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语文课的时候,班主任许老师敲了一下门,语文老师出去一会回来把沈盼弟从班里叫了出去,沈盼弟回来的时候低着头,语文老师帮她收拾好书包,沈盼弟埋着头匆匆离开了教室。
我从窗户望出去,沈盼弟的姑家表哥在外边等她。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沈盼弟是我舅爷的三女儿,和我同龄,人小却长在辈上,但我从来没有叫过她姑。
放学碰到村子和我同岁早已辍学的二嘎子说,你舅奶死了,她家那个小傻子七宝还知道哭呢。我大声呵斥二嘎子,你才傻呢。
一路疯跑回家,路过舅奶家门口,门口好多人进进出出的,他们的表情都带着忧伤,有的抹着眼泪,我知道二嘎子没有说瞎话,怪不得盼弟被表哥接走了。
舅奶生病有些日子了,每次去都感觉到舅奶又瘦了一圈,头发乱蓬蓬的,像山上的炸蓬蒿。上个周日还见舅奶挣扎着拄着根弯弯棍子,出去方便,想不到也就五六天的时间,舅奶就……
舅奶生病,总是拉着大女儿兰的手,双眼含泪,喃喃轻语,妈可想、可想看着你们长大,可想看着你们出嫁,帮你们哄孩子,七宝太小了,又有毛病,兰啊,要是妈不在了,你可要好好照看七宝和断妮啊,兰啊……往后天冷了,给你妹妹弟穿厚点,饭稀不怕多做点,让她们吃饱,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劝着你爸少喝点酒,少抽点烟,唉……,一遍遍地叮嘱着,兰流着泪不住地点头。
七宝和断妮是舅奶最小的儿子和女儿。
七宝在舅奶病重的日子里,懂事了很多,他不时来舅奶的炕边,喊一声妈,舅奶那时候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每一次七宝喊她,舅奶总是费好半天力气,睁开眼睛在喉咙里答应一声,七宝看到舅奶答应他就跑走了。
舅爷是奶奶亲舅舅的儿子,比我爸还小两岁。
舅爷和我家是斜对门。
我知事的时候,舅爷和舅奶是“打”着过日子的。
每隔几天,舅爷和舅奶就要爆发战争,最后都是以舅奶鼻青脸肿而告终。
听奶奶说,她姥姥家原来是大门家主,家里有长工丫鬟,良田无数。舅爷长得高大、英俊,但不善言辞,不喝酒不抽烟,还识文断字。
舅爷的婚姻是姥爷早就包办好了的,两人刚够结婚年龄,就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其实那时候,姥爷家道早已中落,已经是一无所有了,但两家还是履行承诺,翩翩少年的舅爷娶了如花似玉的舅奶。在外人眼里,两人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而且舅奶也上了几年学堂。
婚后第二年,兰出生了,舅爷舅奶用全部的爱呵护着他们的女儿。兰两岁的时候,妹妹菊来了,兰和菊的名字富有诗意,兰花是高洁典雅的象征,并与“梅、竹、菊”并列,合称“四君子”,是中国十大名花之一。
从舅爷舅奶精心起的名字里可以品出爱意浓浓。
舅爷的三女儿比我早来俩月,盼弟是她的名字。
蹦跳之间,就到了记事的年纪。
