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风箱
曹云龙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日头偏西,西边的天就烧起一片火,流云拐向一边,顺着流云的一边像女人涂了胭脂,晕晕的粉。另一边就暗了些,像灶膛里的火,被风箱吹着,一朵一朵开着,而后顺着烟道走了。曹云龙的心就往下沉了沉。脚下方砖砌的台阶磨出几个浅浅的坑,是人的脚印,曹云龙的脚放上去,不大不小,正合适,仿佛嵌在一辆早已远去的车留下的车彀上,不由自主地被它带着往前走。曹云龙的心一抽一抽地紧着。他觉得踩在了爷爷的脚上,爷爷的爷爷的脚上,历代先祖的脚上。而这个脚印再过几天就要彻底消失了。比脚印消失得更快的是曹氏风箱。
曹家是半片街风箱世家。传言,曹家先人曾经进出紫禁城,给宫里拾掇风箱,至于怎么流落到易水,曹家后人没人提起,户籍上显示,曹家满族,应该是八旗后裔,但曹家子弟从落户半片街,几代人都没进过学堂,只在后院跟着老辈学习制作风箱的手艺。曹家在半片街的宅子较大,临街朝南开了门,门顶上有块匾额,黑色,鎏金楷书。木匾呈灰色,鎏金黯淡,边框也快要散架,走上台阶,仰头,才能看清楚上面的字“曹氏风箱”,据说是太后老佛爷的御笔。此字经胡二先生考证过,说,不假。不过半片街还有那些常来的外地客商不看那个,较为一致的看法是,风箱就是最好的匾额。推门进去,厅堂阔大,一张八仙桌和桌子两旁的太师椅,还有若干座位,厅堂一角摆放着风箱,风箱的造型差不多,小部分在面上有些变化,加了抽屉的,镶了玉石面案的,大部分都没有这些杂耍,普通人家用着合适。八仙桌上细瓷茶碗扣在茶盘里,茶壶里的茶常年温着,主人有时候不在,去了后院或别处,后院是禁地,门上了闩,客人懂得。来客自己找地方落座,斟茶。茶是好茶,几壶茶下肚,风箱也就看得八九不离十,有选样订货的,有直接挑了搬上骡子车的。曹家流水待客,通向后院的门闩死。那茶碗,当年有识货的客商说,也是宫里的玩意儿。两厢合在一起,曹氏先人曾经进宫造风箱的事就算有个交代了。但曹家人不进学堂的事和进出紫禁城一样,在半片街始终罩着一层雾,半片街的人说起来总免不了猜测几句。有些陈年旧事压到风箱底了,有些到了曹云龙这一辈,规矩改了。
曹氏风箱鼎盛时代,外地的客商赶了骡子车来半片街,住在驿馆排上号等风箱出货。曹氏风箱名声在外,曹家进宫那点事儿就有人打探出来了。说的是曹氏曾祖当年居四九城内,靠做风箱的手艺糊口,宫里的灶镬不好用,太监们就出来找人修,找了瓦工重新砌灶,还是火不冲。有人说是风箱的问题,太监就出来找修风箱的人。修风箱算不上是台面营生,曹家曾祖也是蹲在天桥根底等活儿的主。太监三下两下聊过,曹氏曾祖就挑着修风箱的担子进了宫。风箱修好了,火上去,做出来的饭菜鲜糯,老佛爷问李莲英,小李子据实禀报。老佛爷一高兴,赏了“曹氏风箱”四个字,又赐了旗籍,留在宫里造风箱。那时候的曾祖正当壮年,干力气活的人,一副好身板,长相也说得过去,也不知谁先起的意,和宫里的一个宫女好上了,曹氏虽然苦力出身,也读过几年私塾,宫里戒备森严,想见也难,两个人靠一张绢帕传情。宫女走道的时候不小心,把绢帕落到地上。两人挨了一顿暴打,宫女卖到妓院,曹氏被赶出京城,敕其永不入京。这样的故事有点像话本上说的,不过也算满足了半片街人的好奇。
