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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蒙蒙

时间:2024-01-07    来源:馨文居    作者:江水  阅读:

  雨,蒙蒙地下着,不知疲倦地飘飘洒洒;风,掠过这个半岛,吹得树木杂草簌簌地响。子夜在风雨萧瑟中默默地过去。

  细雨顺着风势,飘进岗亭。詹家贵感到一阵寒意。他耸耸右肩,背好枪,把雨衣帽盖在头上。透过瞭望孔,他看着小河那边港九地界,像是隔着毛玻璃,昏黄的灯影模糊地闪烁着,灰暗的天懒洋洋地躺在山影的轮廓上。

  他觉得附近好像有什么动静,可是,没有听真切。他走出岗亭,扫视着周围十分熟悉的坡坡坎坎。除了芒草随风摇曳,别的都像往常一样静悄悄地接受他的检查。小河那边的铁丝网在一盏盏淡黄的灯光照射下,顺着巡逻线向两边延伸,在远方消失。近来,有一些内地青年,想偷偷越过这道铁丝网,越过那灯光照不到的暗影,跑到那个世界去寻求“幸福”。

  “这天气,可是偷越的好时机。”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刚刚回到亭边,又听到了一个响声。是的,这次听得很真切。他拉下雨衣帽,转过身来,那窸窸窣窣拨动芒草的声响,就在西面离他四十至五十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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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顺着我方的巡逻公路向西走了一段,然后跳下公路,寻着刚才声响的地方搜索过去。他发现了一个人,看得出,这是一个想偷越边境的男青年。当他被搜索到的时候,蹲在沟坎下的芒草丛中一动不动。

  “干什么的,起来。”詹家贵站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说。

  他蹲在那里还是不动,头一直低垂着。

  “站起来,跟我走。”

  他还是不动。詹家贵走过去,用左手摇着他的肩。他抬起了头。天哪!是他,是家富,是弟弟!詹家贵眼前像打了一道闪电,从小河那边映过来的淡淡的灯光中,认出了他。那张蜡黄的脸上一对闪亮的眼睛,不转,不眨,像嵌在夜色中的两颗星星。他也认出了哥哥。

  兄弟俩都像雕塑一样呆住了,一个蹲着,一个站着,四目相对。沉默,在细雨纷纷之中,在海风瑟瑟之中沉默着。他们只是在目光中交换着感情,而且也互相看得出,心里都掀起了一阵风暴,周围环境的一切都被刮到他们的感觉之外了。

  没想到吗?应该想到哇,前几次弟弟来信,说要到这儿来看望哥哥。回信劝阻他不要来,这里没有什么好玩的,没病没灾的来看什么呢。可是,为什么没想到他要来这里的目的正是为了越过这条边防线!现在他正蹲在面前,怎么办……

  没料到吗?知道哥哥守卫的就是这条边界,果然就在这儿碰上了。回信不让来边防,完全可以理解,不能责怪哥哥再怕惹事生非,一个去冒险,没有必要赌上两个,回避也好。可是,偏偏就在哥哥的哨位上碰上了。现在哥哥正站在面前,怎么办……

  “你,你来干什么?”哥哥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来干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又沉默了。雨已经把弟弟的全身淋湿了,水珠挂在他长长的头发上,滴在他蜡黄的脸上。风吹着哥哥的雨衣帽,拍打在他的肩上,使他更加心烦。

  “你马上给我滚回去!”他说着,向我方巡逻的公路上张望了一下。他的心情乱极了,最担心的是,这时候要是查哨、巡逻的过来,发现他有一个这样的弟弟,那詹家贵的脸就算丢尽了。得赶快趁此时,打发他回家去。

  而弟弟也在想着,赶快趁此好机会,快点跑过去。“哥哥,”他腾地跳起来,双手抓住哥哥的肩头,“哥哥,让我过去,让我过去吧!碰得这样巧,放我过去鬼都不知道,连累不了你。哥哥,你说呀,你说话呀!只要你一转身,往你的哨位走上二十步,我就过到那边去了。绝对不会影响你的进步。”

  “你给我住嘴!”

  “哥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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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啰嗦我揍你。”他又慌忙回顾了一下。绝对不能拖时间,这不争气的东西,真恨不得就在这里狠狠揍他一顿,好好教训教训他。

  弟弟的手离开了哥哥的肩头,无力地垂了下来。他望着哥哥,缓缓地后退了两步。突然,他一个跳跃,向着小河边奔去。

  “站住!”哥哥拉了枪机,子弹上了膛,“再跑就开枪啦!”

