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天顶着星星回到学校,刚刚走到楼门口,背后有个声音叫他。他回头,见伊璇站在那里。他匆匆走下台阶来到她的身边。
“你在等我?”皓天问。
“是的。”伊璇说,“打你手机你又不接,我想你可能也该回来了,就过来等等看,没想到竟然真的等到了。情况怎么样?”
“挺好的。”皓天笑道,“这次的事情,多亏了你。他这次来中国是旅行而不是开学术讨论会,不声不响的,找到他一定很不容易吧?”
伊璇开心地笑:“你们谈得好就好。至少,我这段时间的辛苦就没有白费了。”皓天看着伊璇,吸了口气:“伊璇,我……”
“怎么?”伊璇望着他,“又要对我说对不起吗?”
皓天摇摇头,深深地望着她说:“不是对不起,是谢谢。你的支持,你的感情,让我觉得很有力量,我很感激,很珍惜。”
伊璇的头低下去,忍住泪水后又抬起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很安慰。我今天来,除了问你谈的情况,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我这学期在电视台实习,他们最近派我去马来西亚,可能要在那边待上一阵子。可能好长一阵子,我们都不能见面了。”“是吗?”皓天说,“听起来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在那边好好保重,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就给我们打电话。”
“皓天……”伊璇的眼泪已经落下来了,“你能抱抱我吗?”她咬着嘴唇看着他,“同志式的。”
皓天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张开双臂环抱住她。伊璇伏在他的肩头,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皓天的肩膀湿了。
这时,梓渊陪着晴源从宿舍里出来。从医院回来后,晴源没什么消遣,便约了梓渊在宿舍打牌。这会儿俩人肚子饿了,准备出来吃点夜宵。
眼前这一幕让晴源惊呆了。
她等待了一整天,差不多一个月没有见面的人,穿着她最喜欢的衬衣,站在路灯后的大树下,和另一个女孩拥抱在一起。
她哆嗦着,梓渊本能地拉住她。她狠狠地挣脱他,向着他们跑去。
“你们在干什么?”晴源站在他们的身后,冷冷地问。
听到有人说话,皓天和伊璇迅速松开了手。
“别告诉我,你们这也是在谈工作。”
“不是这样的。”皓天伸手抓住晴源的胳膊,“听我说,伊璇要去马来西亚,是来和我告别的。”
“好特别的告别方式。”晴源的目光仍旧冷淡如冰,“是不是要学西方人,拥抱后还要接吻呢?”
皓天转头看着伊璇,用恳切的语气对梓渊说:“梓渊,麻烦你帮忙送伊璇回去。”他的目光又落回晴源身上,“我们谈一谈。”
梓渊伸手拉拉伊璇的胳膊,伊璇默然,两人走向自行车棚。走到光亮处,伊璇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晴源:“虽然你高不高兴与我无关,但是,你不要误会皓天,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皓天走到晴源跟前说:“我们换个地方谈。”
晴源冷冷地甩开他的手,她走出树荫外,月光便落在了她身上。
晴源走在前面,皓天默默地在身后跟着。她在一棵大梧桐树旁停下,皓天也在她跟前停下了。
“晴源,相信我。”他扶住她的肩膀说,“我解释给你听。”
“解释什么?解释你不接我电话不回我短信竟然是和她在一起?”她把伊璇的名片塞到他的手中,“这是什么?这就是你的德国教授?要写在叶伊璇的名片上?”
皓天一愣:“你去过我的房间了?”
“你告诉我,你的QQ 密码为什么改了?你改成什么了?是不是改成她的生日了?”皓天伸手去拉她:“对不起。早上我想你还在睡觉,没跟你说清楚。”
晴源转过脸望着他:“早上的事情我并没有怪你。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我短信?别说你没看见,你只看见她你当然看不见!”