一个风箱,无非是几块板子铆合在一起,里面一进一出两个口子,再加一副拉风箱的摆杆,没啥奥妙。而曹家人几世靠风箱手艺在半片街立足,其中肯定有蹊跷。
晋地出煤,烧煤的灶镬不像柴火,一定要用风力吹。起房盖屋,新人立户,都要开灶,开灶离不了风箱,找谁呢?当然是曹家了。要说,当年易水做风箱的人家也不止曹家一家,但多少年过去了,易水大半人家都用上了曹家的风箱,其他几户都悄悄挪到外乡谋生了。曹家几辈人做风箱,做了多少风箱,曹家人记不得了,风箱耐用,一个风箱用几十年是常有的事,但用上几年,风没了劲,就要修,约了曹家人上门,打开风箱,把里面的鸡毛重新走一遍,或者把风口捅一捅,再拉,风箱呼呼的,看似简单的活儿,曹家做了几辈子。偶尔有人贪便宜,听到吆喝“造风箱”的外乡人,叫到家里,撂下挑子拆风箱,鼓捣一通,三毛五毛的装进口袋,挑着担子出城了。没过几日,那家人就找到曹家,风箱不好用,饭就赶不上趟,这是火上房的事。央曹师傅去看看,曹师傅也不着急,二遍茶喝得晕乎,才去后院取了褡裢背着去了。拆了风箱,吩咐那家人回屋喝茶,他嘴里叼着水牛筋条子,把板子上的鸡毛过一遍,喊人出来搬风箱,有时候干脆不拆风箱,一个铁丝捅一捅了事。主家人问说哪儿的毛病,曹师傅只是笑笑,也不喝茶,接了钱走人。曹家一贯的做法,半片街慢慢习惯了。
曹家造风箱、修风箱的手艺秘而不宣,但旁人还是能看出些道道的。比如,曹家的风箱匣子非柳木不取,盖其柔韧、耐磨,捆夹板的绳子用的是水牛筋,水牛在水里泡久了,皮子弹性足,箍圈儿的鸡毛则是老草鸡肚子底下的绒毛,经得住吹弹,而拉风箱的杆子必须是枣木的。这些从曹家上的货上能看出来,至于风箱内里鼓风的猫头那一块,只有造风箱的曹家人清楚了,还有钻进风箱的耗子。
由是,曹家虽为手艺人家,却得到了半片街人的尊重,也积攒了一份家业。
曹家在半片街热闹处筑了大房子,挂上匾额,俨然一处世家模样。前面开店,后院加工,后院非曹氏家人不入。让人不解的是,曹家落户半片街也几代人了,竟无一人上过学堂,除了自己的名字,曹氏子孙恐怕认识的字没有一风箱。有人联想起曹家曾祖入宫和宫女传递书信的佳话,给曹家人不进学堂做了注脚。曹家不仅不进学堂,对读书人也缺少应有的尊敬,这一点和半片街其他人家不一样。曹云龙的老爷爷活着那会儿,曹家名气大,还有一个来半片街落脚的人名气也大,那人姓廖,人称廖神医。门头上也挂着神医的匾额,虽然推敲起来不及曹家御赐的匾额来头大,但曹氏一段总归是故事,没有落在实处。曹家和廖家虽然同处一条街,曹家人踏实做风箱,廖先生专心坐堂,可谓各吃各的饭,各走各的道。人张口吃饭离不开风箱,但不会因为风箱的事儿要了命。郎中一张药方却可以断人生死,所谓兹事体大。易水人好说,不走的道儿走三遭,说着说着就遇上了。
廖神医家里的风箱没坏,曹老爷子的身体却出了毛病。民国十五年秋转冬的时候,一向身体硬朗的曹老爷子,偶尔肚子不合适,吃了不消化,起先以为是吃坏了东西,没当回事儿。拉拉杂杂两个多月下来,一张酱脸变成黄瓜条,风箱做不了,走道也弓着腰,白天晚上靠着铺盖歇缓儿。驿馆里住着的客商着急了。那阵子,来半片街的外地客商基本分为两拨,一拨是找廖神医瞧病的,一拨是老曹家订风箱的。曹家人张罗着请个大夫瞧瞧,被曹老爷子喝住了,说,有啥病,死不了。有见天来等风箱的客商看不下去,擅自请了廖神医上门。廖神医在自家店里坐堂,一般不轻易出门,也是知道曹氏一家的声名,背着药箱来了。曹老爷子枯黄的脸上没有半点待客的意思,客商尴尬介绍,廖神医也不计较,瞅了曹老爷子两眼,就知道症结在哪里了。也没多坐,起身走了。临走,撂下一句话,没毛的风箱蒸不了窝头。
