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戏:《丁果仙》与《范进中举》
到现在为止,大家比较认可的,塑造人物成功的是所谓五部戏:是《丁果仙》《傅山进京》 《烂柯山下》《范进中举》和《于成龙》。
一个演员,一个好演员,能够遇到一个优秀剧本,遇到一个好导演,还有一个好的创作团队,真是太幸运。所以我得特别感谢这么些年来帮助、支持、关注过我的老师与观众,还包括领导。这种感谢真是发自内心的。其实,在这五部戏中间,还尝试过无数个戏,但这五部戏能把你谢涛推出来,如果没有好编剧,好导演,还有好的创作团队,真不可想象。
现在大家叫你好演员也好,好须生也好,其实是继承了前辈老师的传统,前辈老师已经树立了榜样。我的师父李月仙,还有武忠老师,郭彩萍老师,都是大艺术家。别人奇怪,谢涛你是唱须生的,怎么老提郭彩萍、武忠两位老师?
先说郭彩萍老师,我跟她比跟李老师和武忠老师时间还要长些。郭彩萍是演小生的,她在舞台上的气质、气度、台风,包括她创作角色和舞台人物塑造,都一直在影响着我。尽管行当不同,但从她那里汲取的营养非常非常多。
李月仙老师就不用说,她是我师父,手把手教。她把过去舞台上创作的《卧虎令》《三关点帅》《齐王拉马》《深宫情恨》都传授给了我,这么些年来,在我有自己创作的剧目之前,都是模仿老师的戏,这也是我的一大笔财富。
武忠老师呢,他是丁派传人。我在北京拿梅花奖,其中一个折子戏《卖画劈门》,就是武老师手把手教我的。
如果说这些年在舞台上塑造了一些大家喜欢的人物,其实这个底子都是老师们给扎下的,所以我要说,感谢,就是常怀着感恩之心。有条件有潜力的演员也很多,又不是你谢涛一个人,比你谢涛条件好的演员也有的是,只是你遇上了好的机遇、好的团队和前辈老师,包括懂行的领导,还有你的亲人,这么多年走过来,就是这些人在护着你,推着你,帮着你,才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关于这五部戏,还得从《丁果仙》说起。
《丁果仙》是我继承老师、学习老师、模仿老师之后的第一出戏,也是我创作的第一个角色。
丁果仙大师是晋剧舞台上一个代表性人物,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在她的观众中,在我们前辈老师心目中,在我们这些后辈眼里,那就是一代大师。虽然我们没有见过她本人,但她是晋剧这门艺术的一个经典性人物。把这样一个人物搬上舞台,是很多人的心愿。
我记得是1994年开始,团里就有这种想法,要给谢涛打造一出戏。当时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想推梅花奖。那时候太原市实验晋剧团改为晋剧院,高翠英、郭彩萍老师已经得过梅花奖,主管文化的领导想在年轻演员里选一个苗子好好培养,我就作为重点培养对象,要给打造一个戏。真的特别幸运,这是难得的机会。
打造什么戏呢?梅花奖要求一台大戏和一台折子戏。对我来讲,拿折子戏要比拿大戏容易些。大戏要做一个什么戏?领导们斟酌来斟酌去,就选了《丁果仙》。
那个阶段我记得纪丁老师、梁枫老师他们正在拍《丁果仙》电视剧,报纸上也连载着。而戏剧是要两个小时之内打造《丁果仙》,我觉得有它的局限性,难度也挺大,尤其是对演员是一个挑战。
为什么呢?一方面,丁果仙是女性,放在舞台上你的声腔、形象、造型,要符合女性身份。但丁果仙在舞台上塑造了那么多脍炙人口的形象,活脱脱的形象,又全是男性,是老生。演丁果仙的戏,你必须能够驾驭生和旦两个行当。老师们之所以选我,可能我有由旦角改行到生角的这个经历,根据我的条件,就选了《丁果仙》。
剧本第一稿,请的是纪丁老师、李德彪老师、赵爱斌老师一起打造,马兆录老师导演这出戏。后来,又请北京的金桐老师参与策划。第一稿出来,大家都非常认可,基础非常好。第二稿又调整,大家来提意见,根据大家的意见修改,这个时候,姚大石导演也参与进来。从第二稿开始,大家就帮助我去揣摩人物,要把人物在舞台上立起来。
第二稿去参加“金三角”戏曲调演,我拿了一个优秀演员奖,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全国性艺术比赛。我记得北京来的有龚和德、曲六乙、谭志湘等一些专家老师,从那时起,他们知道晋剧有个谢涛,几十年来,在我从艺的道路上一直离不开他们的关心、帮助与支持。
到了《丁果仙》第三稿的时候,就剩下赵爱斌老师一个编剧了。当时他正在大同和雷守正导演合作《川妹子》,他说你们可不可以考虑一下让雷守正来导这个戏?这样,经过他搭线,我们结识了雷守正导演。请示市文化局,平连胜局长答应邀请雷导来和我们一起再打造《丁果仙》。
《丁果仙》第三稿,比前两稿更加完善,更加成熟。过去我们演戏,完全是模仿,认识和理解都有局限,雷守正导演教我们去塑造人物,他说,演员要演人物,不能演行当,要演出一个,而不能演这一类。
从《丁果仙》开始,跟雷导和赵爱斌老师合作,从1996年开始到现在已经有21年的时间了,两个老师对我的帮助很大,让我对创作人物及对艺术的理解有了新的认识。如果说,李月仙老师是我艺术上的师父,那么这两位老师,包括后来的刘和仁老师,那就是我艺术上的导师。