“晴源……”
“我一直在反省自己,认为当初在国外的时候不确定你的感情,怀疑你的感情是我的错,我的问题,而如今看来,你就是有问题,就是感情不专一,你分明对她动心了……”“晴源……”皓天说,“你先别说,先静下来。我和伊璇没有什么。我承认在我以为你不会回来的时候,也考虑过和她在一起的可能性,但那只是一种可能性,过去都没有发生,现在我们在一起,它就更不会发生了。伊璇为这个感到很难过,我也感到愧疚。她马上要去马来西亚,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
“所以呢?”晴源反问,“你就相信她了?就情不自禁地拥抱她了?”
“我是拥抱她了,却没有情不自禁!”皓天说,“我是一个能够管束自己的情感的人。如果一定要说情不自禁,我也只为你而情不自禁过!”
“能够管束自己的情感,那是什么意思?”晴源疑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面对她的时候,你是有情感的,只是在管束自己,是这样吗?”
“晴源,这个问题很无聊,我们能不能不要辩论下去了?”皓天有些无可奈何,“今天对我而言其实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
他伸手拉她,她却站在原地不动。
皓天沉默了,他背靠在树上,目光望着远处。许久后说:“既然这样,我送你回去吧。”“送我回去?”晴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等这么大半天,就是为了让你送我回去吗?看来你对我也忍耐够了。我们在一起还是个错误。皓天,分手吧。”
皓天一愣。随即说:“这种话你说过一次,不要再说第二次了。你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去找你,我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晴源问道,“谈分手吗?”
皓天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要再说了。”晴源掰不开他的手,便一口咬了下去,皓天立刻松了手。
“除了不要再说了,你还会说什么?”晴源哆嗦着,“你根本就没有在乎过我们的爱情,你的世界里只有你的老师,你的论文,你的理想,你根本就不懂得爱情!”
皓天直视着她。“如果你这样想,照你的话做,我们分开吧。”他说。
晴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泪落了下来,她伸手捶打他:“程皓天,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大浑蛋,我恨你,恨你……”
皓天不说话,站在原地任她打。她终于累了,发出一声低低的悲鸣,皓天一把抱住她。她伏在皓天的肩头,已经失去了哭的力气。
等她休息够了,她抬起头来看着皓天:“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现在,和抱着她的时候,你分别在想着什么?”
皓天看着她:“你该知道你是不同的。如果不知道,你就相信我的话。”
晴源的泪水又落下来:“你总是沉默,有话也藏在心里,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你要是肯早点说出这些话,我就会相信你,我们也不会走到今天。”
皓天深深地看着她:“晴源,不是这句话让我们走到了今天,是我们两个走到了今天。”他从口袋里掏出稻草人。草帽,紫衣,还用彩带系了一个小花结。他递到晴源手中,“这是给你的。回来的路上,我碰到那个江湖老艺人了。”
晴源握在手中,稻草人对她咧嘴笑。
公交车上,晴源靠在他的肩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这时,晴源的手机嘟嘟响,因为信号的原因,她刚刚收到皓天回复的短信。
“谢谢,我也爱你。”
皓天把晴源送到了地铁口。
“皓天!”晴源一把抱住他,“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我是害怕才那么说的,你说没有,我就相信你,只是,即使这样,我还是……”
皓天静静抱着她,没有说话。
“你明天还会来找我吗?”晴源问他。