不几日,曹老爷子躺在炕上起不来,家人备了点心盒子上门央廖神医。那天看病的人也多,廖神医正给人把脉,顾不上接茬,曹家人局促了一会儿,看看没有着落,准备离开,廖神医让伙计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草纸包,说,都写在上面了,连同点心一并塞到曹家人手里,曹家人喏喏着退出去。回家,借了药罐子煎药,第一副药下去,曹老爷子跑到茅厕半天起不来,嘴里咻咻着抱怨。三服药灌进去以后,曹老爷倒头就睡,一夜无事,第二日,挺直了身子下炕,转到后院抻抻腰,单脚立在板凳上,拿起锯子解板子。
曹家人再次带着礼物登门,廖神医沏茶让座,来人问老爷子究竟得的什么病,廖神医说了一句,和风箱一样的毛病,曹家人不懂,廖神医也不解释。算是一段小插曲。
曹家祖辈流传着一句话,叫做老天饿不死手艺人。曹家人对风箱这个行当从小耳濡目染,风箱其实没有太高超的技术,但曹家世代严格按照祖先的规矩选料、制作,一丝不苟。所谓熟能生巧。半片街虽长不过二里半,但几百年商贾兴盛,是周边府县商业集散地,曹家凭着做风箱修风箱的手艺几辈子走过来,道理不言自明。
世事变迁,到了曹云龙这一辈,曹氏风箱歇业了,五十岁的曹云龙心里像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一样扑腾。他搬了凳子踩上去,把曹氏风箱的匾额小心摘下来,匾额经风雨侵蚀,已经变形,边框榫卯开裂,曹云龙找了块婆姨的头巾,把匾额包起来,放到柜子里,想着等自己百年的时候,交代给外面读书的儿子。
正经角儿
按说,这顶帽子怎么也扣不到毛盖子头上。是的,毛盖子头顶毛发是稀了点,铜瓢似的大脑袋,上面撇着几根细溜溜的黄毛。毛盖子他娘从小把他的头顶刮得干干净净,像和尚一样没毛的脑袋让毛盖子吃了不少脑瓜崩,麻雀蛋大小的包像下雨天的水泡一样冒出来。这是十岁之前。
十岁以后,毛盖子没了爹,娘供不起他进书房,改进了戏班。戏班叫自乐班,在易水地界不算大也不算小,班主姓杨,晋中过来的。杨班主初时也是角儿,嗓子哑了,上不得台,弄了个班子,人不多,台前台后的拢共十几个人,人手不够的时候班主师娘也上去搭一把。过去易水地界有几家这种班子,人多了不好养,角儿捧红了养不住。因此,戏班子多是一人多能,扔掉烧火棍穿上靴子,都能上台走两步。有出手阔绰的东家相大戏,就得从别的班子借人。借人万不得已,除非东家给的价钱高,借来的角儿双份钱,班主一份,角儿一份,所以,一般家底薄,名气不够大的班子轻易不借人,也不敢唱整本大戏。自乐班就是这样,成立以来没火过,多是走村串巷,一架马车加上人背肩挑,就是全部家当了,上台花脸一抹,是角儿,下台可能就是挑夫了。生活如戏,戏如生活。
杨班主本来是不想收毛盖子的,纤细的身子顶着个大脑袋,喊两嗓子就破音,要嗓子没嗓子,要扮相没扮相。杨班主摆摆手,想让走人,可毛盖子是舅舅带过来的,毛盖子的舅舅叫杨宝山,做过几年街保,在半片街二里地界也算个角儿,半片街上诸多事情杨宝山都有话语权。杨班主只好把毛盖子交代给教武丑十八丑,练练腿脚,走场子的时候当苦力使唤,吃几年饭,好歹衬住杨宝山的面子。毛盖子读过两年学堂,看着眼前仪表堂堂的老师,知道自己要在他老人家手里活人了,哧溜一下,给师傅跪下。十八丑掰了掰毛盖子的腰,柔弱无骨,心下也是一喜。
