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天下太平,大报小报没什么新闻,于是便抓住皓天的事不放,还翻出了以前做节目的照片进行大篇幅对比。学生会的电话从早响到晚,伊璇的头都大了。
“这些人真是势利,想当初请皓天去做节目,简直把他奉为神明。”
“真理是越辩越明的,咱们越这样拒绝,他们越好奇。我觉得不应该挂他们电话,应该让他接受采访。”舒曼说。
“是吗?”伊璇疑惑道,“他的心情已经够糟糕了,我怕他承受不起。”
“你是真的爱他。”舒曼看着她,感叹说。
伊璇眼睑一垂:“已经不爱了,我只是想帮帮他。”
舒曼默然。
电话铃声再次大作,伊璇和舒曼看着对方,舒曼想想后,抓起话筒:“我会帮你联系他的,你留下联系方式吧。”
挂断电话,舒曼伸手去拿手机。
“这样,真的可以吗?”伊璇按住她的手,仍旧不大放心。
“师姐。”舒曼拖过椅子在她跟前坐下,眼神清澈,“在我小的时候,天哥哥曾经借给我一本书——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散文集《爱之路》,其中有一篇文章名叫《门槛》。门槛里面的世界没有怜悯,没有感激,没有名声,有的只是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死亡。俄罗斯女郎明知这一切,却依然毫不犹豫地跨进了那道门槛,因为除了这一切,那里还有她的理想。”
“舒曼?”伊璇茫然地看着她。
“天哥哥的生活虽然充满了光环,但那却不是他前进的方向。我想这次的事情真正打击他的,不是奖项的取缔和别人的流言飞语,比起来,论文本身会更令他伤心。如果能够把这件事情彻底摊开,让更多人参与,让更多人评论,事情才会真正有一个结局。”伊璇面色为难:“你说得有道理,但是现在他们学院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冷一冷就会过去,如果彻底公开,万一还是被认定为……那就一点挽回的机会也没有了,皓天,会被彻彻底底地毁掉。”
“我相信他绝对没有看过那篇文章。世界上没有两个人的思想背景一样,何况是德国人看中国问题和中国人看中国问题?”舒曼目光灼灼,“他不会被误会毁掉,他没那么容易受伤。”果然,当伊璇告诉皓天此事,他二话没说表示要见报社的两个记者。屡吃闭门羹,得知此消息两个记者受宠若惊。
皓天没有顺着他们的引导回答太多问题。当他们问到一些诱导型的问题时,他沉默,或是笑而不答。整个采访下来,他所表达的主题有三个:一是自己之前确实没有见过那篇论文;二是看过论文后,发现确实有很多相同之处;三是,他非常希望通过他们的报纸找到那个举报人,他有问题想问举报人。
“他可是想害你的人。”小记者扶扶眼镜,费解地说,“你想问他什么?”
皓天一笑:“这个,找到后告诉你。”
他彬彬有礼地离开了房间。
话说小记者已经对他着迷,哪里舍得写他坏话。报纸上把他描述成了一个神秘少年,并且着重强调了他要寻人的主题。
匆匆两个星期又过去,国庆长假即将到来。晴源本打算趁着长假和皓天一起去四川九寨沟,顺便见见他的父母,见他心情不佳,也不敢再提。皓天的生活照旧。研究生的课程班额小,内容深,学习比本科阶段更有意思,压力也更大。
皓天在图书馆待着的时间和以前相比,有增无减。
这天下午,他从图书馆出来准备赶去上犯罪学的课,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男中音:“你不是在找我吗?我可以见你一面。”
皓天记忆力好的程度不比晴源观察力敏锐的程度差,他记得这个声音。在论文从初审进入复审时,他们曾在评审委员会有过一面之缘。
他叫楚奇,T 大法学院的,身世背景和自己差不多,也保送了同样的专业。他严于律己,沉默少言,对法律的热爱程度不低于皓天。皓天大二的时候就听晴源提起班内有一个“学术超男”,学识渊博,拒绝朋友,除了讲座论坛,课外的活动一律不参加,更不用提春游和聚餐了。
只是那时皓天没想到他是竞赛的对手,更没想到他就是后来的举报人。但这个过程推过来却并不费解。他的奖被取消后,楚奇的文章便被推到了国外,他写的是违法性认识,这个题目并不好写,需要过硬的逻辑思维和哲学功底,但楚奇做到了。
皓天要见一见楚奇。皓天主动到T 大,他们约在东门的大广场见,见面后他们找了一处石桌,客套一番便坐下来。
楚奇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那件夹克显然旧了,并且他穿了也有一段时间,袖口蹭得发亮。他个子不高,脸方,肤黑,眼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说话时眯着眼睛,一举一动透露出一丝遥远的冷漠。
这天皓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和湖蓝色条纹毛衣,米色休闲裤,干净清爽。他礼貌地微微笑,楚奇冷漠的脸变得尴尬起来。
他看起来是一个内心极度矛盾的人。
“你大报小报地找我,说有问题要问我。”他目光闪烁,嗓音沙哑而低沉,“到底要问我什么?”
