着我的心。只要我在心里拽一拽,扽一扽它们,在夜深人静时我就想起他来,想起他的音容相貌,想起他穿着破旧的青黑色粗棉布衣衫的样子;想起他那飘逸的长须;想起他脸上条理清晰的深深沟壑;想起他大而有力的双手曾把我高高举起;想起他轻吻我的额头他胡须扫过我的脸鼻尖痒痒的感觉……于是乎我的两行热泪沿着面颊悄悄地滑落。爷爷啊,我离开你很久了,你从未离开过我。
爷爷从年轻时起就喜欢上这片湖,那是他一生驰骋的江湖。仿佛他对它的依恋与生俱来。爷爷荡舟在湖面有时不全是为捕鱼,他喜欢一人一舟,一张网,一支篙或一双桨在湖中悠闲晃悠。他享受湖水的温度,享受湖面上的凉风,享受鸟儿飞翔的弧线,也享受湖那边的晚霞与落日余辉。
大自然赋予人安生立命之所,它给爷爷划出他活动的范围,是这片湖。爷爷安分在这个圈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再苦也没有牢骚与怨言。生或是死,贵或是贱,富或是贫,都随它。他从未试图超出湖的边界,从不考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存在,也从未想过这湖鸟能飞越的湖那边有什么样的世界。他知道祖先是从湖的那边驾船过来的,他也没从大湖踏出过一步。
大湖岸上是我们的祖先迁徙的最后一站,也是爷爷他们修筑的家园。风风雨雨几百年,渔人们与湖相处惯了,他们与大湖相依为命。大湖有时候平静如镜;有时候却是波涛汹涌。爷爷告诉我,渔人们早就摸准了它的脾性。支支芦苇摇曳,朵朵浪花翻滚着告诉你,渔人们和大湖悲喜相通。
4.
有时在夏季,狂风暴雨在湖面掀起数尺高的浪头,湖上波涛汹涌翻江倒海,一浪接着一浪,急促地往岸边涌来。大湖中有航道通赣江,往来船只很多,还有天气突变前返回迟了的渔船,在大风大浪中都成了一片片树叶。那时,爷爷他们会从“沙湾里”出发沿湖岸一路查看。爷爷眼睛望着湖水,嘴里不停地念着“菩萨保佑”,远远望见渔船被打翻,便下水去想方设法救人。爷爷水性极好,在水中来去自如。他常能救到人。极少发现不幸淹死者与木头等漂浮杂物一起被浪送到了岸边。爷爷他们便捞上来用沙子埋在离岸不远处等人来认领去。若是长时间没人来寻的,只好找地方挖坑埋了。
很久以前,太平军大溃败死伤无数。传说有一天湖上飘来了几具浮尸,我爷爷的爷爷他们一众人等把尸首一一拉上岸来查看,有一人奄奄一息还能动弹。有人飞奔去找来郎中施救。一番折腾竟救活了他。善良的渔人们收留了他。他隐姓埋名在大湖岸边生活延续了香火。此人武功了得,代代相传武艺。他的后人中出了地痞怋弟。
怋弟拖着一根长及腰间的又粗又脏的辫子,游手好闲,带着几个混混,在湖上打家劫舍,在村里敲诈勒索。他那根辫子勒死过人,无恶不作。他最擅长的是平地飞身跃起,在空中出右脚来一个飞旋腿。长辫子跟着像蛇一样扭动。他的脚掌直扑对方的太阳穴,普通人一般都被一击而中倒地。遇上他的人只能自认倒霉,挨了打还要破财消灾。
爷爷年轻时确有一个好身板,粗壮有力。有一回怋弟带着人来挑战他。怋弟使绝招飞身而起出腿,被他左手臂一挡就失去了平衡。怋弟从空中跌下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没回过神来就被爷爷揪住辫子摁在地上顺势一拳打在头顶上,怋弟顿时眼冒金星。其他人一轰而上,爷爷一打几也不输气势。此后,他们做坏事见爷爷就赶紧溜。这充满了英雄气的事爷爷最津津乐道,一生引以为傲。这个怋弟那根辫子从清末拖过了民国。解放时一个女兵一刀割了他的辫子,把他脑袋踩在地上一枪顶着太阳穴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若有人问爷爷,他护了几人救了几人又埋了几人?爷爷摇着头笑而不语。再问,他则说:“菩萨保佑,没数过,就几个吧”。仿佛那些事都本是平常事,不足道哉。算命先生常说,吉人天相逢凶化吉是因祖上积了德。所谓祖上积德就如爷爷所为吧。
5.
太阳刚从地平线上伸出头来时,爷爷起床了。他醒得比湖底深处的鱼还早。湖面上云淡风轻,当爷爷开始去捕鱼时,整个大湖都属于我们的。爷爷还饿着肚子。“春天格里呀来暖洋洋,鄱阳湖上好风光,条条格鱼呀么肥又壮,一网鱼哟一网粮。”爷爷一边用鄱阳话哼唱着一边摇桨把船划到湖中间。我也醒了,我趴在船舷边,双手合掌探入湖水中捧起一汪水,喝进嘴里含着,咕噜咕噜鼓动腮帮,吐出。又捧起些水泼在脸上,手掌在脸上上下搓动,再捧些水冲冲脸,然后抹抹脸。这就洗了脸。
鱼们似乎还没起身游动,除了水鸟偶尔蜻蜓点水般弄出一点水花,水面没有泛起一点波澜。鱼们要赶很多路,才会来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吧?我心里充满了迷惑。爷爷横着身子站在船前舱板上,左手捏住了网绳一头,双手托起了渔网,接着往后转身,屈膝下蹲,然后向前猛地起身把渔网甩了出去。渔网忽然一下子打开如大伞,拖着网绳嗖嗖往前方窜去,落下盖住了湖面,慢慢沉入湖底。鱼醒了吗?鱼来了吗?鱼罩住了吗?带着我的疑惑,爷爷开始慢慢收网,网绳转着圈圈缓缓地落入船舱。
渔网全收上来了,除了一些湖泥,一些小鱼小虾,就几只白鲢在网里蹦跳着。
“爷爷,你拉网慢了,没网住多少鱼呢!”