那年,毛盖子虚十岁,开始给班主师傅端茶壶倒夜壶,起五更睡半夜的学戏生涯。
学戏是个苦差,俗话说,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不是瞎话。到了毛盖子这儿,学戏的功夫基本翻了倍。毛盖子清楚自己先天不足,外型端不出去,大冬天跟着师哥师姐跑到河边吊了两年,也还是一张破锣,挂不起音儿。没法子,只能在做打上下功夫,遭了不少罪。
被师傅鞭笞了五年,毛盖子十五了,个头蹿了一尺多,头上的毛却没多几根,依旧是细细溜溜的软。毛盖子年纪稍长,又在戏班子里混着,对个人的形象也开始在意,兜了戏班子里的刀枪,偷偷上街撂摊子,攒了一把铜子,和学校的学生淘换了一顶制服帽压在脑壳上,加上练过的身板,远远看去,俨然一副武堂学生模样,私下里对着镜子乐呵。自乐班五年学徒期,比当地的班子多了两年,可能因为名气稍高吧,但后两年,拿得出手的学徒就开始有进项,根据演出场次的多少和角色大小不等。这些事儿轮不到毛盖子。为啥?还是输在形象上。毛盖子的嗓子提不起来,上不了主角,功夫倒还不差,可惜个头扮相又差了点,只能扮个丑角儿。戏班子的丑角儿多来自有点岁数的,耍活起来不怵场,自带三分笑料。毛盖子的师傅十八丑就是这样,脚下矮子功走得漂,脸上五官抽抽起来会挪位。毛盖子毛娃娃一个,虽然招式都对,奈何表情上不去,一脸僵尸相,几次三番,同来的学徒都开始拿工钱了,毛盖子还在后台坐着,被众人吆喝着拉幕布,打灯光,搬道具,干着杂役的活儿,混口饭吃。看着一同学徒的摩挲着光洋的高兴劲儿,毛盖子心里酸酸的。
但幸运还是降临到毛盖子的头上。有一次,戏班子接了戏,到临近的县城。临走,十八丑接到乡人捎来的话,老娘在乡下不好,乡人习惯,说那个人不好了,基本就是过去了。十八丑脸顾不上洗往家赶,自乐班备箱的戏里有一出《三岔口》。戏班子里功夫好的有几个,但《三岔口》里的矮子功却不是一般人能驾驭的,毛盖子师从十八丑,师傅不在徒弟顶,顺理成章。毛盖子高兴得嘴角都抽搐。知徒莫若师,十八丑知道徒弟那几下,就怕他临场经验不足,临走还又吩咐了几句。到了临县,东家特意点了十八丑的名号。杨班主也不敢隐瞒,说明了情况,特别强调十八丑的弟子毛盖子功夫不比师傅差。对方见事已至此,也不好再挑剔什么,舞台出水牌时依然是十八丑的名字。锣鼓锵锵,毛盖子扮演的焦赞摸黑进来,和对手在一张桌子上上蹿下跳,展示高超的武艺。和毛盖子搭戏的另一名演员也是初出茅庐。两个人起先的套路还算合铆合窍,走了几个来回,台下有稀稀落落的喝彩声。听到喝彩的毛盖子有点激动,矮子步走得兴起,就多绕了两圈,演对手的舞台经验不足,一看毛盖子没按套路走,不知道如何接戏了,后台的锣鼓只能多敲两遍。台上的毛盖子摇头甩脑,扎着步子,对手只好抽出刀在一边比划,两个人各自为阵,尿不到一个壶里了。台下的人看出了端倪,一通哄叫,班主赶紧让人扯起幕布。这一趟演出算是砸了锅,钱没拿到,名声也坏了。
回来,杨班主把毛盖子叫到一边,掏出两块大洋,让他卷铺盖走人。毛盖子傻眼了,他知道背着这样的黑锅离开自乐班,等于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没有哪家班子会收留他。毛盖子回到家里,如此这般跟老娘说了一通,老娘领着毛盖子找到舅舅,舅舅又请了易水名角压八百跟杨班主坐了一席。压八百名震易水,各家戏班子都景仰他的名气和为人。孰料压八百一眼就瞅准了毛盖子,实诚,肯下功夫,有表演天赋。当场进行了点拨,请罪宴成了拜师宴。毛盖子背着铺盖出现在自乐班,一张光头亮晃晃的。易水唱戏的行当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有压八百的弟子,才能把头皮刮得锃亮,如名黑狮子黑,压八百的嫡传弟子。毛盖子因祸得福,在戏班子的地位高了一个台阶。
