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馨文居,您还没有 [ 登录 ] [ 注册 ]

爱我的人不要哭

时间:2025-01-19    来源:    作者:  阅读:

  新渝钢铁厂位于青山绿水间,后面倚靠着山势陡峭的蒙山,悠悠而来的赣江水从厂门口摆弄自己婀娜的身姿,然后迤俪而去。沿河景色非常优美,傍晚时分,职工们总是三三两两在河边散步。他们大多来自全国各地,操着各种方言唠家常,为这赣江岸边添加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梁大妈和郝老伯是这独特风景里最为靓丽的一笔,他们风雨无阻地在河边相扶而走,赣江水里的鱼儿是他们真挚爱情的见证。

  郝仁是厂里公认的好男人,吃苦耐劳、技术尖子,不过最让大家佩服的是他德性好,待妻子呵护有加。梁大妈性格温柔,从医生岗位退下后,脾气比较烦躁,但老郝总是笑笑,从不肯对她重说一句话。几天前,梁大妈突然说要去南京为老伴郝仁寻找初恋情人,消息一传开,整个新渝钢铁厂都炸了。如果说当了一世男人楷模的郝大伯竟然也有情人让大家感到吃惊,那梁大妈的决定则让大家吃惊之后还是吃惊。

  “郝哥哇,你放心。只要她还活着,我就一定带她来见你。”临走时,梁大妈看着老伴渴求的眼神,咬咬牙,拍着胸脯做了保证。

  正是炎热时节,厂路两旁的梧桐伸展着宽大的叶子,低矮的栀子丛散落着洁白的花,空气中到处是甜润润的香味。看着路边探出头的花,大妈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停下来,对着花笑了笑,发觉脸上肌肉僵硬得很。大妈赶紧放下包,侧过身子走到花前,低下去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直起身子抹头发时偷偷地揉了揉脸颊,动作优雅从容。等到路人的声音都飘远了,大妈才提起包匆匆赶路。

  或许是从小被山水滋润,或许是医生懂得保养,快六十的大妈显得比实际年纪年轻多了。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脑后,圆而白净的的脸上看不到斑点,五官虽不出色,皱纹也如衣服的花边,但被眉心中央一颗红痣一点缀,整个脸顿然有了生气。可现在大妈的脸明显憔悴了,眼睛里也蓄满了水。大妈觉得委屈呀!嫁了郝仁四十年,被他宝贝似的宠了一辈子,没想到相伴了几十年,他心里竟然还装着另一个女人?!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上了火车,眼瞅着撞不上熟人,大妈的热泪才扑簌扑簌地落了衣襟。这几天在家里一直憋着,也该让它自由自由了。说实在话,嫁给郝仁这么多年,还真没这样难受过。

  四十多年前,刚认识郝仁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大哭的。那也是个栀子花开的季节,刚从学校走出来的梁欣,被分在钢厂第一附属医院。上班没多久,厂部就发生了一起锅炉爆炸事故,送进来的伤员被烧得面目全非,还没来得及抢救就停止了呼吸。梁欣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哭着跑出了病房。在走廊上,她把人给撞了后干脆蹲下来哭。

  “小妹妹,别害怕,别哭!”这个人被撞了后也不恼,竟反过来轻轻拍着梁欣的头安慰。听到这样亲切的话语,梁欣干脆站起来靠他肩膀大哭起来。她想起了也在事故中烧死的父亲,那个有着宽大而结实肩膀的父亲,常把自己放在肩上风一样跑,然后让女儿假装害怕样尖叫。

  “对不起。”哭了很久,梁欣才醒悟过来,看着被自己哭湿的肩膀,她不好意思了。

  “没事,别哭了,一切会好的。”那人疼惜的看着梁欣,用手帮她拭去泪痕,然后憨厚地笑笑转身离开。

  当郝仁再次来到医院时,已是一个多月后,但梁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穿着没有肩章的军服,很挺拔、很精神,两道浓眉剑一样地插在宽大的额头上,脸上泛着真诚可靠的微笑。“郝仁……”看到病历上的名字,梁欣在心里轻轻念了一遍,心里倏地有麻麻的感觉。