皓天松开手,沉默良久后,摇了摇头。
地铁呼啸而来,皓天把晴源送上车。透过车窗,晴源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流连。车门缓缓关上,列车呼啸而去。
她趴在车窗上,却发现自己再也看不见他了。
匆匆半个月过去,皓天仍旧坚持去探望黎教授,每周两次,不过黎教授始终没有见他,病情也越来越严重了。
这天他照例把买的水果放在看护台。正要离开,身后有个声音叫住他。
他转头一看,竟然是黎教授带的三年级博士生。皓天和他接触过几次,发现这个人是个大话天王,当着黎教授嘴甜得像拌了蜜,背地却满门心思捞门路赚钱,完全把学业放在了一边。
国内的博士津贴几乎难以维持学生的基本生活,大家通常会觉得无可厚非,甚至在很多情况下,博士生的外快收入也成为衡量其能力的重要价值标准。在现今社会,攻读博士、走学术之路,对很多人而言也只不过是一种谋生之道,一份能保障小康的经济基础和体面的社会生活的一份职业罢了。
但皓天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喜欢这种人物。
“程皓天。”他走上来,笑得像向日葵一样热烈,“恭喜你啊。”
“恭喜我什么?”皓天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恭喜你直博的机会被保留了,多难得的机会啊。听说院里面一直讨论要取消你的资格,还要处理你,谁知黎教授竟然一再坚持,用他的资历威望人情为你求情,甚至宁愿毁掉他一辈子辛苦积攒的名声,他可真偏心。要早知道可以这样,我当初也在论文上动动心思,何必准备博士生考试准备得那么辛苦。”
“你小声点。”皓天说,“别让老师听见了。”
“老师听不见的。”他说,“现在他的听力已经严重下降了,连呼吸都很困难。进去看看他吧,今天他想通了,愿意见你一面。”
他话音未落,皓天已经拨开他,冲向病房。
那人站在原地看着皓天的背影,露出一个难以理解的笑容,摇摇头向医院外面走去。皓天轻轻推门而进。黎教授双目微闭,却并未入睡。听到声响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你来了。”他努力坐起来,说。
“是的。”皓天连忙扶住他。他的胳膊瘦得只剩下骨头,皓天的心里一阵酸楚。眼前的黎教授,和当初那个在讲堂上声如洪钟、满面激情的老师判若两人。除了眼睛里那一丝坚定并未改变,剩下的只有岁月和病痛的痕迹。
皓天掏出一个苹果为他削皮。
出乎意料的是,黎教授绝口不提直博的事。其实皓天对此并不在意,就算黎教授不这样做,他也有自信参加考试。只是听了刚刚师兄的话,他内心的愧疚增加了。黎教授是如何一个心气高的人,竟然为他和人起了争执。
黎教授看着他,开口问:“我生病住院这段日子,你都在做什么,有什么体会?”皓天一边把苹果切成小块儿,一边说:“我看完了《刑事审判参考》上所有的案例,并且做了一个实证研究,发现了一些问题。我认为我们国家立法界和司法界并没有很好地衔接,在所有的关节中,基层和中层法院、检察院的工作尤为值得关注。我们实行的是制度先行、观念垫后的方式,他们直面这种改革中所遇的问题,所做的反应很值得期待和研究。”黎教授注视着他。皓天娓娓道来,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可以了。”黎教授挥挥手示意他停下,“这就是你这段时间所做的事?”
“是的……”皓天试探地看着他,“您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黎教授点着头,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动:“我到底没有看错人。我还以为你会沉浸在这次事件的阴影里,因为感到愧疚或是委屈而无法自拔。如果那样,你就让我失望了。这段时间之所以一直不见你,并不是我不相信你,或是生你的气,而是想考验考验你。求学之路是一条向着真理的方向无限挖掘的路,何其艰辛!学者或许会兼任明星,但从来就不是明星!背对着鲜花和掌声,有的只是黑暗、惶恐、贫穷,很多时候不但得不到支持,反而可能受到打击和误解。而真正为学的人必须有穿越这一切痛苦的力量,抛开一切杂念,只向着那个方向走去。你,有这个勇气吗?”
皓天握着黎教授的手,帮他掖掖被子:“您好好休息。您说这些,我都没有问题。”黎教授轻轻点点头,问道:“这次的事情,有没有让你吸取什么教训?”