只要有一点空闲,就会跑到舅奶家,吃饭睡觉都长在舅爷家。随着舅爷家老四望弟的到来,舅爷和舅奶不断地争吵,舅奶在屋里抱着望弟边哭边叨叨,舅爷不知道啥时候学会了抽烟,坐在外边门槛上闷头抽烟,烟雾遮住舅爷的脸,他叹了一口气,回头向屋里看了一眼,听到舅奶说:“谁说你绝户头你找谁去啊,跟我撒啥气啊,你种谷子还能出高粱吗?自己没那个能耐,怨谁啊?”烟头烧着了舅爷的手,舅爷扔掉烟头,几步窜到屋里,啪啪给了舅奶两个大嘴巴,舅奶哇的一声哭出来,吓得怀里的望弟也哭起来了。看到舅爷舅奶打起来了,我飞快地跑回家告诉正在喂猪的奶奶,奶奶扔下喂猪的马勺,一路小跑着去了舅爷家,舅奶趿拉着鞋哭着正往外走,奶奶一把拉住舅奶,说,这是闹啥呢?多让人笑话呀,你看孩子这么小,你走了咋整?其实,看得出来,舅奶也没想真走,小望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奶奶抱起望弟,塞进舅奶怀里,舅奶哭着跟奶奶诉说经过:原来,舅爷在大街上和前街的老李说话,老李说他家东山那块地少了一根垄,舅爷说拿尺量量地不就知道哪去了吗?正好挨着老李地那人从这路过,说舅爷,要不绝户头,多管闲事管的,两个人岁数差不多,骂了几句各自回家了。舅爷回来闷头生气,望弟要找爸爸抱,舅爷连看一眼都没看,转头走开了,舅奶生气说,得会不是我带犊子来的,哪呛你肺管子了?两个人呛呛起来,舅奶挨了打,奶奶说着舅奶,又骂了舅爷,总算平息了这场战争。
再去舅奶家,看到舅奶总是吃药,那药啥颜色的都有。
舅奶还去北山的小庙里求神,舅奶和我们说,大神给她指路,下一胎肯定是儿子,那时候,舅奶又有了身孕。
生下来又是一个丫头片子,舅奶说大神给起了名字,叫领弟。
离我们村子几里地的有个叫李家营子的村子,村子里有个大仙,说非常灵验,舅奶总是去那里,回来的时候拿来一堆“神”药。
舅爷更沉默寡言了,天天闷头干活,偶尔看看领弟,从没抱过,即使领弟会爬的时候,爬到舅爷的身上,舅爷就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起身躲开,为此舅奶自己默默流过不少眼泪。
兰没进过学堂,兰和舅爷下地干活,菊上到二年级也辍学回家帮舅奶带孩子了。
舅奶吃药吃得更勤了,舅爷的脸色更严肃了,我不长在舅爷家了,感觉舅奶家里有一层雾似的东西弥漫着,让人压抑似乎还有惴惴不安的愁绪总是漫过心头,无来由地难受。
盼弟和望弟晚上来我家睡觉了,盼弟说,她烦了爹妈的整天吵架,等她长大,搬出去住。
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我想等我长大,我把舅奶领走,让舅爷一个人过,看他还打谁去。
舅奶再一次在大仙的指点下,吃了很多大仙给的药怀上的时候,舅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她挺着隆起的肚子时常问奶奶,二姐你看我的肚子,跟以往的不一样,肯定是个儿子。奶奶附和着笑,
又到了生产的时候,奶奶守在旁边,舅爷去请接生婆吴奶奶,舅奶疼得满头大汗,和奶奶说这次的和以前几个不一样,一定是儿子,奶奶帮舅奶揉着肚子,安慰舅奶,丫头小子都一样。还没等到吴奶奶来,孩子就生了出来,奶奶说,是个闺女,舅奶满脸泪,目光呆滞,她抓住奶奶的手,无力地喃喃着,咋就变了呢?吴奶奶赶到了,舅奶的胎盘还没有下来,吴奶奶用尽了办法,胎盘还是没有取出来,吴奶奶说,救人要紧,去医院吧。舅爷借了一辆毛驴车,和奶奶赶去医院,吴奶奶把孩子包好交代兰几句就走了。孩子一会哭了起来,兰抱起妹妹,不知道要给妹妹吃点什么?妹妹哭得越来越厉害,兰抱着妹妹在屋地上转圈也跟着妹妹哭,望弟、领弟也哭成一片,邻居二娘赶了过来,喊来自家还在给孙子喂奶的儿媳妇,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孩用力地吸吮着这人生中的第一次乳汁,用尽全力的样子让人心疼。
舅奶在医院呆了一天一夜,放心不下家里的孩子,拿了药回来。医生说舅奶,不能再生了,奶奶替舅奶满口答应。
舅爷舅奶默默不说话。