《丁果仙》之后,我们又合作了十出戏,十出戏里包括《范进中举》《上马街》《紫穗槐》《舍饭》《劈门卖画》《芦花》等等,有改编的传统戏,也有创作的新剧,还有现代戏。合作二十多年,真是不容易,他们对我的帮助真是太大了。
在《丁果仙》这出戏里,我把旦角的唱腔、功底、身段都运用上了,另外用须生行当再模仿丁大师的舞台形象。两个小时的时间,充分展示和塑造了一代大师的形象。这台戏推出来之后,行内行外的专家、观众特别认可,到北京演出,一举夺得第十四届梅花奖和第七届文华表演奖,一出戏获两个国家级最高奖,我特别高兴,同时也感到特别幸运。应该讲,《丁果仙》是我从艺以来塑造的第一个舞台形象。
1997年得了梅花奖之后,一直到2002年,五年中间其实还是演传统戏比较多。《丁果仙》是新创作的现代戏,基本上在城市里演出,下乡演出有很多局限,所以演得少。下去演得更多的,还是李月仙老师教的《三关点帅》《齐王拉马》《深宫情魂》《卧虎令》《芦花河》这些戏。最密集的时候,下乡四天戏,四个晚上是我的戏,再加上正日子(一个白天——我们叫正日子)。正日子还得演个《芦花河》和另外一些零碎角色,比方《审御案》里的八贤王,《薛刚反唐》里的薛猛、薛姣。那会儿年轻,只要有活就演。演传统戏,它是一个实践,因为在北京得梅花奖的时候,还带了《舍饭》和《劈门卖画》两个折子戏,指导老师是李月仙和武忠老师。传统戏是基础,是底子。1997年之后的五年就这样度过了。雷导说传统戏我给你示范不来,我只能给你挖掘人物,给你做舞台调度,传统戏你还是得请你的师父。
这五年当中,雷导和赵老师常跟我聊,说我应该在继承传统戏的基础上再创新戏。他们给我选中了《范进中举》,那时候也提出过《傅山进京》。但那时我很年轻,另外对傅山先生知道得太少,只了解他是一个妇科专家,还有他反清复明,再就是创制了一个太原名吃“头脑”,了解得都很表面。再一个,自己还年轻,刚刚30出头,比起演一个白胡子老头,更想在舞台上塑造那些扮相漂亮飘逸的角色。实际后来演傅山的时候,在舞台上也是非常漂亮的。那个时候还是太年轻了。两位老师说,你一定要演范进这个角色,一直说。京剧须生奚啸伯演过这个角色,两位老师说,根据你的条件,可以塑造一个完全不同的范进形象,因为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范进的影子,今天不能完全按照《儒林外史》那样来理解范进,而应该从文化的角度理解他,表现他。但从我当时的文化修养来讲,确实有局限,能不能演?能不能演好?都是个问题。这样纠结了有一两年时间,选来选去,才最后决定演这个戏。
赵爱斌老师和雷守正导演为我打造《范进中举》。但真正做起来又很难,那个时候戏曲正处于低谷,政策和资金都不到位,所以这出戏排戏过程就跟打补丁一样。
我请来刘和仁老师来给我作曲。之前我们合作过一出戏,是《鞭打芦花》改编的《芦花》。好多剧种都有这出戏,但我希望从整体上有一个变化,希望服装、舞台美术都跟传统戏不一样。我们就用一个小转台,用国画的形式来呈现情节变化,对主要人物闵德仁,尤其是李氏进行更丰富的解释。当然,还有声腔探索。
可能有人会认为,你谢涛胆子太大了,对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剧目你都要调整都要动!但我觉得,丁果仙大师就是一个改革家、创新家,她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她继承了前辈的东西之后,也有创新。如果你现在听一听丁大师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那个唱腔,她学说书红、盖天红的那个唱,现在我们是接受不了的,但在那个时候是最好的。时代在发展,艺术和文化也在发展,必须要有创新。
《芦花》这出戏整体没问题,都好,但有些唱腔我做了改动。里面有一个核心唱段,就是闵德仁知道李氏给前妻留下的儿子冬天絮芦花,一怒之下一纸休书要休李氏回家,这是全剧的高潮,也是矛盾的最尖锐的地方。儿闵子骞跪下为李氏求情:“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留下高堂母,全家得团圆”。闵德仁和妻子大受感动,后面就是闵德仁一段唱:
儿跪倒父施礼善人莫恼,
李氏善人啊,你看儿跪厅前为谁求情?
儿不孝你应该好好教训,
儿孝道你害儿天理难容。
李氏心太偏,
你二老坐厅前,
腊月数九天,
雪花在空中悬,
为什么兄絮芦花弟絮蚕棉?
……
这一段唱是教育妻子的,但我理解,就人物内心来讲,他教育妻子的同时,也在反省自己。过去几代人唱“儿跪倒”这一段,唱第一句就有剧场效果,观众听到这个高潮,会激动,会过瘾,是有掌声的。对演员来说,这是一个考验。唱“儿跪倒”这三个字,运用的是平板拖腔,这个唱法在剧场里是跟观众互动的,观众过瘾,就有掌声。我在尝试改编的时候,跟导演和刘老师商量,闵德仁作为一个父亲,一个有文化的中年男性,处在跟妻子婚姻矛盾阶段,应该有一些隐忍,有一些压抑的东西。需要宣泄是对的,但唱腔到后面是要放开的,如果第一句就这么张扬,到后面怎么办?我觉得应该稍微收一点。就请刘老师处理成先弱后强,再到弱收。这个设计当然没有传统唱法的那种效果,但我觉得跟人物的心理更加吻合一些。
上了舞台之后,新观众没有问题,但老观众就不满意了。老观众说,谢涛,你干吗把这个唱腔变成这样?我们在底下是准备着鼓掌的,结果你那样唱怎么鼓?