皓天打开包的锁扣,掏出一沓资料。
楚奇抬眼望去,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德文。他清了清嗓子,皓天已经把资料放在了石桌上。
“我想和你讨论一下这篇论文。”皓天注视着他。他的目光很柔和,楚奇的目光又回到了他身上。
“确实有很多重复之处,我说他们有些观点一样是比较客气的。其实,其实整个思路都有相同之处,你不要否认。我也不是为了参加德国的比赛才告诉他们的。我生平很不喜欢抄袭的人,我觉得我是在对学术负责任,对我自己也是在负责任。”楚奇红着脸,喋喋不休。皓天淡淡一笑,点点头,问他:“你经常看德语文章吗?”
“是的,他们核心的刊物我都看。我从大二就开始学德语,大三就开始看德语文章,此外我也看英国和美国的,美国犯罪学方面的东西比较好,但刑法规范学还是数德国的才真正精粹。”楚奇语速很快,谈起德语似乎有点兴奋,大有“你休想瞒过我的眼睛”的味道。“那太好了。”皓天欣喜地说,“国内学界研习德文的人不多,我想,你是唯一能够读懂这篇文章的人。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第三章,还有第四章这一部分的意思。我虽然有参看字典,但因为对他们的这些术语和表达方式不太熟悉,因此组织不连贯,更别提准确理解。我希望你帮帮我。”皓天望着他,诚挚地,“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你还在想参赛的事吗?”楚奇问,“已经送走了。就算要参加,你也只有等明年。”“我不用等明年。”皓天说,“我只想弄清楚霍夫曼教授真正想表达的。他花了五年的时间研究这个问题,很多论证角度的选择都超出我的想象。”
楚奇很不客气地说:“如果你能够想象,那你就不用他帮忙了。”
皓天吸了一口气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绝对没有看过他的文章。”
“别告诉我世界上有两个脑袋想出来的问题如出一辙。”楚奇轻声一哼,不相信他的话。“所以我才想请你帮忙。”皓天说,“正因为这两篇文章出自两个脑袋,他们表达的东西,必定有不同之处。”
皓天从提包里掏出了一本德汉法律词典,他显然做足了准备工作。楚奇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皓天目光灼灼,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楚奇犹豫了片刻,最终翻开论文扉页。皓天不得不佩服楚奇的德文造诣。即使他自认为读懂的部分也不够火候,遑论另外两部。但两个小时下来,尽管两篇论文在引用的资料,对现状的考察有很多类似的地方,但皓天知道从根源和对策部分他们是大相径庭。
一个上午过去,皓天终于合上了词典和资料。他向楚奇再三道谢,便起身离开。楚奇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等他走到十米开外,终于忍不住叫他的名字。
皓天的身体又转回来。
“程皓天。”楚奇扶了扶眼镜,“你今天来找我……就为了让我帮你解释论文?”“是啊。”
“我以为……”楚奇的眼睛迎着太阳,眯成了一条缝,“你是为了参赛的事情,或是为了我举报你的事情。”
皓天说:“不是。”说完,他转身继续走。
楚奇的喉咙像被塞住了一般。
片刻后,楚奇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也不是因为想参加柏林大赛才举报你的!”皓天再次转身,笑着说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别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见他这般说,楚奇气急败坏地喊道,“是因为,是因为我讨厌你这样虚伪的人!你不要以为我会相信你,我是不会相信你的!”皓天愣住了,他的嘴角动了动,眼神复杂地看着楚奇,随后转身离去。
进入大二,舒曼的课程重了,中午啃啃面包就要上课。
这天周末,她举着乒乓球拍找到皓天。皓天小跑过来,饶有兴味地用球拍玩了玩球后说:“乒乓球哪里过瘾?走,跟我打壁球去。”说完拉着她的手就走。
舒曼跟在后面哇哇大叫:“壁球是什么东西?”