  “真不好意思,那天撞了你也没道歉。”

  “没什么,当兵的人禁得住。”

  那天他们就这样自然地站在医院门口的栀子花旁开始聊了起来。原来,郝仁是从部队转业到钢铁厂的,老家在重庆,几年前双亲相继过世,家里没有了亲人。梁欣也告诉他,父亲在自己读大学时死于事故,家里还有个病卧在床的母亲,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舍弃了进省医院的机会回到钢厂。

  说不清为什么,梁欣见了他仿佛早已认识,好象上辈子就注定了自己把心交给他;而郝仁,从一开始就对梁欣掩饰不住的关心,也许这就是缘吧。一年后的冬天,两人顺理成章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郝仁告诉梁欣,其实自己早注意了她,来医院,主要是害了相思病。那天看见她哭成泪人样,心就莫名地疼痛。他发誓,自己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守护、去爱这个女孩,决不让她伤心。

  郝仁做到了。他对梁欣的母亲比亲妈还亲,老人吃喝撒拉全在床上,他毫无怨言地照顾。母亲临死的时候拉着女儿的手:“孩子,你可挑中了人,郝仁是个好男人,妈妈放心了。”确实如此,这几十年来,郝仁不让梁欣受一丁点委屈,家务事全包了,孩子的事也从不要梁欣操心。女儿已经在北京读大学了,梁欣却叫不全几个老师的名字。这么多年,郝仁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接送妻子上下班,一直坚持到两人双双退休。就是现在,隔几个小时没见着妻子,都会担心得出门来找。四十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但他们的感情没有变。郝仁依旧深爱着妻子,梁欣依旧依恋着丈夫,尽管郝仁成了郝大伯,尽管梁欣也成了梁大妈。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让全厂人都夸的男人,心里却一直牵挂另一个女人,这怎能不让梁大妈伤心吗?

  “哎……”大妈抹了下眼睛,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山,轻轻叹了口气。谁让自己多事呀?

  那天,梁大妈开玩笑地非要丈夫说说一生中最遗憾的事。郝大伯沉思了半天,竟意外的说出了自己一段曲折的恋情,梁欣听得简直是目瞪口呆。

  原来郝仁在入伍前,就和同学钟琴相爱了。他们都住在塑料厂的家属区,经常玩在一块。钟琴是个勤快懂事的姑娘,从小就没有母亲。没有母爱的钟琴也没享受到多少父爱,父亲是个脾气非常古怪的男人,他见着女人远远就让路,眼盯着鞋,也不理睬人家的问候。有次他在上班,不知道从哪钻进来两条狗在车间口亲热,他拿起大铁锤对着母狗狠命地砸,那畜生立时送了性命。后来狗主人找他的不是,赔了几百元才罢了。他对女儿也非常凶,动辄非打则骂。很多人都不明白,脾气古怪相貌丑陋的父亲,怎么会生出个善良美丽的女儿?每次钟琴被父亲责打后,都跑去找郝仁,而郝仁总是变着法逗她。两人情投意合,许下了山盟海誓。事情被钟琴父亲知道了,他勃然大怒,用皮带狠狠地抽了女儿一顿,并把她关在房间里。他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爱情,女人天生就是贱货!但棍棒阻拦不了两个年轻人的心,每天郝仁躲在她的窗下,为她吹口琴,并用石头包着情书丢进去;分手的时候,钟琴总是依靠在窗台远送,直到见不到身影。不久钟琴的父亲又发觉了,随即把女儿送回了南京老家。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郝仁一直忘不了钟琴上火车时的哭叫,她拼命地呼喊着郝仁的名字,被父亲一步步强拉着上车。当郝仁知道消息后气吁吁地跑进车站时,车已经开动了。慌忙中,郝仁只记得自己大叫着“琴妹,别怕,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几个月后钟琴父亲也调回了南京,重庆就再也没有了钟家的气息。入伍后,郝仁利用探亲的机会,几次到南京寻找,但一直没有找到。后来有同学告诉他,钟琴写过信托她转告,说自己已经结婚了很幸福,让郝仁不要再去找她。退伍后自己转业到了江西,遇上了梁欣,才断了继续找她的念头。