兰的姥姥来看舅奶,说有个远房表亲不会生养,想要个孩子,趁着舅奶没回来,就送人了吧,姥姥把孩子包好,犹豫了一会,还是抱起孩子,走出门的时候,姥姥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她知道,闺女在家断然不会让她把孩子送人的,姥姥亲了亲孩子的小脸,一狠心加快脚步,半路上,正好碰见舅奶她们回来,舅奶几乎是爬下毛驴车,跌跌撞撞地从姥姥手里抢回孩子,哭着说,不管咋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吃糠咽菜也不送人,就是饿死,我们也要在一起。姥姥和奶奶也抹起了眼泪,人世间有什么比骨肉分离最让人心碎啊,此情此景怎不让人肝肠寸断。
舅爷舅奶六个闺女,人们猜测揣摩着,还敢生吗?兰、菊、盼弟、望弟、领弟、断妮,村子里的人们说,再来一个就七仙女下凡了。
断妮磕磕绊绊长大了,只是断妮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耳朵也不好使,舅奶和奶奶赶毛驴车去医院给断妮看医生,医生说断妮是先天性聋哑。
舅爷更是闷声不吭了,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喝闷酒,酒入愁肠化作狂风暴雨,只是这雨点总是落在舅奶身上,纵是舅奶如何隐忍,舅爷更是雪上加霜。
秋天到了,燕子飞了,树梢黄了,树叶落了。
舅爷酒后唉声叹气,时常盯着人家的小男孩跑来跑去的样子。
舅奶和我们时常念叨,她出嫁前,爹妈再三叮嘱:“世事难料,人一辈子不图富贵,只要平平安安就好。到了人家那里就是一家人了,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千万不要做出出格的事来,让人瞧不起!”
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围着家人过个安稳日子,舅奶就知足了。她把爹娘的话牢牢记在心里,认命了,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能怎样?
午后的阳光肆意地挥洒下来,穿过头顶杨树垂下的千丝万缕根条,在地上织出了一片斑驳的迷离。
舅奶的目光迷离恍惚,穿过时光,舅奶看到自己穿着红嫁衣,从红盖头下能看到桌上的两根红蜡烛,一根有些歪,被火苗稀释的蜡油一滴一滴滴落到桌子上,像极了一个穿红嫁衣女子流下的泪水。
想起结婚初始的那段甜蜜时光,心里波涛翻滚,怒海滔天。
六个闺女眼前花,虽然断妮不会说话,却聪明伶俐乖巧懂事,大女儿兰出落得亭亭玉立,像水中的荷花,一尘不染,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进过学堂。兰善良、心细疼人。二女儿菊娇小却聪明,懂事的让人心疼。底下的妹妹们都是菊帮舅奶哄大,盼弟望弟也能搭把手了,日子一天天好过了。
唯一让人遗憾的是家门还缺个男丁,舅奶越想越觉得是自己不争气,舅爷的坏脾气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了,平日里打在身上的青紫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舅奶去大仙家又勤了,去后山山神庙烧香祈祷,在家里也供上送子观音菩萨,早中晚吃饭之前都要先拜观音,各种偏方在舅奶这里都成了宝贝。
初一我们就住校了,第二学期放寒假的时候,我回来去舅奶家玩,舅奶的肚子又大了,奶奶说是过了年的月子,只是舅奶身子细弱,脸色也不好看,疲惫苍白,走路双手托着肚子,脸上的笑却是甜的,舅奶见了谁都是一句话,这胎肯定是儿子!