皓天说:“教训很多。首先是发现自己的知识摄取量不够,应该多读书再作文;第二是认识到我们国家的制度价值评定体系有问题,亟待破旧立新;最后是,经过这次的事情,我真正确定了我选的这条路。”
黎教授仍旧点了点头:“你到底是你。求学之路就像乘坐逆向而行的电梯。现在我想对你做一个小小的测试。”
“什么测试?”皓天饶有兴味。
“你来的时候一定见到楼下的那座扶手电梯了吧?下行电梯是自上而下运行。你现在就去,从下行电梯跑上来,看你会花多长时间。”
皓天不明所以。但黎教授的话他向来言听计从,二话不说他便跑了出去。
等他再次回到病房,大汗淋漓。
“怎么样?”黎教授虚弱地问,“你花了多少秒钟?”
“二十二秒。”皓天答道。
黎教授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你真的做得到。你的速度和正常行进保持了一样,没有受到逆向带来的视觉干扰。”
皓天疑惑地看着他。
“你有一颗单纯而不旁骛的心,它会保护你始终朝着目标前进,不停下,不偏移。其实人的速度远比扶梯运行的速度要快,但当它源源不断向着你翻滚而来的时候,人们往往速度慢下来,甚至举步维艰。为学,乃至生活中很多事情,都和逆行扶梯一样。你只要保持正常速度面对它,就拥有了跨越一切困苦的力量。”
皓天终于明白了黎教授的苦心:“老师,我记住了。”
“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出色的学生。”黎教授呼吸急促,“可惜我不行了,不能带你到毕业……皓天,到国外去吧。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跳出中国,你才能看清楚中国的问题。”
“去英国吧。”他继续说,“我早年曾经在那里做过访问学者,那里环境清新宁静,很适合思考和学习。英国的司法环境和中国迥异,会在带给你冲击的同时让你有机会反思社会制度的意义。去吧,在那里在撞击中迸发出智慧的火花。那里的四面都是蔚蓝色的大海,空气清新,海鸥阵阵,你会看到人类的胸怀可以像天空一样博大,人类的智慧可以像海洋一样幽深。去吧,好好做出成绩,带回来给我看。”
“一定要带回来给我看!”
皓天走出病房时,黎教授重复着这句话。
第二天一大早,传达室的老爷爷便打来电话,通知皓天有快递。皓天取过来一看,竟然是一个大信封,封面是黎教授苍劲有力的英文笔迹。
这是他为皓天写的剑桥大学的推荐信。
皓天匆匆下楼往医院走。走下台阶时正好碰到有人在议论:“听说法学院的黎教授昨天晚上去世了。”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心肌衰竭。”
信封从皓天的手心滑落到地上。
黎教授的追悼会在四天后举行。哀乐鸣响,灵堂里人山人海,悼者诚挚地致哀,家属悲伤地答礼。
“给你的推荐信是他的绝笔。”黎教授的女儿告诉皓天,“当时他已经握不住笔了,却坚持写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交到我手中后,他就去了。”
走出灵堂,外面下起了绵绵秋雨。
皓天没有打伞。他望了一眼苍茫的天空,一个人走进雨雾。秋天的雨湿漉漉地拥抱着这座城市,视野里只剩下近旁的一小块土地,此外一派烟雨迷蒙。
一阵寒意袭来。皓天不由自主地环抱着双臂。已经是中秋,再一转眼,就会进入十一月。道路上雨水汇集成道道水沟,冲刷着他的鞋底,路旁高大的白杨树上树叶已经整体转黄,在雨里显得尤其单薄。它们似乎再也无法承受着痛苦的重量,一阵风吹来,铺天盖地地飘落到地面,随着泥水流向更低的洼地。
皓天就这样走着,眉眼全部被打湿,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雨水渗透他的夹克和衬衣,每一寸肌肤都沾满了湿漉漉的凉意。
五颜六色的伞花从他身边飘过,美丽得像万里晴空中的云朵。还有人在仓皇逃窜,仿佛林间受惊的小鹿。
人们不时向皓天投来诧异的目光。
皓天径自向前走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在身后跟着他。他走一步,那人前进一步,他停下来,那人也停下来。