  郝大妈听了大伯的讲述,痛苦了很久。没想到深爱自己的丈夫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恋情,没想到几十年以后他还没有忘记她。

  “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大妈气了。

  “我怕你伤心,怕你哭。我不想看你哭呀。”大伯习惯地搂着大妈,安慰着。“我也只是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呀,想见见她,没有别的意思。好了欣妹,都是我不好,别气了。”

  在大伯有力的怀抱里,大妈已经习惯了不哭。她看着那满含疼惜的熟悉眼神,点了点头说:“我不哭。”

  但郝大妈的心却如春天的潮水再也无法平静,她破天荒的一个人在江边走了很久。看着那东流的水,她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几十年过去了,那爱情就如江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融进了郝哥大海般的血液,已经变成了亲情。郝哥想寻找钟琴,并不是为了当年的爱,而是把她当成了亲人。

  面对清清的赣江水,她终于做出让自己都吃惊的决定,她要帮郝仁去寻找断了几十年音讯的初恋情人!于是,大妈不顾别人的劝阻,独自登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开始了自己茫茫的寻人之路。

  一下火车,大妈傻眼了,南京这么大,要找一个人,可真比大海捞针还要难呀。郝仁只记得她叫钟琴,听同学说在无线电厂上班。可大妈一打听,南京的无线电厂很多,一家一家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可大妈不管了,在旅社住下来后,买了张南京地图,在上面描描画画了一夜,一大早就出发了。人生地不熟的她,花了老半天才找到位于蒲口区柳州北路的南京长江无线电厂,说了半天,门卫才放她进来,并指着六楼让她去问人事部。爬上了六楼,大妈已累得喘不过气了。接待她的是个年轻人,刚毕业的小伙子,听说大妈来找人,挺热情的帮她翻起了退休人员档案。翻了老半天,他很遗憾的告诉大妈,厂里没有叫钟琴的老人。

  大妈嫁了郝仁后,就没吃过这样的苦头。第二天,大妈从第二家无线电厂走出来时,步伐明显慢了起来。正是中午,没吃早饭的大妈才发觉肚子饿,连忙叫了一碗面。端起碗,大妈想起了自己的郝哥。有次大妈病了,不想吃饭,郝哥煮了面条,非哄着大妈吃。郝哥说,南京人的土话很有趣:小孩刚出世,并很胖叫“胖嘟嘟的”。小孩逐渐大了,还是又白又胖,说这个孩子长得“脊里拐骨”,瘦的叫“瘦筋哪吒”。孩子聪明伶俐,叫“神机骨碌”,相反叫“呆不龙痴”。孩子要睡觉前有的会吵闹,叫“熬觉”,睡醒后又吵闹的叫做“下床气”。吃饭时不吃饭,又哭又闹叫“作饭窝子”。然后他一本正经地问“我的作饭窝子是不是想做瘦筋哪吒?”大妈扑哧一声就笑开了,连捶了他几下:“人家南京人的土话你怎么知道这样多?小心人家告你诽谤!”想到那一幕,大妈的心窝暖暖的,她微笑着吃完了面条。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天,大妈连着跑了好几家,还是一无所获,大妈心急了。她一个劲地念叨“老姐姐呀,你可一定要活着。”大妈是盼着钟琴还在人世,好了却老伴的夙愿。又临近中午了,此时天上的太阳很毒辣,大妈只觉得口干舌燥,头一阵阵发晕。哎,平时这个样子,老头子见了比割自己肉还疼,要知道我受了这样的苦,非急死不可。心越急脚步就乱了起来,大妈被脚下的东西拌了一下,踉跄了几下她便晕倒在地。等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靠在一家店门口的墙角下。卖茶水的婆婆正给她喂姜水,看她醒了忙责斥:“大热天的,你瞎转悠什么呀?看你也像有体面的人,怎么不在家消暑?”大妈张口想说,可眼泪倒先下来了。太累了,太苦了!可一想到在家等她的老伴,大妈忙把眼泪逼进了肚。大妈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婆婆,问她知不知道这个人。