包括我的师父李月仙老师也说,谢涛,我觉得你这样不合适。
现在想来,这是新老观众对审美的切入点不一样,它没有一个绝对的对和错。但我还是尝试着这样调整去演,观众慢慢也接受了,这需要一个过程。
到了《范进中举》,刘老师打破我们传统概念里的[平板] [夹板] [二性] [垛板] [流水]这些程式,唱腔有很多变化,有时候是[夹板]入,再转就转到[平板]的可持续发展里头,再转回[流水];有时候是[二性]入,又回[平板],再回[夹板],就是这样来回穿插的。刘老师之所以这样做是根据人物心理、人物情绪的变动。晋剧还是晋剧,但这个唱腔要跟着故事情节走,跟着人物情绪走,不能说[平板]入了之后,不管这块应该是快,还是慢的,或者到了后面快,你需要慢下来,还是要慢下来的,这里面是一个技巧问题,唱腔永远是为故事、为人物服务的。
有过《芦花》的尝试,再回过头来和刘老师合作搞《范进中举》,刘老师的音乐和声腔出来之后,我脑子里头就有了立体形象,它会帮助我去塑造这个人物形象。
在创作《范进中举》的过程中,非常头疼非常难。为什么呢?就是没有抓手,没有参照。京剧和河北梆子都有《范进中举》,但我们是根据自身条件,重新打造晋剧的《范进中举》。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人也还是那个人,但没法模仿。京剧是男老生,我是晋剧女老生,它不能够简单地模仿,也不能直接加以借鉴,必须根据我们的故事节奏重新设计人物表演。
雷导也跟我讲:我是话剧导演,只能给你分析人物,舞台调度是我的长项,但我的短板是不懂你戏曲的那个唱做念舞的东西,给你示范不了,只能靠你自己去创作,你就要把你所学到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掏出来,自己去丰富这个角色。
每一次上场,他都给我讲人物,讲节奏,然后我自己去做。可做一遍根本不到位,雷导演就说,不对,你这理解是错的。我再来,哪点该留下,哪点不保留。这样一遍一遍的磨。比方有一个情节,就是范进闻听自己中举之后,突然疯掉那场戏,他拿着扫把在地上写字。如果演电视剧、话剧那好说,你拿着写就是了。但戏曲不行呀,你得有舞台上的功底,有台步,有身段,还要把梢子、甩发、胡子这些都用到,你怎么能把这些化到人物里去?
我请来吕铁成老师,他是武生。我说,吕老师,你把那个枪花、棍花给我说上二十个。他就给我讲了很多,我说不要多,就二十个。讲完之后,就开始琢磨用哪几个。二十个,减去了五六个,剩下十几个。到了第二天在排练场,我给雷导说,雷导,你看这些东西组合到一块行不行?他说行,但多。这样,减减减,最后又留下六七个、五六个的样子,但就这五六个动作也不能直接表现在舞台上。要把这枪花、棍花当作扫把来玩,那甩髯口的时候又怎么用扫把?这些都是要把传统戏曲程式的东西化到人物身上的。再就是这个疯,范进疯了之后要跳椅子,当时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戏曲程式表演动作,来展示范进这个人物灵魂出窍的那一刹那,每天到排演场,一到这个地方就卡住了。
有一天我坐在排练场的地毯上,跟雷导开玩笑,说雷导,不行咱们就跳椅子吧!
本来就是一句玩笑话,雷导一下来了灵感:就跳椅子!
我说,不行啊。
他说,怎么不行?你们不是有椅子功吗?
我说,椅子功我们是有,《挂画》里就是椅子功。但那是旦角,生角没有试过。
他说,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我说,我穿的是厚底儿,厚底儿脚底下没有感觉,只有穿上彩鞋才会有,起码脚掌有那个抓力。
但他坚持,他说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吧。先在家里的沙发扶手上练,还行。然后又在团里用那个《挂画》的椅子练,再试着穿薄底的靴子练,别人护着。这个动作是很危险的,我知道唱蒲剧的吉有芳就是练这个导致踝骨骨折,她也是梅花奖得主。但不管怎么样,我把这个动作拿下了。呈现在舞台上就是:范进看到喜报之后,转身一刹那,这根筋就搭错了,灵魂出窍,他哈哈大笑跳上椅子。这个动作搬上舞台之后,观众很满意,专家也接受,说哎呀,这一笔处理得好!
这样,我们就一点一点用戏曲程式的功夫和玩意儿,把这个人物的情绪全部表达出来。塑造这个人物,点点滴滴都是创作。现在说起来就是那么几个动作,实际上这一出戏都是用程式化表演,用唱做念舞去表现的。
再说里面的声腔,刘老师做了很多干板处理,这些干板实际是刘老师创作出来的。比方说《富贵图》里,他就有用了许多干板,很俏皮,很出彩。我们晋剧里面高亢激昂的东西比较多,大起大落的东西多,相反那种娓娓道来的,比较细腻的东西不够,再加上乐队压演员,演员有时候听不清楚。刘老师近些年在很多创作中用干板,处理得非常细腻,人听着非常舒服。刘老师还把四大件切进来,用流水、高腔、甩腔,这样一烘托,一对比,晋剧所缺乏的细腻与娓娓道来就出来了。
《范进中举》里,范进准备赴京赶考,这是他准备最后一次赶考,如果考不上就不回来见妻子和母亲了。这一段的唱词是:
一拜孔圣人,
二拜母和妻,
范进这就赶考去,
留下这只老母鸡,
卖它换钱度日月,
莫念范进寒与饥。
老母多保重,
媳妇多自惜,
保重,保重,
自惜,自惜。
这一段我唱的是很饱满的。但有一次在北京演出,正好心脏不舒服,身体太透支,太弱,有些撑不住了。两场 《傅山进京》演完之后,最后一场《范进中举》,实在坚持不下来。唱到第三场这段核心唱段的时候,力气达不到,气有,但是声就连不上等于声断气不断。很奇怪,范进当时那种力不从心、心灰意冷的感觉与效果一下子找到了,他对黯淡前途之无奈、之心灰意冷,正是在这种身体状况下,唱的声断气不断,字断声不断,演出效果特别好。
第二天在北京召开专家座谈会,专家特别提到,说那个点上谢涛处理得特别好,控制也特别好。我当时跟老师们说实话,实在是因为身体的缘故。但是我感觉到那个角色就该那么演,只有那么演,才更贴切、更合适。此后再演,不管气多足,身体状态有多好,也还是那么演。
有意思的是,原本在排练场已经设计出来的一些东西,通过舞台上的实践,可能还会有另一种收获,或者得到另外一种理解,然后我就对这个角色重新设计,放进一些新的东西。