我学过了生理卫生知识,生男生女并不是依靠大仙或者送子观音得来的。
总听奶奶说,孩子投奔爹娘,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缘分到了自然而然就会来了。
舅奶要生了,她躺在炕上,身下铺了一块白色的塑料布,兰早烧好了一锅开水,舅爷满当院来回走路,沉重的脚步声像踩在舅奶的心上,奶奶不断给舅奶擦着脸上的汗水,舅奶的呻吟声时大时小,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内心虔诚地祈祷着,愿观音菩萨送来一个儿子吧,尽管每一次疼痛袭来,舅奶都会双手合十,内心里乞求着命运的恩赐。
天已经大亮了,舅奶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小,力气越来越弱了,吴奶奶也是满头满脸汗水,她让舅爷准备好车,赶紧去医院,孩子是十字披红,去晚了恐怕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舅爷和奶奶,吴奶奶还有兰,合力把舅奶抬上早已铺好被褥的毛驴车,盖好被子,十几里的路,两个毛驴被舅爷一路打着,飞快到了医院,医生检查过了出来让舅爷签字,训斥舅爷说,这样的情况也敢在家生,真是不要命了,孩子脐带绕颈,再晚来一步,大人孩子都不保了。
孩子抱出来,医生恭喜说,是个男孩,奶奶接过孩子,眼泪瞬间流下来,问医生,孩子妈怎样?医生满是责备,产妇还在鬼门关。说完就进了手术室。
舅奶住了七天医院,兰在医院伺候,看着自己九死一生生下的儿子,舅奶满眼都是笑意,他们再不是人们眼里的“绝户头”了。
七宝慢慢长大,舅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吃药成了家常便饭,瘦弱的一阵风就会吹倒,还好兰大了,能替舅奶干活了,兰照顾舅奶,照顾七宝,照顾妹妹们,
七宝两岁半才磕磕绊绊地会走路,三岁半了才会说简短的话,也不是很清楚,智力也比同龄人都晚一拍,去看医生,医生说,和舅奶吃药有关,别人都叫他“傻七宝”。
之间舅奶也跑过医院,每一次医生让住院治疗的时候,舅奶都强行地拿点药回家,舅奶所想所念皆是家的困顿!
舅奶的病一点一点做成,慢慢地变成了绝症,日日夜夜的疼痛吞噬着舅奶的生命。
最后的日子,舅奶偶尔让兰扶起来,坐在窗前,看着小鸟伶俐地飞过的身影,看着树木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晃树梢,天空湛蓝白云朵朵彩霞飘飘,行人在门口脚步匆匆,这些都不属于她了,想到自己脚下走过的这片土地,想到没几天自己就要隐没在这片土地中,离开亲人,她就留恋地多看几眼,再多看几眼,想多嘱咐孩子几句,想把这辈子的话说完。
人生,如果就像恍惚间打了个盹儿,做了一个梦,梦醒了还是原来的样子,该是多么美好,可是,时光不老,看破了人间烟火,红尘薄凉,再回首,此岸已成彼岸!
舅奶走的那天早晨,精神突然好了起来,几天没吃饭的舅奶竟然吃了一碗面条,兰高兴地扶着舅奶坐起来,舅奶看着兰,仿若看到当年的自己,穿着大红嫁衣,还有那支蜡烛,一滴一滴滴下的眼泪,她使劲眨巴下眼睛,那个穿红嫁衣的女子变成了兰,舅奶伸出手,想抓住兰,可伸出去的手突然滑落,头歪在兰的怀里,两滴泪水滴落下来,兰抱住母亲,嘶声哭喊:“妈……妈……”,舅奶走了。
兰哭了很久,抱住妈妈久久不愿松手,兰说,这样抱着妈妈,妈妈就不会走,她搓着妈妈的手,手热了,妈妈就回来了。
舅奶带着无限留恋,无限的感伤,走了!
原来真正的告别,从来都没有长亭外古道边,更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而是一个普通早晨醒来,有的人你永远也见不到了。
舅奶的棺材停在租来的棺罩里,要钉死棺材盖的时候,亲人依次再看逝去的人最后一眼,从此天人永隔。打开棺材盖人们发现,七宝躺在舅奶的身边睡着了,谁也没注意到七宝啥时候进去的,兰嚎叫一声扑上去,把七宝抱出来,紧紧搂在怀里,扶棺嚎啕大哭,姊妹抱在一起,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悲戚的声音,无不让周围的人们落下泪来。
呜咽的喇叭一声低一声吹着,回荡在山谷里,似乎在讲述舅奶此生的过往;小河淙淙地流淌着,奔向远方,仿佛在告诉过往的行人在这小小的山村里祖祖辈辈发生的一段段悲情的故事……
舅奶下葬的时候,舅爷坐在一张破椅子上,双手抱住头,泪水无声滴落,那一天,舅爷没有说一句话,沉默得像一尊古老的雕像。
舅奶的一生,是一条苦难的河,它流经的岁月,是一片不堪回首的湿地,在那片湿地里,一个她曾疼过爱过的女孩思念着她。
我宁愿相信天堂的存在,相信舅奶在天堂里过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