皓天走到一个大花坛前面。花坛有一米高,中央是一棵高大的刺槐,其身弯曲向上,一半生气勃勃,一半焦黑如炭。整个直径约两米的花坛竟然只有这么一株植物,此外尽是灰褐色的泥土。
皓天扬起脸,雨水从天空中扑面而来,打湿他的睫毛,落进他的眼睛。
他的双目刺痛,眼泪便滚落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一片云过来遮住了雨水,风还在呼啸,但似乎已经淡化成遥远的背景。皓天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处在一片橄榄绿的晴空之下。
他回头一看,舒曼站在身后。她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湿,右手正为他撑着伞。“你怎么在?”皓天一抹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惊奇地问。
“我一直都在。”舒曼看着他,静静地说。
皓天静默了片刻,伸出手把她拉到伞下。
风雨仍在咫尺之外呼啸,但伞下却是宁静。
皓天跺跺脚,抖落裤腿的泥,舒曼也学着他跺跺脚,抖落裤腿的泥。一边这样做着,她歪着头看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
他本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但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
“最近在做什么?”皓天问她,“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
“上课,睡觉,有时候会出去采采风。”舒曼也抵靠在花坛上,说,“最近学习现代文学,才发现自己其实很不了解生活。你当初说我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就会变成闪闪发光的大才女,从大一到现在我在里面泡了很久,开始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海绵吸水,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因此而丰富。到了后来我渐渐发现,自己没有变得闪闪发光,而是迷失在了那里。于是我决定从那里走出来,到大街小巷去,了解这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亲近他们的生活,倾听他们的声音。”她用求助的目光看着皓天,“你觉得我做得对吗?是不是有些冒险?”皓天一笑:“不要问我这个问题。因为答案是什么,只有上帝知道。”他伸手拍拍她的脑袋,“所有的探索都是从不确定开始的,几经挫折也无所谓,相信你自己。”舒曼点点头。
言谈间,雨霁云散,风消失得无影无踪。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出一片月牙白色的天空。舒曼仰望天空。
“要是现在是夏天就好了,就能够看到漂亮的彩虹。”她感叹道。
皓天走到她身边说:“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希望从彩虹桥上走到天堂吗?”舒曼点点头:“是的,还是希望。只是现在长大了,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从彩虹桥上走到天堂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随后两人各自回宿舍。沐浴更衣,谁都没有感冒,这一场雨便再没人记起。
梓渊推门而进,皓天正在收拾东西。
“黎教授写了什么?”梓渊好奇地问,“拿来看看,我真好奇他会怎么评价你。”皓天伸手挡住了他的手,微微笑,做了个“没门儿”的姿势。