还有一次,也是演《范进中举》,我们搬景的人忘了把香炉放在平台上,我上了台准备唱那出戏,核心唱段也挺长,一看没有香炉,心里急了。那个情节是唱完核心唱段,要用香炉里的香灰留两个字。排练的时候我就犹豫,跟雷导讲,用复香灰写字好写不好写?是该用香头写还是用香灰写?雷导说,用灰,用香灰留字,那个好写,它就是简单的两个字。我当时也接受下来,也那么演了。
这一次,舞台上突然不见了香炉,怎么办?有时候演员在舞台上是一心好几用的,跟乐队配合,舞台上有什么突发情况,你得及时处理。这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就是咬破手指头写血书,而且觉得这个比用香灰更合适,比那个更决绝。人逼到绝路上,留血书很合乎情理。所以就那么演了。这之后,尽管香炉摆在那里,我还是要处理成留血书。
《范进中举》这出戏的创作过程特别艰难,打造的过程就像打补丁一样,从山西推到上海,再推到巴黎,这个过程中一直在不停地打磨,不停地改进。后来,中央电视台11台戏曲频道播了好长时间,这个戏确实算是成功了,而且对我们晋剧是一个很好的宣传。
磨戏:从《烂柯山下》到《傅山进京》
《范进中举》的成功,得益于赵爱斌和雷导两位老师,我特别感谢他们。就在《范进中举》还在演的时候,两位老师就不断给我讲,说谢涛你还得往前走,你还有潜力。《烂柯山下》的编剧徐芬老师,还有《傅山进京》的编剧徐怀兴老师,都是赵爱斌老师给我引荐的。
2004年,特别冒昧,我拿《丁果仙》和《范进中举》两出戏的碟去找徐芬老师,去找郑怀兴老师,等于是自我推销自我介绍,两位老师特别好,看了碟之后就说,喜欢你,愿意给你写戏。
跟郑怀兴老师进一步沟通,是陶臣电话上跟他讲的。郑老师把我的资料拿去,他就问说你们想做什么?我们就把山西的历史名人、文化名人、政治名人的资料给他,希望他在里面挑一个。他在里面挑了一个介子推,一个傅山,说两个都喜欢,你们选。我们就选了傅山。
之所以选傅山,是因为2007年是傅山先生诞辰400周年,太原市举办一系列的纪念活动,如果我们打造这样一出戏,是非常有意义的。当时太原市宣传部的范世康部长很支持我们做这个戏。
我们同时找到徐芬老师,也给她提供了一些资料。徐芬老师说,她对我们提供的资料都不感兴趣。我就问,能帮我排一个什么戏?徐芬老师跟我们商量,说有一个传统戏给你,是老戏新编,就是《朱买臣休妻》马前泼水那一个戏。她讲,如果这个戏你感兴趣,我就给你排这个戏。这就有了后面的《烂柯山下》。
其实,《烂柯山下》和《傅山进京》是同时进行的,2004年拿出剧本,到2006年3月,排《烂柯山下》,5月份就演出。《傅山进京》是2006年12月下排练场,这就是说,在2006年里,我们一头一尾排了两出戏。
一开始排《烂柯山下》,没有任何资金,但老师们特别好。任庭芳导演来住的也是小招待所,徐芬老师来了也是,他们看我们排练,给我们加班加点指导,很辛苦。
徐芬老师的这个剧本我特别喜欢,虽然这出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参加过任何比赛,但是《烂柯山下》这出戏却是我们演出最多的一出戏,城市里喜欢,农村里也喜欢,在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障碍。这出戏的包装很简洁,也不是什么大制作。演的虽然是旧故事,但它有现代感,有时代感,还有对婚姻的态度,和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观众在看完之后都会有一些思考。
这出戏既然是传统戏,当然在舞台上用的还是我们传统戏曲的表演方法,但是最后,徐芬老师给加了一场“回家”,这在所有剧种是没有的。京剧、昆曲都有“朱买臣休妻”,“马前泼水”这些情节,但最后“回家”一场都没有。徐老师根据我的条件加了这么一场,就是要使这一出戏有一个结束,有一个思考。戏是要演员唱做念功夫的,要有一种感染力在里头,在舞台上它可以单独拿出来构成一个折子戏,很吃重,尤其里面有一大段道白,对演员更是不小的挑战。我们常说,千斤道白四两唱,说的就是这个。徐老师有意识地设计这样一场,他跟我说,谢涛,我给你写一段道白,这一段道白,你一定要把它念得比你唱得还好,能够抓住观众的心,能够把朱买臣的情感表达出来。她还讲,我们不能逊色于话剧演员的道白。
这个要求就很高了。我记得里面有一段五十八句的核心唱段,把我们晋剧的板式充分展示出来。当然,这个唱段徐芬老师是有保留意见的,她说到最后不能唱这么多了,我就给你写二十六句,不给你写五十八句。但是刘和仁老师却舍不得,他说必须请徐芬老师给你写上五十几句,我要能酣畅淋漓地把这段唱做出来。
这样,最后的核心唱段是两个版本。到农村演,时间充裕一些,观众也想看长一些的,就把这个唱段饱满地唱完。到城市里或者有什么比赛,就唱压缩的,更精练一些。不管怎么样,这出戏观众都特别喜欢,因为它接地气,大家都能对号入座,好像是自己身边或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一样,奋斗过程中的纠结呀,困惑呀,苦日子怎么同甘共苦呀,大家都会有所思考。
接着就是《傅山进京》。
我感觉我特别幸运。一个演员,能一出戏一出戏立在舞台上是很难得的,从《范进中举》,到《烂柯山下》,再到排演《傅山进京》,演了一系列的文人。《范进中举》不必说是文人,《烂柯山下》的朱买臣也是一个文人,接着又是《傅山进京》。范进和朱买臣已经很有个性,傅山更是我们山西更是我们中国历史上的一位文化昆仑,怎么样把这样一位有风骨有个性的文人形象塑造出来,对我来说挑战太大了。
这种挑战在《范进中举》时候就有。我问导演,我怎么去演这样一个窝囊的、疯疯癫癫的、穷酸的书生?为了演好这个角色,我融进了好多丑角的表演方法,尤其那个台步,总算还不错。现在到了《傅山进京》,傅山虽然是个大文人,但首先是个老头,他仙风道骨,却很倔,用咱山西土话叫“圪撩”,但他又跟老百姓的关系特别好,他会跟朋友们坐在地上一块看戏,一块吃大锅粥喝小酒,就这么一个可爱的老头儿。这出戏我请石玉昆老师来导演,他跟郑怀兴老师在打磨剧本上下了很大功夫,反反复复弄了好多回。但对我而言,如何能够准确地表现傅山这个形象,还是没有抓手,也没有什么可供参与借鉴的东西。过去冠带戏、蟒袍戏有经典的程式东西,各种流派唱腔也是有的,而傅山这个形象在传统戏里没有。一代大儒,一介山民,一个大文人,却终生布衣,哪里有这样的舞台形象?