  詹家富立在那儿,像一个稻草人被风吹得颤抖。

  詹家贵冲了过去,一把揪住弟弟的胸襟,又放开,扬起巴掌向弟弟的脸上打去。弟弟惊恐地缩起了脖子。哥哥的手在空中定住了。他慢慢把手放下来,心里难过极了,真想哭一场。

  弟弟“咚”的一声,双腿跪了下来,抱着哥哥的腿哭了起来。哥哥木然地凝视着小河那边朦胧的暗夜,喃喃地说:“我怎么能打你,怎么能向你开枪?!”说着,眼泪和着雨水顺着脸庞流了下来。弟弟以为哥哥原谅了他,止住哭,抬起头说:“哥哥,你不要难过。我过去之后,就给妈妈写信汇钱过来。哥哥,那我走啦。”

  “家富,你不能走,你不能丢下有病的妈妈走,你无论如何不能过去。”

  “正是为了妈妈。哥哥,爸爸死后我们欠了债。哪有钱给妈妈治病,你当兵在外,我要干到哪年才能还清那些钱!”詹家富又以为哥哥犹豫了,便极力用家庭困难攻哥哥的心。“这样的穷日子,我是混不下去了。唉,我说这些干什么呢,我写信不都跟你讲了吗!”

  “不,弟弟,现在生产队有了自主权,农民的积极性可以发挥了。我不久就要复员的,我们勤勤快快地劳动,会改变穷困面貌的。”

  “你算了吧。改变穷困面貌?说得容易。还不如我到那边去,一年就可以把家里的债还清,妈妈会有钱治病,我们马上也会有电视机、收录机。要是你明年能复员回家照顾妈妈,我就在外面混,每年给你们寄些钱来。”

  哥哥吃了一惊,第一次知道自己对同胞兄弟了解的是那么少。怪不得每次写信都叫穷叫苦,其实是对人家的“家庭现代化”看眼馋了。他想逃避困难,却以为一跑到那边金钱就会滚滚流入自己的口袋。詹家贵后悔怎么对弟弟这么不了解,以至发展到今天。“不,弟弟,你想错了。你知道我们的名字是怎么取的吗?妈妈没告诉你吗?”

  弟弟摇了摇头,身子冷得瑟瑟颤抖。

  “来,起来,听我说。你还记得爸爸吗?”

  “记得,我哪能忘呢!”詹家富想起1967年时,爸爸被造反派当作特务打死,尽管那时自己只有七岁。但爸爸惨死的情景,是牢牢刻记在心的。

  “爸爸不是外国间谍机关派遣的什么战略特务。七七年党和政府给他平反了。那时,我们多高兴啊,你和妈妈都支持我当兵保卫祖国,你今天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詹家贵边说,边脱下了自己的衣服。

  “我没变,我还是你的好弟弟。我是看到好些跑过去的人寄钱回来了,先富起来了。我不能让妈妈吃苦,我不能拖累你,我们家现在房子都不像样,你将来回家找对象都困难。”

  “来,把我这件绒衣穿上。那是什么富,那是叫花子脸上贴金纸。再说,你只看到一些人寄钱来,没看到那边也有人走投无路。快穿上。爸爸临死留下一句话,他大半辈子流荡海外,五二年两手空空回家乡,是党和国家给了他房子土地,才安了家。生下我取名叫家贵。六〇年困难时,人家邀他返回南洋,他说,宁受家乡苦,莫吃他乡水,我们有党,咬咬牙会过去的。那时,你出生了,他相信我们的国家一定会富强起来的,给你取名叫家富。后来,困难果然渡过了。文化大革命中,尽管他受了罪,可他一直到被人家打死,都没有产生离开家乡的念头。你今天这样跑了,妈妈有多伤心。”

  “哥哥,我……”

  “弟弟,回去吧,啊。不要被朦胧雨色迷住了眼睛,不要被一个电视机迷住了心窍。”

  “哥哥,有电筒光。”

  “是、是查哨的来了,你快。快……”

  “你快去亭子里,我在这里藏着。”

  詹家贵慌忙穿好军装,顾不得雨衣,提了枪,赶紧走到岗亭边来。

  电筒光渐渐近了,听脚步,看身影,是指导员。

  “小詹,有情况吗?”

  “没、没有。”詹家贵掩饰不住颤抖的语音。

  “你怎么啦,不舒服?病了?”