  “像你这样找人,哪还找得着?你怎么不请警察帮你呢?”老婆婆奇怪地问。是呀,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请警察帮忙呢?婆婆的话惊醒了梦中人。大妈来了精神,赶紧爬了起来,连声道谢走了。

  回到旅社,大妈才发现自己把钱包弄丢了,她急得把口袋翻了个遍,还是没有。大妈沮丧地坐在床头,暗自流泪了。以前自己从来不管家里的财政,出门什么东西都可以不带,只要带着老伴,就从不要操心。老伴是不让自己流泪的,每次看见自己想哭,就急忙哄了,有时自己被风吹了眼睛都要紧张半天。自从知道老郝的事后,大妈发现自己爱哭了。

  结了帐出来,大妈摸着从旅社要回的定金,来到了南京市公安局。大妈把希望全寄托在这,钱可只够买返回的车票了。接待处的张民警听明白了大妈的来意时,感到非常吃惊。帮爱人寻找失散多年的恋人,这事还是头一回听说。

  请示了领导后,张民警带着大妈来到了户籍科。“钟琴女1949年8月20出生”输进了一系列资料后,电脑显示符合情况的有十三人。但随着进一步看简历时,大妈否定了十一个。只剩下两个有过在重庆读书的经历。

  告别了张民警,大妈就直奔玄武区的另一家无线电厂。对方得知了大妈的来意后,很遗憾的说自己不认识郝仁。大妈在最后一个钟琴那也得到令自己失望的答案,人家根本就没有姓郝的同学。留下了联系方式后,大妈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难过了,大妈坐在候车室里,捏着车票呜呜地哭了起来。老伴为自己做了一辈子的事,自己却没有为他做过一件事,自己真是没用呀!想到这些,梁大妈哭得更伤心了。

  也许是心灵感应,老伴的电话来了。

  “你是不是在哭呀?”一接通电话,郝大伯劈头就问。

  “哪有呀?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哭呀?”梁大妈尽量用平静地声音反问。

  “哦,没哭就好。刚才我感觉你靠我肩膀了。老咯,我都糊涂了。”

  “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你以为我离了你就得哭呀?放心,过两天我就带人回来。”大妈在电话里安慰着老伴。

  挂了电话,大妈皱起了眉头了。到哪去给老伴找人呀?看自己夸的海口,怎么去给他解释呀?梁大妈决定不回去,再去找一找。

  这晚,大妈靠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凑合着睡觉。多年的腰椎盘突出犯了,大妈疼了一夜。

  第四天,当大妈重新出现在公安局门口时,手机响了,电话是昨天自己最后拜访的钟琴打来的。她告诉大妈,自己曾有个同名同姓的老乡,也在重庆读过书,听说回到南京后发生了一些事,改名叫钟情了。昨天晚上才想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大妈要找的人。

  在户籍科室里,大妈终于在电脑上看到了钟情,当她看到照片时,第六感觉告诉她,那人就是自己辛辛苦苦要找的钟琴。她像饥渴的骆驼突然看到了绿洲一样高兴起来,几天的劳累一下全没了。

  “大妈,这是你的姐姐吧?你们长得可真像!”张民警看了半天照片说。

  可大妈早走远了,连声谢谢都忘记说,哪里顾上回答?

  怀着激动的心情,梁大妈一路寻到了钟情家。在门被敲开的一刹那,两个人都惊了,彼此仿佛在看镜子里的自己,两人面容出奇得相似。只是一个站着,一个坐在轮椅上。

  “请问大姐是不是曾经叫钟琴?”大妈首先打破了沉默。那人疑惑着看着来访的人,点了点头:“你是?”