记得这部戏开始下排练场,我根本入不了戏,迈不开步,找不到人物的感觉。导演说你体会傅山喝了小酒,跟着孙子看完戏,喝完大锅粥背着手出来,小孙子追他,他一边跑几步,一边还要再喝两口小酒。导演要我找那个感觉、心情,但该迈什么台步?迈方步?迈碎步?我怎么背着手走老生的台步?怎么琢磨也琢磨不出来。
之后,我跟导演沟通,我问如果用京剧来演《傅山进京》,它应该属于哪一个老生流派?
石导想了一下,说,你把麒派和马派结合起来。
他这一说,我豁然开朗,脑子里傅山的形象马上就立体起来。京剧麒派代表人物是周信芳,他在舞台上那种张力和有棱有角的爆发力是我们熟悉的,而马派代表人物马连良先生,那是另外一种风格,儒雅潇洒,充满着书卷气。这两个流派一结合,还真是能够表现傅山这一形象的。
不过,要磨好这出戏,哪怕是几句唱词,要组织在一起也不容易,也需要一个动作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个神态去琢磨,很下功夫。比方为了表现傅山的倔劲,我怎么也找不到在舞台上如何表现这个倔,就跟刘和仁老师聊。刘老师说,你去看看农村里那种倔老头,他怎么走路?
他这一说,我说我还真的观察过。我发现倔老头走路确实跟平常的老头走路不一样。平常老头儿无论是驮背呀弓腰呀,他的胳膊是在前后摆动的,但倔老头不这样,他习惯把棉袄或者大衣披在身上,里面再穿一个单袄儿,胳膊在背后横着左右摆,他也不是直着走,是横着走。这个动作很有代表性,我想我的傅山能用上。所以,这出戏里头一出场我倒着出来,背着手指小孙子,“小孙子,我说你追不上我。”一转身,胳膊快摇几下,这种摇能表达出傅山先生的惬意、欢欣和舒畅。小孙子陪着他,他又喝了点小酒,就是那种惬意与舒畅。后面还有一处背手,是他不想牵连县令,不想牵连乡亲们,转身上轿跟差役上京去。这个时候是三下大的背手。还有一处,是“雪天论字”那一场,外面下着大雪,傅山先生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此时他身上有两件道袍,穿着一件,披着一件,我在表现的时候,抓着后面的水袖撩着后面,非常潇洒。找到表现人物的一个点,然后一点一点构成一组动作。
在人物的造型上,蓝琳老师根据导演的要求和剧本的提示,把造型搞得很准确。傅山是道人,进入清代之后要削发,所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为了留头发,他就出家成为道人。道家束发戴冠,还有一把白胡子,非常漂亮。这都是蓝老师改良出来的。
石导在最后一场午门舞台设计调度上,反复用了跪步蹉步,有人提出来这个东西是不是太多了?傅山不是不跪吗?实际这是我们戏曲的程式化表演,是要通过形体,体现人物内心的,矛盾、无奈,还包括水袖运用,都是冲着表现人物内心和情绪的,而是为了做这个动作而动作。
可以说,石导打造的《傅山进京》,从故事剧本的二度创作,到造型、灯光、音乐,都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
《傅山进京》推出来之后,专家老师们对这个戏的文化含量特别认可和肯定,说这部戏是咱们戏曲长廊里非常有色彩有特点的一出戏,是非常有文化品位的一出戏。说真的,这要感谢郑怀兴老师给提供了一个精致的文本。
《傅山进京》是走得最远的一出戏,从2007年推出来,十年间,除了贵川藏没去演出过,其他地方都去了。谢涛带着晋剧走,全国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通过《傅山进京》认识了晋剧,认识了谢涛。
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后,我们这出戏在北京大学演出,属于赈灾义演,演完之后,没想到还有一个创作人员与观众的交流环节。现场大学生给我提了好多问题,他们也谈自己对傅山这一人物形象的理解,说真的,他们对人物的认识比我要深刻得多,这对我真是有很大的启发。
记得在演出的时候,就是那一场“雪天论字”,我唱到一句平时不太在意的词,下面的观众就鼓掌。我当时有点懵,这个没有什么特殊的啊!形体不特殊、声腔也没有特别的技巧,他们鼓什么掌?下来看剧词才明白,他们其实是为傅山先生鼓掌,因为剧词里有傅山先生“宁拙勿巧”“宁丑勿媚”这些原话,学生们是在为这些词鼓掌。
同样是看戏,有的人看文本,看有文学内涵的东西;有的则看你的色彩,你的服饰,你的舞美灯光和创意;有的人,他就听你的音乐和曲牌,你的声腔。每一个人的审美需求是不一样的,反过来讲,一部好的戏曲作品,它会给不同观众以不同的享受与养分。我觉得《傅山进京》达到了这个效果,这出戏是我们打造的一个精品,让我们在艺术和审美上都上了一个新台阶,提高了一个剧种的文化品味。
《傅山进京》之后,我们又打造了三出现代戏,分别是《连亲百万家》《上马街》《紫穗槐》,在《范进中举》《烂柯山下》和《傅山进京》这些有广泛影响的戏中间打造这些戏,我觉得非常棒。这些戏它不是看谢涛在里面担任什么主角,更是看一个整体作品的呈现。打造这几出现代戏,并不是为了对你谢涛有什么肯定,而是展现我们这个团队,包括我,包括赵爱斌老师、雷守正导演这些给我把关的老师,这个团队在审美上的一种取向,一种艺术追求。至今我都觉得我们这个方向是正确的,每一件作品出来,它不是推个什么角,而是要满足观众审美的需求。
《连亲百万家》这出戏我们尝试声腔调门转调。晋剧是男女声同腔同调的,制约了许多条件很好的男演员,就是因为男女声同腔同调,他们放弃了舞台,放弃了专业。
这出戏是一个现代故事,讲村官选举。里面有男声女声,有年龄大的有年龄小的,刘和仁老师让我演其中一个女性,从二十几到三十几岁这样一个女性。我是女中音,唱旦角,用G调唱需要捏着嗓子,很不舒服。刘和仁老师说,谢涛,我给你转调,你和男演员一样用哪个调舒服,就给你用哪个调。那出戏在音乐、声腔上进行过很好的尝试。有了这个戏的尝试之后,就可以把这个经验借鉴到下一出戏里。