“请你吃火锅吧。”他的手搭在梓渊的肩上,“天气真冷,身体需要增加点热量。”梓渊笑着擂他一把说:“好吧。你就坚持你的,再用火锅来收买我。不过你要答应我,等他朝你到了国外,记得问你的导师上面写了什么,再告诉我。”
皓天反擂了他一拳。
“一定。”梓渊的头凑近皓天的,眼珠子转动,俏皮地强调说。
梓渊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皓天想就近吃饭,他哪里肯依。非拉着皓天坐了十几站的公交车,到了一家价格和品质同样很高的四川火锅,还你一杯我一杯地和皓天喝下好几瓶啤酒。“这次轮到我多喝,你送我回去。”皓天拍拍梓渊的肩膀。
“没有问题。”梓渊笑,身手麻利地从他身上掏走钱包,“除了你这个烂摊子,这个留给我就可以。”
但是皓天哪里真醉。啤酒一杯杯下肚,一股热气从身体上升到大脑皮层。即使每一个细胞都充斥着酒精,他的脑子仍是一如既往的清醒。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皓天打开电脑,邮箱里躺着长长的一封信。
皓天的目光长久停留在最后一段。
“皓天,我发现我仍旧爱你,我不能没有你。回到我身边来吧,我会一直等你,寸步不离地等你。”
落款是晴源。
室友要睡觉了。他关上电脑,关上灯。那天外面满天星星,星光甚至透过窗帘照耀进屋子里。
即使身在同一片星光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一起仰望星辰。
第二天,皓天动手给那边的史密斯教授写信。半个月后,所有的材料准备完毕,密封,邮寄,漂洋过海。
随后院里给皓天等人指定了新的导师,新导师姓方,根正苗红的中国学者。虽然之前他对皓天并没什么了解,前段时间皓天的事情又闹得沸沸扬扬,但黎教授既然仍那么赏识皓天,他信赖黎教授的眼光。
直博的事情已经要开始行动了。院里通知皓天时,他却放弃了申请。方教授找到他。虽然皓天已经告诉了他自己递交了英国的留学申请,但是他仍旧不大放心。
“我们学校有很多参加国外交流项目的机会。你即使想出国,等读博士期间再申请也不迟。现在这个机会可是黎教授拼着老脸为你争取来的,你就这么放弃掉,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片苦心?我看过你的文章,也认为你很有潜力,正因为这样,万一申请出国失手,或者拿不到足够的奖学金,这边的机会你又放弃了,你预备怎么办?”
“如果那样,我可以参加考试,考不上,还可以再考一次。”皓天说,“正因为这样的机会难得,我才不想独占着甚至用来保底。我想黎老师在天之灵,也会愿意看到我这样做。”方教授叹了口气。他说得对。方教授知道黎教授治学甚严,即使在国内博士学位发表文章的压力那么大的时候,他也坚决反对自己的学生扰乱出版秩序一稿多投,更别提贴钱出版了。他的学生常常抱怨说在这种社会风气下,黎老师的要求无异于把他们置于一种被动的不公平的情形之下。但黎教授从不肯松口。
“或许你们可以瞒着我做,但是只要让我知道,我就要反对到底。”他曾经这么说。方老师想到这里,说:“好吧。照你的意思去做,希望你能成功。如果不能成功,明年再和大家一起参加考试吧。”
方老师在学术上并无很高的造诣,但他却具有一颗宽容而敏锐的心,是一个完全意义的伯乐。
对于他的提醒和体谅,皓天由衷地感谢。
随后皓天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的轨道上,终日流连于图书馆和宿舍。
又过了些时日,伊璇回来了。
学生会见到伊璇像见到救世主。尽管她不在的时候诸多事项也进展得有声有色,但主心骨到底是主心骨,将在位,军心稳定得多。
打理好一些事情,伊璇便请皓天、梓渊还有其他几人一起吃晚饭。席间众人饶有兴味地听她讲述在马来西亚婆罗洲岛、沙巴等地的见闻,说那里随处可见可听的华文招牌以及广州话,会让到那里参观的中国人很容易产生了在广东省内某个城市观光的错觉,此外还有爵士乐、乡谣和西方音乐酒吧、的士高舞厅,一派大都会的盛世繁华。
中央电视台是伊璇未来的去向,她或许会在那里做专栏主播,或者会被派出国做驻外记者。
“你不准备上研究生了?”