  “大姐,你认识郝仁吗?”大妈急了。

  钟情的眼睛迷离了一阵,然后低下头,仿佛沉入了深思。“你找我是为了他吗?我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大姐,我可找着你了!”得到对方的肯定后,大妈失态地叫了起来,然后语无伦次的讲述这几十年郝仁的经历和自己的来意。

  可没想到轮椅上的人听完后非常冷漠:“对不起,我想他肯定记错了。我是和他同过学,但没有和他恋爱过。”

  钟情的否定,让大妈一时呆了。怎么会呢?都牢记了一辈子的人,怎么会记错呢?是不是她有苦衷?或许是我太急了,让她怀疑我的用意?沉吟了片刻,大妈离开了钟情家。

  梁大妈把自己的玉石典当了后,便在附近找了地方住下来。次日再次敲开钟情家的门时,细心的大妈发现了她红肿的眼睛,这个发现更坚定了大妈的猜测,钟情就是郝哥要见的人!为了打消钟情的疑虑,大妈递给了她一张纸。钟情接过去扫了一眼,脸色突变,细细地再看一遍,抬起头急急地问:“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不等大妈回答,她突然就掩面哭泣,“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呀?”

  大妈走过去,轻轻搂住泪人。“大姐,别哭了。郝哥说过,他爱的人,哭了他会伤心。”钟情哭得更悲伤了,竟晕了过去。亏了大妈是个医生,一时也手忙脚乱了。

  吃了几片药,喝了杯热茶,钟情逐渐平静了下来。她躲在窗外透进来的斑驳碎光里,缓缓走进痛苦的回忆……

  “郝哥,郝哥……”钟琴无奈的叫喊,并哀求父亲让自己留下来。可眼泪并没有打动父亲,反而让他更加疯狂。他不顾车站诧异的眼光,用皮鞋狠狠踢向女儿:“我管自己的孩子,都给我滚开!”然后强拉着钟琴上车。火车开动时,她扑在窗户玻璃上,对着追着火车跑的郝仁暗暗发誓:今生我一定等你来!回了南京后,钟琴偷偷地跑回过重庆,但郝仁已经参军入伍了。回家后,暴躁的父亲把女儿吊在门框上用皮带抽,让钟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伤好后钟琴简单收拾了衣物,按照同学提供的地址,一路找到郝仁服役的地方——福建南平。

  想到自己终于可以见到心上人了,钟琴忍不住地高兴。她平伸着手,在马路边走起了平衡木,这是她和郝哥最喜欢玩的游戏,每次都是郝哥先掉下去,然后自己得意地又笑又跳。郝哥最喜欢看自己笑,最不愿意看自己哭。想到这,钟琴笑了,闭着眼沉浸在爱海里。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型货车从后面呼啸而来,经过钟琴身边时,飞扬的帆布一下把她带倒在地,随着风势向前滚了几步,刹时便卷进了后车轮。钟琴感觉自己像羽毛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又像巨石重重地撞击地面,没来得及叫喊,一阵巨痛让她昏厥了过去。

  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钟琴疑惑了,她拼命地回忆着,突然意识到什么,马上挣扎着要起来。她惊恐地看着下面空空地被子,死命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摇着头凄厉地尖叫:“啊不!……我不!……我不要啊!……”我不能没有了走路的腿呀!没有了腿,我还怎么能去找自己的爱人呀?钟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也无法让自己的脚从被子里变出来。她绝望地哭了,她再也迈不开脚步了,她跌入了痛苦的深渊……

  看到女儿从此将在轮椅上度过一生,无情地父亲竟然在她滴血的心上撒了一把盐。把女儿接回家后,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老子天生最恨的就是女人,女人天生就是贱货!那个破女人骗了我的感情掏空了我的钱跑了。她骂我是个没用的软蛋!知道什么是软蛋吗?我他妈的让她生不出孩子!你是我偷来的,知道吗?你是我偷来的!”他逼近缩成一团的钟琴,露出狰狞的笑容:“就在南昌火车站,我抱着你就跑,而你的亲妈正背过身给你买冰棍。等她发现时,我早钻进人群跑了。知道我为什么要养你吗?”钟琴的心早已痛得好象停止了呼吸,她摇了摇头,无法回答问题。“因为我恨女人,我要让女人尝尝什么是痛不欲生!哈哈哈哈,现在你是一个残废,你比我更惨,我凭什么还要养你呢?你去找你的爱人,去找你的亲人吧,爬着去也行,哈哈哈哈……”他发出魔鬼般地狂笑。