这个戏排完之后,又排《上马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在幕后做一些我能做的事,把过去跟我合作的同学、同行,还有师弟师妹们往外推一把,有重要的比赛,重要的场合让他们多参加。过去总是绿叶衬红花,这出戏正好完成我这个心愿,所以这出戏没有我。
当时正逢太原解放55周年纪念,还有一些重大纪念活动,就提前做《上马街》。上马街是太原的一条老街,故事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群城市平民,配合地下党把情报放在自行车胎里送出去,这是在上马街一个小院里发生的故事。这个戏里本来没有我的角色,主角是一个男演员和一个女演员,在策划这个故事时,赵爱斌老师和雷导说要我上一个角色,是一个老太太,这个老太太是个辛亥革命元老的家属,虽然戏份极少,但作用很大,能够震得住国民党军队的小喽啰们,在故事里起一个核心作用。我就担任了这么一个小角色。
这出戏推出之后,参加省里的比赛获了奖,参加中国戏剧节获了奖,另外两位演员,还分别获了上海白玉兰主角和配角奖。
能把同行兄弟姐妹们推出去我很高兴,合作这么多年,大家一直陪着你,现在有机会能够为大家做一些事情当然高兴。
这个戏一直在演,每逢“七一”、“八一”、“国庆”这些节庆日,这是一个必演的戏。
《上马街》之后,又是《紫穗槐》,是为纪念抗战打造的一出戏。原来的戏时间跨度特别大,主角要从一个年轻学生一直演到老太太,改编之后,直接从老太太开始演,以倒叙和回忆的方式展开。这个故事很感人。
但是排演《紫穗槐》跟《于成龙》撞在一起,就像《烂柯山下》和《傅山进京》同时打造一样,2015年上半年的5月到7月做《紫穗槐》,7月到9月赶着就做《于成龙》。这中间还有很多下乡演出和惠民演出不能因为排演受到影响。2015年是我们丰收的一年,也是非常疲惫非常累的一年。
《紫穗槐》这出戏也是一个大收获。这么多年来,一直尝试现代戏,用戏曲形式演出现代戏其实很难的,难在没有参照,找不到抓手,演员唱做念舞的功夫怎么放在现代故事里,如何用这些传统的东西塑造现代人物,这都是问题。这是一种更注重人物内心体验的创作,还要结合声腔、形体来表现,所以很难。但我们还是排了一出又一出现代戏,也在舞台上立住了一些大家认可的形象。《紫穗槐》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出戏,我觉得如果有时间,我还能更好地打造它,因为它有非常好的基础。
再造《于成龙》
《于成龙》这出戏早在2014年就已经提出来了。当时开一个会,省委宣传部胡苏平部长在会议间隙跟我讲,让我考虑一下,把于成龙搬上舞台。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谈了一下。关于于成龙的戏,那个时候京剧已经有,尚长荣老师主演,我想移植一下过来就好。当时我考虑得简单了。
隔了一段时间,胡部长又问我说那个事情考虑了没有?我有点懵,我说不是移植吗?胡部长说不是,是要重新做,要重新写一个于成龙,要从另外一个点切入进去写。我头一下子就大了,我说再好好考虑考虑。胡部长叮嘱我说,一定要抓紧。
但我还是犹豫,重新打造的话,有三大难题。
首先,女老生去演一个清朝戏,她有许多困难,有些戏未必适合由女老生去演。清朝戏的造型,光头留长辫。有人讲,你勒个水纱网子戴上不就行了?北京的《刘罗锅》形象很好,也是那样勒水纱的,不是说非要剃光头。可是,戏中的于成龙被贬官之后,一介布衣,连个瓜皮帽都没得戴,肯定是一个光头形象。这个形象我真是不想触碰,毕竟还是爱惜这一头秀发。
第二,尚长荣老师的《一代廉吏于成龙》在全国影响很大,非常成功,有那么多剧种,包括晋剧四大梆子,都移植了尚老师的戏,如果我再演,有多大把握?拿出来之后并不是说非要跟尚长荣老师比,但无形中就会有一个比较。再一个,跟自己比,已经有一个《傅山进京》,傅山这个舞台形象大家是认可的,接受的,再演于成龙,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所以我心里很纠结,怕自己搞不好,交代不了观众。
琢磨来琢磨去,首先这个题材很有现实意义。另外老师、专家、领导培养自己这么多年,观众又是那么期待,即便是一个任务,一个命题,这里面也有一种责任与担当。掂量来掂量去,请教周围一些老师和领导,最后就把这个活接了下来。
接了之后,就面临要请好的编剧和导演帮助我打造这出戏,能使我通过一个新形象在艺术上迈一个新台阶。
首先我就想到郑怀兴老师,没想到郑老师拒绝得很干脆,他说:这个我不感兴趣。
郑老师一口回绝了。跟郑老师联系的是我爱人陶臣,他回来之后跟范部长聊,说郑老师不接这个活。老部长说,咱们再去找他。这样,两个人一同去了福建。
其实,郑老师拒绝之后,他不是说不考虑,不琢磨这个事情,郑老师有自己的想法。果然,见面之后,他首先就提出来,让我写于成龙,我就写他武昌造桥被贬官这一段。你们同意,我就写,不同意,我就不做。范部长很高兴,他说简直是不谋而合,我想的也是这一段。
这出戏就这样定下来,剧本也很快写出来了,经过几次修改,初步定下来,之后就找导演。请哪个导演合适?我心里还是想请《傅山进京》的石玉昆导演来导这个戏,可是石导时间上实在调不过来。石导跟我讲,你去找曹其敬导演帮你。这样,我们就赶紧联系曹导,可曹导的档期也排满了。
《于成龙》2014年拿出来,2015年正月就找导演。但大导演这一年的档期都定出去了。胡部长希望2015年可以推出这出戏,如果立得住,还要把这出戏带到北京。
我们那个着急啊!又去找曹导。说起来也是缘分,多少年前,她在北京工人俱乐部看过我演的《丁果仙》,她说我知道你。没想到这么大的导演还记得我。接下来就好说了,她把时间安排了一下,终于接下这个戏。这样,这出戏由曹其敬任总导演,徐春兰任导演,两个导演一起来给我们搞这个戏。