又二年,毛盖子正式出师了。除了一身的功夫兼丑角儿的套路,大大小小的戏学了十几部。谢师宴上,毛盖子满场跑得滴溜溜转,瘦小的身形动作起来眼花缭乱,煞是好看,杨班主及师傅们都宽了心。毛盖子自己也摩拳擦掌,急欲一试身手。
适逢关帝庙过会。举会者为了红火热闹,请了四家戏班子转场,自乐班也榜上有名。
关帝庙一年一小会,三年一大会,那年正逢大会。几家戏班子都铆足了劲儿,准备一较高低。相戏主要看角儿,比如,压八百的《铡美案》,那是历年庙会的压轴戏。自乐班的十八丑在易水也算是个角色,戏单上有一出《狮子楼》,那就是十八丑的戏,靠短打取胜,毛盖子学习刻苦,师傅的那套功夫他耍活起来也差不到哪里去,加上他年轻,腰肢柔软,腾挪轻灵,踢打干脆,特别是翻十八个跟头不离原地半尺,这一点不仅在自乐班,易水十几家大大小小的班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关帝庙举会,自乐班的《狮子楼》出场了,十八丑一亮相,就赢得满堂彩。十八丑使出浑身解数,在飞出窗口一瞬,后台侧面候着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嘎巴一声,腰折了。借着走场,十八丑撑了半截棍子,勉强下去,趴在化妆桌上,起不来了。救场如救火,杨班主来不及多想,让毛盖子扎好软靠,戴上罗帽,蹭蹭蹭几个箭步,上场了。年轻的武松身形如燕,踢腿,下腰,飞身,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陶醉在表演中的毛盖子渐渐忘记了戏里的武术套路,跌打起伏,数年苦练的一身功夫全展示出来。台下哗哗的掌声湮没了后台单调的锣鼓,毛盖子忘情地表演着。后台的人着急了,戏正在进行,大幕拉不得,一旁候场的演员上来,已经没法和毛盖子过招了,只能虚走一圈退下去。杨班主没法子,扯过一顶斗篷,一杆枪挑过来,舞得密不透风,把毛盖子逼到角落……
关帝庙庙会,自乐班名声大噪,半片街的人都见识了一身功夫的毛盖子。以后,自乐班接戏,对方总会加一句,不能让毛盖子上场。毛盖子又干起了扯幕布、扛道具的活儿。站在后台,看着班子里的人活色生香地表演,心里跟着遐驰。
出易水十五里,有郜家堡,郜家堡首富郜员外,五十岁得子,全家喜作一团,点了自乐班的几出戏。郜家是易水大户。郜员外备了八辆马车把自乐班二十多个人连带行头道具装了接到郜家堡,可谓隆重。村里舞台小,郜员外亲自敲定几出折子戏,最后,没忘加一句,毛盖子不能上台。戏定了三天。