“爷爷老了,拉不动渔网了。”爷爷说着,右手食指抠进了鱼鼻子把一条白鲢提溜在手里,“呵呵,这差不多有两斤吧,早上够吃了。”
“菩萨保佑,小的不要,放它们一条生路。”爷爷把小鱼小虾都扔回了湖里。
我撅起了嘴:“够吃够吃,光够吃就好了?不卖点钱了?”
爷爷笑呵呵:“哟,你跟你奶奶一个口气。”
“是奶奶说的,要多抓些鱼,卖点钱。”
爷爷还是笑呵呵:“菩萨保佑,够吃就好,够吃就好。一条鱼也是一条生命嘛!”
“哎呀,爷爷!……”
那时,贫穷就是乡亲们的生活。那种自然状态下的纯朴的本真的清贫,物质的匮乏趋向于“无”。然而他们的安贫乐道中似乎也有着另一种幸福,这样的幸福正是源于“无”,与世无争,无病无灾足矣。
太阳升起来了,照到湖面上波光粼粼。眼前湖面一望无垠,天空的蓝、云朵的白、阳光的暖、大湖的辽阔、湖水的清澈一起涌来。万物都有底色。人间的底色是爱。爷爷的底色是善良,本分,勤劳。他和和善善从不怀恶意,他心中有怜悯,眼中有慈悲。他的心正,我便接收了他心中的仁。我的底色是爷爷。
6.
辛苦忙碌了一天,爷爷把船靠在“沙湾里”。停稳了船,对我喊一声:“把你奶奶炒的花生米和饶州酒拿出来!”
“好嘞”我翻开舱板从下面端出一小碗花生米,取出一瓶饶州酒,取了筷子和酒盅一一摆好,等着爷爷坐下来慢慢喝酒。
他一盅盅喝酒时我就看着,他喝一盅酒吃两三粒花生米,嘴里咬得嘎嘣嘎嘣响。看爷爷就着花生米喝酒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有时趁他仰头喝下一盅酒时抓一小把花生米在手里,然后一粒一粒慢慢吃。
酒意渐浓,爷爷把一盅酒递到我的嘴唇边说:“你也喝一盅吧?”
我连连摆手,嘴巴却顺势喝了半盅。“哇,这酒好辣啊!”一会工夫我感到脸上也火辣辣的,我一喝过酒哪怕是一小盅,心就怦怦直跳。爷爷又一次一本正经地望着我,盯着我的脸看。我的脸红通通的,直红到耳根和颈脖上。
爷爷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菩萨保佑,你这样子怎么行呐?不像爷爷,喝不了酒。”
“奶奶不让你多喝酒,要省点喝呢。”
爷爷也不理我,只自顾自喝着他的酒,很快一瓶饶州酒见了底了。花生米我吃了一半。
7.
我还未长大成人的一个晚上,我不在爷爷身边。在乌篷船上抽罢烟喝足酒后,回家的路上他重重地摔了一跤。一众人赶到时,爷爷脸着地趴在石头路上。父亲把他的身子翻过来时,天空中正朗月一轮,煞白的月光无情地倾泻在他有着宽宽的额头、深邃的双眼、高耸的鼻梁的消瘦的脸颊上。一个人一辈子被日晒雨淋和风刀霜剑刻蚀,在这张满布深深的黝黑色皱纹的脸上都有痕迹。月光荡涤着这张脸,检索着这脸上高低起伏、凸起与凹陷过度间的光明与黑暗。色彩除了黑和白还有暗红色。暗红色的是血,爷爷的鼻孔里和嘴里冒出了好多血,血漫浸了他焦黄的牙齿流过了双唇,洇染了他麻白色的胡须。
父亲横着抱起爷爷。他不觉得曾经高大魁梧的爷爷有多重。时光太短又太长,短至从爷爷站立到倒下的那一瞬间,长到它把能一肩挑起四百斤威武英勇的爷爷熬成了将死时的样子:消瘦、干枯、双眼深陷眼窝、骨骼外裹一层粗糙的皮。我停住了呼吸看着他的脸,时间停止了,我不会再有爷爷的宽容、宠爱、与教诲了。
“看你成人了爷爷才高兴。”爷爷再说不出这句话来。这个人间,于我,一瞬间突现了一个纹理清晰的横截面。在那个瞬间以后,才能清楚看到这个断面上一圈圈艰难中爷爷呵护着我的生活年轮。靠温情苦熬生活的人们承担不起什么意外,爷爷奄奄一息了。挂在爷爷腰间的烟筒,随着父亲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节奏在有风的月色里晃荡着。
回到家,父亲把爷爷放在一张破躺椅上。似乎没有止住的血让什么都快结束了,连同流血这样的痛苦本身都一起要结束了。奶奶用破棉布擦净他脸上和胸前的血,众人围坐一圈议论纷纷。可怜的人啊,一生行走于方寸之间。生,遵循了大自然界定的范畴,死,奈何又能不遵从上天的安排?生老病死,月圆月缺,潮来潮去,一颗星暗灭另一颗星亮起皆有定数。爷爷咽气前,睁了睁眼睛,微微动了动手,摸了摸烟筒又指了指我。父亲推了推我,我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木讷地走到爷爷跟前,取下了烟筒。我把烟筒递给了父亲,我只解下了那枚平安扣,紧紧地攥在手心。
夜色中,犬吠声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