这出戏我的收获也很多。徐导驾驭戏曲舞台的能力特别强,她熟悉戏曲舞台,也非常吃得透。徐导来了搭起了架子,然后再把曹导请过来,给我们一点一点地磨,一点一点地抠,尤其是对人物准确度开始分析,她跟我讲,你不能仅仅演他一面,这个故事里面,于龙成是一个多侧面的人物,廉,是他的底色,他还有智慧,有幽默感,有责任有担当,你要把这个演出来。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没有达到曹导的要求,一切都在过程中慢慢地消化,慢慢理解,慢慢领悟。一个演员在接手一个新戏的时候,开始总是被动的,有一个消化的过程,从阅读有关资料分析人物,到记词记唱词记调度,渐渐走入人物内心,在演了几十场之后,才慢慢把自己掌握的唱念做打融入到所塑造的人物性格当中。鲜活的人物就这样丰满立体地展现在舞台之上了。
刚开始接这个活的时候,担心这担心那,实际推到舞台上之后,遇到的问题比自己当初担心得还要多得多。经过这样一个曲折的过程,现在我可以说,谢涛捡了一个宝,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幸运的人。一个演员能有一部戏已经很满足了,现在又遇到一部好戏,能够抓住这部好戏,真是太满足了。《傅山进京》到现在打磨了十年,《于成龙》需要更长的时间去打磨。
曹导是一位非常严谨而且严厉的导演,这是大家一开始对她的印象,接触之后大家才知道,她是一位特别慈祥特别纯粹特别可爱的老太太,我们对她像对自己的长辈和亲人一样。在排《于龙成》的过程中,她对我的影响特别大,充满人格魅力。
排《于成龙》的时候,是2015年七八月份,我在场上一身汗一身汗地出,她特别心疼,没有人给我换衣服,没有人给我换毛巾,她就急,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我。
她坐在那里,身体其实也很不舒服,当《于成龙》的架子立起来之后,她的心脏病犯了。犯了之后仍然不耽误排戏。她不能住宾馆,住在太原心血管病医院,白天在排练场,晚上回去输液,该用的药全部送到剧场。直到三场汇报演出完了,听取了专家的意见,她是主创团队中最后一个离开的。
她特别纯粹,那么大岁数的一个老人,在生活中没有太多的要求,但是一到排练场就特别负责任,什么事不是那么浮皮潦草应付应付就行了,你求她也没用,她很严厉很严谨很严格。戏排完之后大家都舍不得她走,舍不得她离开。
现在大家聊起曹导来,有跑龙套的小伙子说,就不敢到她跟前去。她一来就跟我讲,谢涛啊,你这个合作团队的水平不整齐,有大学生,有中学生,还有小学生和幼儿园。事实上一些跑龙套的孩子大多刚从戏校毕业,还没有什么舞台经验,但曹导把这些孩子能训练得到舞台上去表现人物。比如,有一出戏,于成龙跟山上的老百姓交流,这些孩子们表演得非常棒,那种质朴的、干净的眼神,我演着都特别感动。能把孩子们训练到这个地步,真是得感谢曹导。
这出戏推出来之后,正赶上参加中国艺术节,还有上海的国际艺术节。因为这出戏,我又获得了白玉兰特别贡献奖。
这个奖太意外了。这么些年来,有太多太多的专家老师和艺术界的长辈、同辈,为戏曲舞台做出特别贡献,无论是《范进中举》 《傅山进京》《上马街》,还是演《于成龙》,都是大家对这些艺术形象的认可。我想,这个白玉兰特别贡献奖是对我们这个剧种和同行的鼓励与褒奖,而不单单是给我谢涛一个人的奖。
走出山西,从上海到巴黎
《范进中举》到上海演出,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记得是2004年的时候,我和爱人陶臣,还有主管业务的胡润宝副团长、薛春胜副团长到上海观摩中国京剧的优秀剧目,在这个京剧节上,结识了演出公司的朱总。他就问我们的情况,之前晋剧没有来过上海,至少近些年我们了解是没有来上海演出过。朱总说,你们为什么不来?你们要有好戏就来!
我爱人把《范进中举》的碟给他看,他看了以后说,这么好的戏,这么好的演员你们为什么不来?
朱总这样一说,我爱人有些动心。当时我们已经从上海回来了,我跟他讲,别去,别去,去了人能听懂吗?我是说上海那边的南方人肯定听不懂北方戏,我们去了也没什么效果。陶臣不甘心,说试试嘛。
这中间,我才了解到,晋剧最后一次去上海是1936年,这中间有过郭彩萍老师的翎子功,就是说,晋剧为表演技巧去过一两次,带一出完整的戏去是没有过的。我觉得隔了69年时间,带着晋剧到上海,不能说是勇闯,总是有些忐忑,到底上海的观众接受我们的晋剧,接受《范进中举》能够接受到什么程度,会不会接纳,会不会受欢迎,心里真是没底。
在去上海前一个月,正好去参加国际艺术节,是2005年的10月,上海媒体要提前一个月做宣传。当时专门把我们请去,十几家媒体采访了解我们这个剧种,和我们这个剧目,还有我们的演员。其中一个记者提问,你们投入了多少资金排这个戏?我当时想照实里说,这个戏就像打补丁一样,满打满算,也就十几万。但是当着这么多媒体,说十来万,觉得太过寒酸了,就凑个整数吧。就想了几秒钟,我说20万!说完这个话,记者们面面相觑。记者说,谢老师,投入这么小的资金,能够呈现出什么样的面貌,我们特别期待。记者又说,在我们上海,如果要排一个新剧目的话,案头起码是50万。
我还是狠了狠心才说了个20万,人家一下子就说50万,这个对比有多大!我们也蛮寒酸的,这样简陋的东西就带到上海去了。
《范进中举》前面说过,在上海演出非常成功。我记得特别清楚,像计镇华老师这样的昆曲大家,还有京剧、沪剧、越剧等同行,还有演过电演《十五贯》的刘异龙老师,这些专家和名家都来看了,他们看了之后,对我们晋剧非常认可。当时我特别骄傲,用现在的话讲,这就是文化自信。晋剧一直在山西,一直没有走出去,这个艺术和它的剧目在全国是一个什么水平,大家会接受到什么程度,我们是不知道的。无意中把《范进中举》带到上海,尽管还有很多不足,但是大致上还是把一出精彩的晋剧呈现给了观众。