“很有意思的东西。”皓天继续拉着她走,头也不回地说。
舒曼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壁球这种事物。“这还不简单。”她不太在意地说,“就是大一点的乒乓球。”
皓天抱着手一笑。
等她玩了两把,发现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力道、角度都更难把握。她东跑西跑瞎追一气,皓天捡起球在她眼前转了转说:“看,不一样的。壁球有时候是双人游戏,有时候却是单人游戏。你挥得越猛,反弹回来的力越大,需要你用更大的力气去应付它。就这样一直忙碌下去,永远不要奢望一劳永逸。”
舒曼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皓天站在她身边教她:“球来的时候,用球拍的这个位置去接,这样的球即使力度不大,角度也会很刁,如果双人游戏,对方很可能难以应付。”
一边说着,他握着她的手给她做示范。她领悟能力高,很快就摸出了其中的门道,和皓天你一拍我一拍地对阵起来,不到一个小时,两个人都大汗淋漓。
两个人肩挨着肩靠墙坐着。
皓天抹一把汗说:“没什么话对我说吗?”
舒曼微笑着靠在他的肩膀上:“天哥哥,如果现在你的面前出现一个魔法师,可以帮助你实现一个愿望,你想干什么?”
皓天拧开纯净水瓶猛喝了一口,想也没想说:“我想见一个人,我想见他。”舒曼咬着嘴唇,想说点什么,最终又忍住了,两只眼睛闪着奇异的光。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舒曼第一次到伊璇宿舍找她。
敏珊在阳台晾衣服,看到舒曼,回屋对伊璇说:“你最近和舒曼越来越好了?你们之间只要没有程皓天,好像很容易成为朋友。”
“我们之间有程皓天。”伊璇一笑,换了鞋便下楼。
舒曼站在楼道里的黑板报下,穿着米黄色套头毛衣。年轻真好,她看起来像一只亮丽的小鸭子。
“慕尼黑大学的霍夫曼教授来中国旅游了。这次他的亚洲行约一个月,会在中国停留七天。因为他和德国大使馆的贝尔先生私交很好,今天停留在那边,随后他会住在友谊宾馆里!”舒曼像放连珠炮,说完后还喘着气。
伊璇疑惑地看着她:“舒曼,你在说什么?什么霍夫曼,什么慕尼黑,什么贝尔先生,什么友谊宾馆?这一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舒曼深深吸一口气:“霍夫曼就是那个德国教授,天哥哥这次的事,就是因他而起!”“是吗?”伊璇睁大眼睛,“可是,这又怎么样?”
“当然有关系。”舒曼目不转睛地看着伊璇,“你不是有个叔叔在外交部吗?我希望你能够帮忙联系上霍夫曼先生,让他和天哥哥好好谈一谈!”
“舒曼,你真是太聪明了。”伊璇听出了个所以然,喜出望外,“可是,你怎么知道的?你一直在关注他的行踪吗?”
舒曼笑:“我怎么知道的你就别管了,总之这个忙只有你能帮上,要快。他在中国只有六天多的时间,而今天已经过去了!你放心去办这件事,学生会的事情,能做的我会做,不能做的,我找人帮忙做。”
“好,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说服我叔叔帮我这个忙。”伊璇答应她,露出了放松的笑容。如舒曼说的,皓天确实没有看到过那篇文章,他们一见面就可以彻底洗刷皓天的不白之冤。她们开始紧张地行动起来,皓天对此全然不知。黎教授住进医院,他去看过他几次,不过黎教授并不肯见他。皓天只好放下果篮离开。
阅览室乳白色的灯光下,皓天静静地翻着一个台湾女社会学家的书。这位女社会学家有着女性独有的温柔视角,笔触细腻,并无气势磅礴的引经据典,却同样有说服力。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妙处均在于火候适度。皓天翻着翻着,突然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接着,眼前出现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他抬头,伊璇站在桌子的对面,红裙,浅笑。
到走廊后,伊璇的目光放向对面的大电子屏幕,屏幕后面是灰白色的浮雕,里面的人物依稀能够分辨出轮廓。
“没想到,还是在图书馆找到了你。”她轻叹一声。
“很久不见了。”皓天扶着栏杆,“最近好吗?”