  数日之间,钟琴没有了双腿,也没有了家。“父亲”已经离家出走了,多少有点情分的他留下了这间房子,不至于让钟琴露宿街头。但没有亲人的房子是家吗?少了“父亲”的摧残,但多出来的亲人又在何处呢?自己成了残疾,还有什么能力去寻找爱人和亲人呢?就是找到了也是他们的包袱呀。钟琴心灰意冷,决意一死了之。她给要好的同学写了一封信,请她转达郝仁。自己有了新的爱人,结了婚很幸福,希望郝仁不要去打扰。信请人发出后,钟琴把药罐砸碎吞了下去。但钟琴再一次被死神拒绝,她被赶来探望的邻居送进了医院。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她不想再死了。因为在她吞下玻璃的那刻,她仿佛听到了妈妈的呼唤,她突然想起,这世界上还有时刻在寻找自己的人,她要活着,活着等妈妈来找。

  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失去双腿的钟琴有了民政局的固定生活费,再靠着自己一手巧手,平时帮人织点衣物,生活还是能维持下去了。为了彻底忘记过去,钟琴改了名字,决心用钟情这个名字在轮椅上孤独地活着。期盼亲情的开花,这就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梁欣的来访,打破了钟情几十年的平静,她不想揭开自己的伤疤,不想开启那尘封的痛事,这么多年,她已陌生了痛苦。所以,她断然否认了与郝仁有过恋人关系。

  “你胸口是不是有个朱砂痣?”听完大姐的讲述,梁大妈失声叫了起来。是呀,你怎么知道?钟情奇怪地反问。“左手腕上是不是有块烫伤的疤痕?”大妈声音都变了。钟情疑惑地看着她,点点头,慢慢卷起衣袖。一道醒目的疤痕出现在两人眼前!

  “姐姐,姐姐!我是你妹妹梁欣呀!”大妈抓起钟情的手,大声叫了起来。原来,梁欣有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姐姐梁爽,幼小时和妈妈一起走亲戚,在南昌火车站走失了。家人四处寻访、多次打听都没有结果,母亲为此一病不起。她和梁欣多次提过,说姐姐的痣在胸口,妹妹的痣在眉间;有次不小心弄翻了桌上的热水瓶,烫伤了手也留下了疤痕,叮嘱她有机会一定要找到姐姐。自己和郝仁出去找过,但因为没有任何线索,总是失望而归。后来想想姐姐年纪也大了,可能不在人世,也就放弃了寻找。没想到,这次南京之行,不但找到了老伴的恋人,还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姐姐,更让大妈高兴的是,姐姐就是老伴要找的人。

  两人兴奋地又哭又笑,像孩子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当晚,大妈就住在了姐姐家。两个老人说了一夜的话,两姐妹商量好了,为了避免郝仁伤心,决定隐瞒钟琴的遭遇,并采用视频的方式见面。

  第二天,妹妹依依告别了姐姐,回到了离开已经六天的家。

  知道钟琴就是失散的梁爽时,郝仁惊讶得张大着嘴,太不可思议了!当初自己一看到梁欣时,就以为是钟琴,一直追着进了医院,才知道自己弄错了人。但从此就偷偷到医院看梁欣,直到梁欣那天撞了他。当他发现温柔美丽的梁欣也爱自己时,还以为是上天补偿他,让他的苦恋结出甜果。他珍惜梁欣,生怕爱情会再离他远去;他宠爱梁欣,他不能让自己的爱人流半滴委屈的泪。知道梁欣有个失散的姐姐时,他压根就没往那处想。他哪知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巧合?