演出的地点在上海的逸夫舞台,观众非常热情,剧场气氛热烈,掌声不断。一段精美的唱腔,一个漂亮的身段,一个动作或是一句精彩的念白,都会受到热烈的掌声。那个时候,在舞台上,真是特别享受,心里想着,做演员真好,你用真情实感在舞台上塑造的人物,给观众带来快乐,观众用掌声回报,那是对你的认可,对晋剧的认可。
带着《范进中举》推开了上海的大门,算起来,从2005年开始,《范进中举》去过一次,《上马街》去过一次,《于成龙》则去过五次,经常隔两三年就去一次。2016年,我们又带着《傅山进京》 《于成龙》去了两次。
2017年12月我要在太原演出 《范进中举》,已经十年没演了,所以全国各地的观众都特别关注。十年间,晋剧一步一步走向全国,甚至走向世界,让全国各地的人对我们晋剧有一个进一步的了解,说实话,我们是赶上了一个大环境,赶上了一个大时代,只有这样一个大环境和大时代,才给我们地方戏曲提供了这么好的平台。
带到法国的是《范进中举》。事实上,在到法国之前的2001年,我们还曾经带着几个折子戏去过德国。但那时候我们带的只是帽翅、髯口、梢子这些老的技巧戏,而带一出完整的戏,则是在2007年,由太原市文化局带我们去法国。第一次带一出完整的戏出国,而且《范进中举》这出戏故事很强。我们很担心外国人能不能看懂中国的戏曲故事,能不能听懂我们唱的意思。
到了巴黎,演出的剧场就在埃菲尔铁塔附近,那是一个百年老剧场。进去之后,他们不让带麦,因为那里的声效特别好,能容纳三四百观众的剧场,观众和演员之间相隔不到两米、也就一米多的距离。
所以,一进剧场,我就跟我的同事讲,我们今天的演出要收。我们平时在国内演出是放,在舞台上表现身段也好,表情也好,都比较夸张。今天不一样,在这么小的剧场,又不带麦,自己就是自己的音响师,可以调整自己的声音,离观众一米多远,你的表情他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们的表演应该收一些,含蓄一些。
在演出过程中,就体现出了文化差异。在国内演出,那么大的广场,为成千的观众演出,他喜欢你,觉得你好,他就喊出好来;他要是不喜欢你这个演员,表演让他不满意,他就会怼你,轰你下台。城市剧场的观众相对文明,大家常常在场与场之间鼓掌,或者觉得你的声腔、你的演唱技巧、表演技巧好,或者故事抓人,或者剧词精彩,他都会鼓掌。
到了法国的小剧场,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演《范进中举》,下面安静的呀让人心里发慌,即便几个丑角很幽默的表演,或者剧词引起他们一阵会意的笑,声音也很小,他们会捂着嘴笑,很安静。我感觉就像在一个空房子里面,没有观众,就一个人在那里表演。一开场真不太适应,演着演着,就觉得自己进入了一种境界,是享受?还是释放?自己就是范进?都有。自己在范进和谢涛中间跳进跳出,很享受这个角色,一直演到剧终。
因为是出国,人员要压缩,一出戏,乐队压到10人,演员有20多人,一个演出队伍也就30多个人。这样,我们的导演、编剧、设计老师就充当起搬布景、打字幕、搞灯光控制,搞后台服务。编剧赵爱斌老师那天打字幕,他发现一场戏下来没有掌声,在后台我们用哑语交流,观众怎么没有掌声啊?然后继续演,一直到演完结束了,我感觉停了不到十秒钟,但这十秒钟鸦雀无声,对于我们来说这十秒好长好长,因为戏演完还那么安静,应该有掌声却没有,控制了那么几秒还没有反应,我们很诧异。赵爱斌老师第一次为戏打字幕,他陶醉在我们的尽兴的表演中间,忘记点那个“剧终”了。这个空档大概就是七八秒,不到十秒,等他反应过来点了“剧终”,掌声哗就响起来了,我们在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中一再谢幕,掌声还是不断。老实说,我从艺将近40年,像这样反复谢幕还真是第一次。我们的文化参赞站在幕条后面示意我说,你再往前走。我谢完之后退回来,又是鼓掌。我把我们的人请出来,再把乐队老师一一介绍给大家,掌声一直没断过。
巴黎的观众不是激动地站起来,而是就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哗哗哗鼓掌,我从他们的眼光里能够看出来,这是由衷的。他是对你一个半小时的表演给予欣赏与尊重,他没有结束的意思,一直在鼓。他一直鼓,我就一直谢。在谢的过程中,自己当然很激动了,内心里有一段独白,我说,晋剧能走这么远,真是了不起,感谢我们的传统文化,感谢我们中国优秀的戏曲文化。
最后,我在鞠躬的时候,下意识就把我头上巾子还有勒在头上的水纱网子摘了下来,当时我留着一个大吊长辫子,好多观众见我这个样子,喔哇一声,全都站起来了,又开始鼓掌。可能他们有的人看了一晚上,不知道演男人的演员是个女的,所以他们惊讶地站起来又鼓掌。
文化固然是有差异的,但更多是相通的。
那一次去法国,还参加了一个比赛,《范进中举》拿到一个最佳优秀剧目奖,我拿了一个最佳女主角奖。
这之后,我们还去了俄罗斯和日本,去那里带的是折子戏,不是《范进中举》。但他们同样表现出巨大的热情,也同样由衷地表达了尊重与欣赏。在俄罗斯,主办方组织了很多漂亮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来观看我们的演出,都是十七八岁,穿着都非常隆重,女孩子大冬天外头穿着羊绒大衣,里面穿着裙子,到了演出地点,她们都脱掉大衣,露出里面的盛装裙,而剧场也是充满古典气息富有俄罗斯民族特点的老剧场。在他们欣赏我们之前,我们在幕条里面就欣赏观众,他们盛装前来观看,是不是对我们文化上的尊重?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值得我们思考和学习。
这些年来我们正一步步尝试着走出来,不但走出了山西,还走出了国门,让更多的人了解认识我们的晋剧,并认识我们的戏曲,认识我们的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