“我挺好的。”伊璇侧身过来看着他,正迎上皓天的目光,“我可能真的没有完全了解过你。有那么一时半刻,我甚至也有过那种怀疑。”
“别这么说。”皓天温和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这次的事情其实是一个学术内部的问题,很难和圈外的人讲明白。何况有那么多表面证据,叫你不怀疑也难。”他情绪不高,沉静中带着思索,没有任何的落寞。
“对你说来,可能是很容易就被原谅的事,但我却不那么容易原谅我自己。”伊璇尴尬一笑,“或者,真正的相信恰恰不能用证据来说服吧?天塌下来也相信,地陷下去也相信,水没头顶也相信,刀架脖子也相信,无论如何,就是相信。”
皓天见她说得怅然若失,笑道:“你这个定义太苛刻了。世上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东西。”“可是……”伊璇抬头凝视着他,“你有那么十全十美的期待吗?”
皓天轻轻一笑,没有立刻回答她。
伊璇想起此行的目的。她从提包的钱夹里掏出一张小纸片递到皓天手中,皓天不明所以地接过去。
“这是慕尼黑大学霍夫曼教授的电话和住址。他已经同意见见你,你只有明天上午半天的时间,他明天下午就要启程离京,他的英语很不错,你可以用英语和他交流。”皓天看着伊璇,有些难以置信。
“你会去吧?”
“当然去。”皓天飞快地回答她,“我现在就回去准备。”
他轻拍伊璇的肩,疾步从她的身边走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皓天便赶去拜谒霍夫曼教授。
车行两站,皓天想起和晴源约定了这天见面,而此刻她的手机是关机的,他便给她发了一条短信。等晴源睡醒后打电话过来,皓天的手机已经调为静音。他满脑子只想着论文的事,哪里听得见。
皓天赶到时,霍夫曼先生也已经整理完毕。他花发,微胖,有欧洲人的肤色和鼻梁。眼前的中国小伙子显然让他眼前一亮。
园子里菊花带露,鸟啼阵阵,温润的空气沁人心脾。十月中秋,是北京最好的时候。几句寒暄之后,皓天便直接指向了主题。霍夫曼问他此行的目的,他很坦然地向他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霍夫曼教授在文中提到,中国的反腐败研究存在着重规范研究轻实证分析的情况。尽管皓天也是实证研究的主张者,但他仍旧对这种结论的推出存在着一定的疑问。中国是一个政治经济文化相当具有个性的国家,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形态更是古今中外无先例可循的,如果从一些角度单线程地摸索它的底线,所得到的结论,是否就是真相?
为了能够准确表达,皓天用英文和霍夫曼教授交谈。霍夫曼教授诧异于皓天流利的英文及表达能力。在霍夫曼看来,尽管皓天的政治学造诣有欠火候,但他所表现出来的对多学科知识的综合运用能力已经令人惊叹。以他的年纪相貌来看,没有不分昼夜的苦读是不可能说出这些话、写出这样的文章的。接下来,霍夫曼教授不只是回应和解释,自己也打开了话匣子。他兴致勃勃地询问皓天许多中国本土的问题,进而谈出政府治理之外,谈到其他。中午,霍夫曼教授坚持留他一起吃午餐,甚至下午让皓天和他一起去机场,以争取时间继续讨论问题。
就这样,皓天坐上了去机场的车。
在车上,霍夫曼俨然已经把皓天当成了他的朋友。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参加柏林大赛的事?是否需要我帮你做任何澄清?”
“不用了,谢谢您。”皓天坦然一笑,“得奖并不是我的目的。”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思想交流和学术精进。”皓天肯定地说,“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霍夫曼教授微笑颔首,他递给皓天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他的个人信息。
皓天再三道谢。
直到机场大厅广播传来催促登机的甜美声音,霍夫曼教授才不舍地离去。临进安检的时候,他紧紧握住皓天的手,饱含着热情用德文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棒的中国年轻人,你让我对中国的新生力量刮目相看,让我甚至希望能够年轻三十岁回到你这个年纪和你切磋讨论,甚至一起成长。有事随时和我联系,欢迎来德国学习或生活,我期待着和你的下一次会面!”
在城市的另一处,晴源拨了一上午电话,皓天却一次也没接听。
这是皓天最近第三次推掉他们的约会了。坐在家里,不安在她的心里像山火一样蔓延。她一刻也坐不住了,急匆匆地赶到P 大。
皓天的室友正在屋里。和晴源已经见过几次面,相视一笑算是打招呼。
晴源便在皓天的椅子上坐下。百无聊赖,她打开他的电脑,有开机密码,两年前自己要求他把所有密码都设置为自己的生日,一试,竟然没有变,一丝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她在网上随意浏览着电影和一些时尚信息消磨时间。端茶杯的时候,她一瞥,发现电脑的后面躺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电话和地址,没有人名。翻过来一看,竟然是伊璇的名片。这时,MSN 自动登录了。“璇”的头像在闪烁。打开窗口一看,竟然只有一句“bye”,时间是今天凌晨。
他们凌晨竟然还在聊天?