两天过去了,戏班子演得好,郜员外打赏不少,班子上下都很兴奋,一天几出戏,演员们连轴转,累是累了点,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那点苦累就扛过去了。第三日,演《杀狗劝妻》,恰好演狗的后生临时有事,后场师傅一着急,把毛盖子叫过来,狗皮一套,谁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谁,毛盖子就这样上场了。无需台词,就几个招式,那边曹庄持刀追杀,这边狗舍命逃跑,两下几个来回,狗躺在地上了事。偏偏毛盖子在逃的时候做起了空翻,狗帽子遮脸,谁也看不清是谁。舞台小,几个空翻过后,他又来了个鹞子翻身,这一跃,飞起来有三丈高,稳稳落到台下,乡人扯开狗皮,露出了光着脑袋的毛盖子。
毛盖子一直在自乐班,后来当了师傅,传授徒弟们功夫,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演出的时候,他躲在后台,看着。
补锅匠常五爷
补锅匠挑子里总有一两口破锅,所有的补锅匠都应该有一张黑得像锅底一样的脸,但常五爷不是。
常五爷年轻的时候叫常五,老了以后半片街的人们在后面加了个“爷”,常五爷坐在马扎上锯盆,锯碗,烧了火熔焊锡,拉绳子,一身的肉都堆在马扎上了,看不到马扎,只看到五爷的一身肉跟着手里的活儿有节奏地哆嗦。
五爷,亲近的人都爱这么叫。
五爷是半片街的五爷。当年的常家和剃头匠老李一样,从外地来到半片街,靠的是一副挑子,没有做风箱的曹家气派,也没有廖神医、胡二先生那样的学问,一个潦倒的中年汉子,几件简单的补锅家伙什,一副担子挑了,后面一个羸弱少年,背着铺盖,进了半片街,中年汉子撂下挑子抹汗,少年默默站着。中年汉子开始吆喝,锯盘锯碗啰哈,少年跟着喊:常家补锅啰哈。一粗一细,一尖一钝。人们听到后面的几个字,常家补锅。半片街商贾通衢,各个行当的人都有,见识过的手艺人也不少,凭着一副挑子敢把名号叫出来的还真少见。
顺着吆喝,有人瞧见了,挑子的前面,铁丝钩子钩了一块木牌,上面四个字“常家锔补”。说是木匾,挂在那里有欠庄重,有点像水牌,但上面的字写得很牢,焊锡烧出来的,不像水牌粉笔勾画,经常擦拭。牌子朽旧,显出年头。挑子启动,木牌跟着晃动,碰得铁环楞楞闷响。街前锯碗,上门补锅,是这个行当的规矩。锯,主要是锯碗碟,还有旧式坛子、花瓶、钵子之类的瓷货,缺口处细细打磨,着一根细绳绑了,打上合适的钉耙,有些传家的宝贝,补锅匠的手艺就一直摆在那里,几十年忘不了。常五爷会耍花活儿,钉出好看的铁艺、铜艺花型来。铜瓢老钱,传言曾请教过五爷手里的花活儿,铜瓢老钱,那也是一条街上有名头的人哪。不过此事有待考证。
上门补锅,把挑子撂在院子里,拔锅。也是技术活儿,一口大铁锅,稳稳当当地拔起来,不蹭不掉,补好了又稳稳地放回去,锅和灶台严丝合缝,用不着再抹灰。补锅比较简单,沙子油石凿子,点了火,风箱呼呼拉着,锤子叮当,漏的地方就补好了,刮过锅底的人两手一抹黑。这也是补锅匠黑着一张脸的缘由。还有铁吊子,铜瓢铁盆的,磨得漏了,也需要补补,老钱是人提着东西找,常五是上门服务,有点撬了业务的意思。
老钱曾经和铁匠老五不对付,却和常五相安无事。老钱年长。
话说当年,常家锔补挑子落在半片街,有好事的如四七嫂抱了一只碎成几片的钵子来。牌子既然有,人们就顺着牌子上的称呼叫“常师傅,来瞅瞅这只碗”,四七嫂的龅牙鼓着。常师傅接过来,指头当当弹了两下,老货了,流釉挂彩,做了鸡钵子,可惜了。常师傅的话有几层意思,一是点出了钵子的出处,二是知道钵子的用处,三也没说补不补,怎么补。四七嫂就有些脸红,少了先前的傲骄。常师傅不说话,从褡裢里抽出一把小刷子,把碴口处刷干净,几块碴合着缺口对住,少年递过一根带钩的线绳,常师傅三绕两绕把钵子固定住。拿出类似琴弓的杆钻,在碴上钻出成对的小槽,砰砰砰,錾子砸扁铜丝,做成小锔子嵌入槽内固定住,外面抹上油灰,放到一边,拍拍手,点了一袋烟,抽着。几个看热闹的人端起钵子瞅着,晶亮的钉钯像细小的柳叶顺着接口垂着,几条垂绦,仿若春风杨柳,有人竖起了大拇指。