  当视频里出现了苦思几十年的恋人时,郝仁竟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两人对视了足足一分钟。

  “琴儿,是你吗?你还好吗?”

  “郝大哥,是我,我是琴妹。”

  “你为什么不来江西看我?”

  “家里走不开呀,事多。老伴也离不开我呢。”

  郝仁笑了,看到牵挂的琴妹很幸福,他很满足。在梁欣离开的那几天,他竟丢了魂似的,连走路都失去了比重,任何声响,他都怕是欣妹在哭,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不能没有欣妹。琴儿活在自己的记忆里,而欣妹活进自己的骨髓了。

  半个多小时的视频,两人积累了几十年的话语竟全化成了几句最简单最平常的问候。梁大妈坐在小区里的亭子里,默默地祝福着自己最亲的人。

  视频后的第五天,郝大伯安详地离开了人世。厂里的人再一次惊讶了,原来郝仁身患绝疾!怪不得梁大妈……感动就如栀子花的香味充满了人们的心间。

  女儿从南京接来了姨妈,姐妹再次相见,只是默默地拥抱,然后平静地对视一笑,谁也没有流泪。追悼会在厂里的大礼堂如期举行了,大堂里站满了来哀悼的人。人们除了来悼念一生友善带着爱而微笑离开的郝仁,还为了来看两个因缘巧合让人称奇赞叹的姐妹。

  处理完后事后,大妈收拾着老伴用过的东西。枕头下,大妈看到了一张省人民医院复查的诊断书和一封信。拿着诊断书,大妈呆了,他什么时候去复诊的?原来他早已知道?两个月前,厂里进行老干部例行体检,郝仁被查出是肝癌晚期。梁大妈知道后,感觉天都塌了,郝哥可是她的天呀!她央求着医院保守秘密,并藏起了诊断书。伤心欲绝的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从没有给深爱自己的郝哥做点什么。于是她缠着郝哥非要说说遗憾事,于是她忍着委屈千辛万苦去帮郝仁寻找恋人。为了让姐姐愿意见郝仁,她迫不得已拿出厂医院的诊断书,也就是诊断书上面的字一下击溃了姐姐深藏的心。

  展开信,大妈的手颤抖了。

  欣妹,我的最爱:

  能遇上你,拥有你四十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当我知道自己不久将先你而去的时候,我是多么地难过呀!我走了,你怎么办?到现在我才后悔,我不该那样爱你宠你,让你从没有感觉到苦、痛。没有了我的爱,你该怎么生活?你一定会孤独的,一定会哭的,可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会伤心会哭呀。知道吗?看着诊断书,我竟狠心地希望得病的是你,而不是我。我宁愿你先走,让孤独、痛苦都留给我。

  你总问我有什么遗憾,你知道吗?能拥有你一辈子,我已经非常满足了,我感谢上苍对我的恩赐。如果非要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我不能陪你到死。

  欣妹,我亲爱的,当我看到你一个人远去南京的时候,我的心比被刀挖了还痛。我之所以说自己还惦记着钟琴,希望能见到她,就是要你品尝痛苦的滋味,我要让你学会如何应对生活里各种困难,让你学会没有我的日子里,你一样可以不哭。

  可我还是忍不住给你电话了,那天,我知道你一定哭了,知道吗?亲爱的,你哭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疼了。你流的是眼泪,我流的是血呀!

  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哭了,郝哥会比你更伤心。记住,你的幸福,就是郝哥的幸福,我的爱会一直陪着你。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亲爱的,如果你爱我,请不要哭!

  永远爱你的郝哥

  ——2007年9月9日凌晨

  大滴大滴的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滴在那千斤重的纸上。泪流满面的大妈捶着胸,冲着天大声喊着:

  郝哥呀,我没哭。只是,只是你的爱弄疼了我的眼睛呀!

爱情小说猜你喜欢
发表评论,让更多网友认识您!
深度阅读
爱情散文  名家散文  散文诗  诗歌流云  日志大全  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