晴源心生疑窦,打开他们的MSN 聊天记录。他们交谈的内容不少,但大都是关于学生会的事,以及昨晚的论文。
唯一吸引住她目光的是去年大约此时伊璇发送的一个网址,似乎是一个什么测试。循着MSN 的踪迹,她在皓天的收藏夹里发现了那个所谓的测试。那是一个关于相互间了解程度的测试,题目全部由伊璇自己设置。令晴源惊讶的是,网页上显示皓天测试的结果竟然是九十分。
她的手脚顷刻间变得冰冷。
“皓天回来没有?”外面一声喊,晴源迅速关掉网页。梓渊探进半个脑袋来,见到晴源,他大步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他笑着问。
“我来找皓天。”晴源合上电脑答道。
“皓天找慕尼黑的那个教授去了,他没跟你说吗?”
“噢,他告诉我有事……我打电话却一直不接……我找不到他。”晴源说。
“大约是他不方便接手机吧。”梓渊说。
晴源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如果皓天真是有很重要的正事,那也无可厚非。“黎教授最近怎么样了?”她又问道。
“听说病更重了。”梓渊叹口气说,“皓天常去看他,但他还是不肯见皓天。”晴源吸了口气:“这种学者一生敬业,总会对某些东西信仰得近乎固执。皓天只要坚持去,他心里一定会有所触动的。”
梓渊点头认可她的说法。
时间不早,梓渊提出带她去吃饭,晴源拒绝了,说:“既然皓天还没联系上,我还是去看看黎教授吧。我和他也算有过几面之缘,你告诉皓天我晚些再过来找他。”
梓渊听她说得有理,便不再勉强,送她出宿舍楼大门后便各自离开了。
晴源买了一束鲜花,提着果篮来到黎教授所在的医院。黎教授的病房里堆满了鲜花、水果。他执教半生,桃李满天下,前来看望的人自然很多。但纵使如此,也有英雄暮年之感。晴源看到他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不由得感到难过。
“黎老师,我是T 大法学院的学生。”晴源浅笑着自我介绍,“和老师您有过几面之缘。”黎教授颔首。
“我很喜欢听您的讲座,以前还听过您的课。”晴源说,“您对金融犯罪的研究真的很深刻,我毕业论文的写作就着重拜读了您的文章。”
“你读的是哪本?”
“2002 年出的《洗钱罪专题研究》。”晴源答道。她眼皮一抬,见黎教授床头柜上竟然还摆放着一本专业书籍,下面压着的是皓天的文章。晴源的目光又移到黎教授的身上,说,“您身体不好,就要注重休息,再看书,会消耗您的体力的。”
“刀不磨,会生锈;人不学,会落后。”黎教授说,“读书学习是不能停顿的。小同学,你也一样,切不可辜负大好的光阴啊。”
“您说的是。”晴源恭敬地说,“有一个人,他从来没有辜负过光阴。”
“谁?”
“您的学生,程皓天。”
黎教授猛地抬起头来。
“不瞒您说,我是他的女朋友。今天,除了来看您之外,我还想向您说说有关他的事。”见黎教授并无愠色,晴源说道,“您是P 大法学院让我最尊敬的老师,像您这种人的血液都是沸腾的。而皓天是我见过最热情的人。除了他,还有谁能够传承您这样的体温和热度呢?又还有谁,能够承受住您的这份厚重呢?您认识他也并非朝夕,为了一句话的出处,他可以在图书馆翻上几天的书,这样的人,怎么会做抄袭的事?”
黎教授沉默半晌后才说:“我只是暂时不想见他,并不是不相信他。”
晴源愣了一下。
黎教授又说:“谢谢你来看我,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了,你走吧。”
晴源点点头,起身向他鞠了一躬说:“您多保重。”便转身走出了病房。
走到外面的咨询台,医生和护士正坐在那里。晴源走过去:“请问411 病房的病人病情怎么样了?”
“411?”那护士一抬眼皮,叹了口气,“半年前我们就劝过他住院,可他就是不肯,现在他的心脏已经萎缩,我们只是在尽最大努力。”
晴源一阵欷歔,悲从中来。
走出医院大门,她给皓天发了一则短信:“皓天,我会永远爱你,永远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