常家锯补在半片街落脚,还有一个原因。
常师傅在半片街几年,少年常五长成青壮后生,有人看上了常五。谁?郜家女娃,郜糊涂的姐姐郜月仙。郜家三世半片街立足,虽然穷了,也还是有落脚之处的,常五除了一副补锅的挑子,房子也是赁下的,郜月仙看上常五好皮相。郜家向来马虎,也不计较,常家爷俩辛苦几年,凭本事挣下一座宅子,在半片街立足。常师傅给儿子娶了媳妇,自己返回了河南老家不提。
一个补锅匠,能在一个地方占住一块地盘,自有他的过人之处。半片街人眼毒,外来户难得站住脚。
常五爷补锯的时候,跟前围着一拨人。有人看见,常五爷箍碗的细绳和别个补锅匠的绳子不一样,不是麻绳,不是线绳,是女人们绣花的丝线。
常五是个有心人。扫帚家里穷,一口生铁锅,补了几次,常五随叫随到。
锅漏最急人。寻常人家过日子,就那么一口锅。锅漏,饭吃不上,也算要命的事儿。扫帚家的锅,补了几次了,最后一次,实在补不了,常五爷安顿扫帚去铁匠老五那儿打锅,回家把自家的一口锅拔出来,给扫帚家安上。
二先生说:五爷有格局。二先生讲谜语,让一街的人猜。
铜瓢老钱丢下手艺开始倒腾古董的时候,也请教过常五爷。可见,常五爷不是一般的补锅匠。
常五爷的买卖挨到千禧关张,除了一些老人家,年轻人住楼房,用上了铝锅、不锈钢锅,碗也不似旧时节约,打了就买,常五爷的儿子把门面租出去,每月吃租金过活。
半片街老家人锅瓢坏了,常五爷扛起家什,随叫随到。
那些老街坊们看见了,笑着说,五爷,吆喝上一嗓子吧。
常五爷也不吝啬,扯起嗓子:补锅锯——碗字卡在嗓子眼,噎回去了。
一街的人也不再吱声。
廖神医
半片街不大,南北东西的也有几千口子人过活。人吃五谷杂粮,就会闹出些毛病,病了就得找郎中。郎中按医术档次也分个一二三,比如,郜糊涂,祖上也曾拿得刀子,只不过那刀子是骟牲口的,郜家后来穷了,后辈郜糊涂守着马棚长大,从马身上探出医病的原理,基本是接骨为生,上郜糊涂那儿的,也多是穷街坊,有条件的都去医院了,没钱没门路的上郜糊涂那儿胡乱抓把草药煎煎,死马当做活马医,也算治病救人。
但半片街早年间确曾出过名医。病看得好,尤其是一些疑难杂症,周围府县的人,抬了病人来易水,住易水客栈等着瞧病,一个郎中把一条街闹得红红火火,商贾店铺跟着繁荣。后来出了一件事,神医的手艺减了几分,有病人吃了几服药,不见起色,转至他处,看好了。医家口德,传过话来,半片街渐渐冷清下来。
在半片街坐街的郎中姓廖,外乡人,据说因为官司的事躲到易水,靠在半片街把脉赚点银两。半片街把郎中一律称作先生,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郜糊涂,其医派作法在街人眼里算不上郎中,一个是廖神医,弃了先生的尊称唤作神医。一个外乡人,能在半片街坐诊,且被称为神医,想来定有过人之处。半片街人眼里不揉沙子。更为奇特的是,廖神医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小蜜蜂家里,那小蜜蜂是易水男人眼中的小蜜蜂呀。
