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大概我那时候只有十岁或者十一岁,我住在故乡风岭村的乡下。我像田野里的一株草,或者一棵小树,一年四季跟随风雨胡乱地生长;也或者像村里的鸡鸭牛羊一样,白天出门,晚上又回归那个又黑又脏的圈里。
那时候地里长什么,我就吃什么;秋天收获什么,我的骨骼里就有什么样的元素。后来我更觉得,自己似乎仅仅是一粒秋收后被遗弃在田野里的种子,我孤独地生长,我的生命没有按季节与时令出生,所以没有人把这粒种子的生命看得过高、过重。
在某一年的秋天,父亲交给我一个重要的任务——秋天的那片橘树林,需要一个像我这样有野性的男孩子去看守。
“野”是我生命里不可脱掉的东西。若干年过去了,我突然发现自己还保留着那份“野性”,我就兴奋得要死。我从来就没想过需要一种精致的生活,那种精致的生活里到底有什么,我猜不透,也不想去猜,——人一旦想得太多,就会在想法里迷失掉自己。所以我老是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过得从容而淡定,尽管到目前为止,这一辈子才过了不到一半,但我能够预见到我自己未来的生活。
所以,那个秋天的黄昏,我总是在窝棚边孤独地呆着,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我只是在等待:等待着夕阳落山,黑夜光临。没有哪个人像我那时候那样:等待着黑夜的到来,而且那样热烈和期盼地。夜给了我一种神秘的感觉,它让我觉得呆在窝棚里的生活显得更有意义。我的骨子里的那点“野性”会让黑夜里的一切感到害怕。我那时虽然还只是一个孩子,但我的骨头已经够硬,足够支持我从黑夜奔跑到白天,见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更多的时候,我会在窝棚外的山坡上看夕阳落山。那时候,风岭村的秋天极少下雨,天空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一种莫名的,看不透的尘埃笼罩着,所以我每天都会看到夕阳的光辉。白日里,太阳的光辉耀眼而炽热,让人不敢正视,而到了黄昏,那些如血的光芒,就显得温柔和神秘。
我看见远处的山梁子一重又一重地在夕阳下变得模糊起来。炊烟从山沟里一直往上升,在山梁子上又盘旋着不肯离去,似乎是它们对即将离开这片土地和山村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情怀。我喜欢看那些慢慢升腾的烟雾,从它们飘飘袅袅的形态里,我能判断得出那是哪一家房顶冒出来的——或者我能从炊烟里闻到肉味和米饭烧糊的味道来。有炊烟升起的地方,总是那样美好和温暖。
若干年前,我从风岭村走出去的时候,就再没有见到过那样的炊烟了,也再没有闻到那种令人唾液横流的肉味,以及带着柴火气息的烧糊的饭香。我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在人潮涌动的广场上匆匆而去,无论我穿的皮鞋还是布鞋,在那些光滑而干净的地面上,都带不起一粒尘土,也留不下我的脚印。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张冷漠的脸和一闪而过的身影。
有时候,我会趁夕阳还没有尽落的那一会儿,站在山坡的最高处,背着光欣赏远处的风景。我把自己放进夕阳里,于是我的身影就被拉长,远远地投射到山坡下的田野里。随着光的渐渐隐去,我的影子再变得昏暗,最后变成一片黑色,全部融进泥土里了。
当夕阳余下一个光圈的时候,它就在我的头顶上。突然间我瘦小的身影就变得亮丽和高大起来。那些光辉在我头顶上形成一个大光环时,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大,越来越神秘,也越来越无法捉摸……
我对着田野山湾说话,我的声音突然变得洪亮和有号召力,田野里、山坡上一切的声响,一切有形的东西,仿佛都凝固了,它们似乎在静听一个伟大的、高尚的、富于哲理思想的圣贤在那光环下滔滔不绝地演讲。我的思想和抱负,我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都被我杰出的口才,华丽的词藻说得生动和具体,以至四面八方,都只能听见我的声音,世界一切都停止了。
那只伏在窝棚下的大黄狗也抬头仰视着我,静默而充满着无限的崇拜之情。我的激情让它年老而黄的眼神变得清澈起来,以至于它似乎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禽兽而存在于天地之间。人与禽兽最大的区别:人有思想,有追求光环的欲望;禽兽没有,所以它就只能过一种卑贱的生活,受人驱使,甚至于把它那完美的身体奉献给人类。
这只老黄狗应该感到庆幸。作为一个禽兽,它享受了一场这么富于哲理和精彩的演讲。从此以后,它可以追求一种更高雅的生活,它在村子里行走的时候,可以把尾巴翘得更高些,再高些。在狗的世界里,它突然拥有了特权和殊荣。
我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我用夕阳的光环和我的思想,提升了一条狗的地位。当然田野里和山坡上还有更多的生命享受着我的这场宏大的演讲,它们命运将要如何改变,我现在没有时间再去关注它们了。
夕阳渐渐地暗淡下去,我的形象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当那个光环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圆点,消失在山隘的时候,我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身影,夜,终于黑下去了……
“汪!汪!”我似乎听见了远方的黑夜里,传来两声狗叫。
2021年12月13日写于风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