“不了,我两个月前就已经放弃了。”伊璇说,“毕业后也未必有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我何不把握它呢?学习在哪里都能学。”
皓天非常认可她的说法:“你们的专业更需要你趁早走向社会,你可以多积累一些东西。”“你这样的人做专栏主播,中央电视台的收视率都会提高十个百分点的。”梓渊恭维她。伊璇懒得跟他谦虚,很受用地笑了。
伊璇并不知道皓天和晴源的事,听说皓天申请出国,她的心里很为此感到高兴。她总觉得皓天和晴源的感情是经不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的,让他们两地分开是再好不过的事。“希望你申请顺利。”伊璇举杯和皓天碰杯,“我想你一定没有问题。万一失手,今年中央电视台要出法制栏目,正需要招你们这个专业的人。”
梓渊和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到皓天身上,哈哈大笑。
“去吧,去吧。”梓渊用肩膀碰碰他,打趣道,“你要和伊璇同台献艺,中央电视台的收视率肯定会再增长十个百分点。”
一席人都笑了。
英国那边随后有了回音,希望皓天对他在research proposal(研究计划)中的几个问题做出进一步解释。这意味着皓天要为此忙碌,但同时也意味着事情有了眉目,他也放了一半的心。
这天他回到宿舍楼下,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从大门外走进来几个晚归的人,他们一边走一边高声议论着什么,路灯清晰地映照着他们的脸。
是本科时的几个同学,皓天见状,停下自行车和他们打招呼。
“去哪里玩了?这么开心?”他问。
见是他,有人玩笑地擂了他一拳:“程皓天,你还敢问我们。今天是本科同学的同学会,通知你参加却没见人影。”
“是吗?”皓天诧异地问,“并没有人告诉我啊?”
“哦?”那几个人面面相觑,“难道是通知漏掉了?”
“听说你要去英国?”有人问道。
这世界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皓天没有声张,但这件事情仍旧传得沸沸扬扬。“只是一个意向,还没有确定。”他说。
“你的意向还不就是十拿九稳?”他们说,“我们本科的同学小敏正好和你女朋友在一个律师事务所,她说你女朋友为了和你双宿双飞,也正在申请所里去英国读书的项目呢。你啊,永远都走在时代的前端,所有的好事运气都被你占尽。”
晴源?皓天一愣,笑着拍拍他们:“今天看你们也喝了不少,赶紧回去休息吧,我去放车。改天我单独找你们喝。”
那些人点点头,七嘴八舌地和他约时间。约定后皓天向他们挥挥手,推着车向一旁的车棚走去,一群人又继续开怀地聊天谈笑。
人越往后来,总是越珍惜昨天的人和故事。
北京再次下起纷纷扬扬的雪,新年匆匆来到。透过宿舍的玻璃窗户,大家依稀能听见校园传来新年的钟声,所有人围着电脑看学校新年晚会的直播,关上灯一起倒计时,随后大家一起煮饺子喝啤酒,欢声笑语中从一个年度迈进另一个年度。
大约意识到以后回家的机会会少之又少,这年皓天和舒曼一起回家了。
火车上,舒曼和皓天铺开摊子玩象棋。皓天虽然是象棋高手,但舒曼和他PK 绝对称得上势均力敌。皓天下攻棋,舒曼下守棋,两个人互不相让,引得诸多人旁观。
但是三局下来,皓天竟然输了两局。
“你怎么回事?”舒曼纳闷地问他,“这可不像你的正常水平。”
皓天摇摇头,叹口气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当初教你下棋的时候,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你会用卧槽马陷我于如此绝境?”
旁边有人说:“卧槽马就是这样,你可不能小看它的威力。一时看不出来重要性,但是局势稍稍发生变化,你就会很难招架。”
舒曼笑着重新摆棋。
“别来了,休息一下。”皓天伸出手阻止她,“现在的棋局已经让我很难以应付了。我先撤退,重整旗鼓后再和你过招。”
舒曼并没有坚持。她收起象棋,坐到窗前的小椅子上去。窗外风景疾驰而过,引起她无限的思绪。
等她再次回过头来,皓天已经倒在棉被和枕头上睡着了。他的头压着一只手,睫毛微垂,神态安详。
舒曼走过去铺开对面的棉被,轻轻盖在他的身上。皓天轻轻翻身,右手便搭在了她的左手上。为了不惊扰他,舒曼轻轻在他的身边坐下来,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两个小时后他醒过来。
春节匆匆而过。其间皓天和他的家人回老家看望祖母,舒曼也被父母领着四处拜访亲戚,两人一直没有再见到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