却说,廖神医在半片街刚落脚,无名无姓,遇到了一桩蹊跷病,得病之人是当时易水县长的三姨太。三姨太是县长的宝贝疙瘩,原本逃荒过来跟着老爹唱曲儿,被恶人殴打,老爹当场亡命,小女子击鼓喊冤,县长依法惩治了恶人,也顺带着把女子接进后衙。三姨太有病,衙门自然不得消停,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病,只是县令年过半百,未有子嗣。新纳的三姨太年方二八,花苞初绽,进门三年,肚子扁扁的也不见动静,县长嘴上不说,一张老脸拉成苦瓜。衙役们走乡串户遍访郎中,药方比书记的卷宗厚。一日,三姨太街上闲逛,街角处一个小小的黑匾,匾上一个颜体的廖字,竟有几分风流模样,三姨太便扬着手帕进去了。廖神医正蹲在地上捣药钵子,看了三姨太一眼,把药钵子扔在一边,招手让三姨太进了里屋。夜黑,县长撩起大氅坐在了廖神医的板凳上,廖神医下了三副药,县长粗通文墨,瞧了一眼,都是寻常草药,但剂量不一样,廖神医开完药,又对县长如此这般说了几句,县长临走,指着廖神医的鼻子说药没效,离开易水。廖神医也回答得干脆,三副药下去,一个半月,夫人若无孕身,自行请辞。
那三副药其实是给县长开的。
不过月余,三姨太报喜,十月怀胎,县长五十大寿,一对龙儿降生,满月之后,县长命人制作了廖神医的金匾,在紧挨衙门的三间临街堂房挂起来。
乡人武员外的小儿脖子后长了尺八长瘤子,每天当枕头睡觉,瘤子丰腴如膏,人黄皮寡瘦。武员外易水大户,为了儿子的病几次去太原,西医看了摇头,说瘤子里有神经,如切除,恐延误性命。武员外进城,听得街上传说廖神医的故事,带了小儿前来。廖神医用手捏了捏瘤子,安顿武员外住下,日日钻小斗室中,几味草药抓来摆去,亲手煎汤为其洗浴,半月,瘤子缩成拳头大,两月,肩颈处平滑如常人。武员外一袋金子酬谢,旁观者看得眼馋,说少说有二斤。
医好了几个特殊病案,廖神医名声大噪。周边府县的人也陆续找上门来。廖神医那会儿正当壮年,跟前一个人,就跟小蜜蜂合卺而居了。小蜜蜂曾是易水城头一枝花,嫁人之后夫婿早亡,孤儿寡母和廖神医也算是一对儿。小蜜蜂花惯钱的主儿,廖神医术高,药方不外传,直接在店里配好,在易水几个郎中里拔了头筹,来看病的多是家里殷实的人,半片街多小买卖人,一般的病就去别的郎中那里了,如吴先生,人又和蔼,医道好。
但半片街的人对廖神医是没有恶意的,廖神医声名远播,一条街上的人多多少少都受益,大家都记得他的好。
胡二先生爱说,有些事不能过头,叫做物极必反。胡二先生精通易理,他和廖先生庚年相差几十,廖神医后来远遁,胡二先生嗟叹失之交臂。修志时候从街上搜集了廖神医的一些传说。比如,廖神医后来医术渐差,直至门庭冷落,就有个说法。说是廖神医医术高超传到了阴间,有二人夜半敲门,提着一兜元宝,哗啦啦往桌上一倒,廖神医见钱眼开,也不问来头,穿戴好衣帽,坐上对方的轿子出城。凌晨回来,手里还拎着一包热腾腾的点心。落轿之后一回身,不见抬轿之人,及至家中,看那桌上时,元宝竟是一堆石头疙瘩,打开点心,驴粪蛋蛋满地滚,廖神医惊出一身冷汗,大睡三日。以后看病,就不太对症了,慢慢地,上门的人就少了。传说归传说,医生拿脉,也有吃不准的时候,廖神医陨落也属正常。
廖神医后来离开了易水,怎么走的,因小蜜蜂的离世,无人作证。他的来处和去处,自有因缘,我们不必介怀。他医好的病人也都慢慢作古。坐过诊的三间堂屋还在,只是改换了门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