  “没,没有、有,指导员……”

  指导员摸了摸詹家贵的额头:“你不舒服就赶快回连去,我替你这班岗。”

  “不,不,指导员,我、我不不舒服。”

  “哎呀,都是老兵了,还不知道照料自己。”指导员摸着詹家贵的身子说,“下半夜站岗,要多穿件衣服,瞧你,雨衣也不带。来,把我这件绒衣穿上。”说着,指导员已把绒衣脱下来。

  “不不不,指导员,你……”

  “什么你呀我的,逞什么能,快穿上。”

  詹家贵乖乖地穿好了绒衣,当指导员又要给他披上雨衣的时候,他死也不肯。

  “指导员,你还要查哨,风里来雨里去的。”

  “小詹,这天气,要注意警戒。我过七号哨那边去啦。”

  詹家贵望着指导员远去的身影,心里不知是个啥滋味,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跟指导员虽然不是亲兄弟,心却这么亲近。这就是我们的力量所在!这样的关系,在物质文明掩盖下的对面的社会会有吗?是的,我们有困难,但是我们更有信心。幼稚的弟弟呀,正在你懂事的岁月,动乱使你对前途茫然,困苦使你抬不起头来,追求享受却在你心里扩张了。而刚才自己却还想迁就他一下。不能,不能让他悄悄回家,要使他好好受一次教育。放他回去就是我失职。”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弟弟藏身的地方。

  詹家富站起身来,低着头,轻声地说:“哥哥,我,我回家去啦。”

  “好弟弟,你真是我的好弟弟。”哥哥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弟弟,“你看,你要是在那边,有谁会脱了自己的衣服给你穿吗?你病了,有谁会照顾你吗?”

  詹家富抽泣着,抱住了哥哥。他的手碰到了哥哥背着的冰凉的步枪,心脏一下子像触了电一样。他突然记起来,去年哥哥在中越边境负过伤。

  “哥哥,你的伤现在怎么样,妈妈多惦记你的伤呀。”

  “家富,回去告诉妈妈,不要挂记我,我是为国家负的伤,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家。家富,我没有死在中越边境,有句话一直闷在心里。弟弟呀,爸爸能平反,祖国没有忘记我们,我们也千万不能忘了祖国呀!苦,我们在家里苦。现在我们党的政策正在贯彻落实,正在一天天好起来,咬咬牙,我们的国家会好起来的,我们家会好起来的……家富,国家富了,我们的家一定会富的。”

  “哥,我把绒衣脱下,我该回去了。”

  “不,弟弟。你穿吧,你刚才不是看到指导员给了我绒衣吗。我真感到对不起……我不能私自放你走,我要把你押回连里。”

  “什么?!你那样让我回家,那我们家要被罚款的。”

  “谁叫你不争气,跑到这儿来胡闹。”

  “那,我要白白干一年啦!”

  “别嚷嚷了,跟我走吧。你记住,现在开始,你不能认我是哥哥。”

  “你!你真要这样,那我就跑到那边去,你开枪打我也要往那儿跑。”詹家富说完,转势就向小河边跑。

  詹家贵赶上前去,一把揪住弟弟的衣领。哥俩扭打了起来……

  “干什么!”一道手电筒光射来,照着扭打着的兄弟。那是指导员从巡逻的公路上过来了。

  詹家贵一掇,把弟弟摔在地下。“报告指导员,这个家伙想越境。”

  “你打他干吗,简直是胡来。喂,小伙子。想去开洋荤哪,那是做梦。还是跟我走吧!”

  詹家富从泥水地上爬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从沟坎下爬上了公路。他转过脸来,向呆呆地站在坎下的哥哥深深地看了一眼。

  “走吧。小伙子。”

  詹家富向前磨蹭了三步。突然一个转身,撕碎人心地叫了声:“哥哥!”

  指导员吃了一惊,左右看了一下,立刻明白了。

  三个人一下子都僵立在那里。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灌木和芒草小声地呻吟着。好久,好久,直到铁丝网那边英军巡逻车的呜呜声,才冲动了这幅凝结的画面。

  “小詹,你过来,这是你弟弟吗?”

  詹家贵拾起地上的雨衣,披在身上,吃力地走了过来,就像去年他在战场上带着枪伤冲山头一样吃力地走了过来。

  “指导员,处分我吧。”

  “别说泄气话了。瞧你那雨衣也不穿好。”指导员说着,早已把自己的雨衣披在了詹家富的身上。

  “家贵,你弟弟来看你,也是我们连队的客人。我先带他回连休息。明天放你两天假,带你弟弟到镇上和海关、渔港玩玩,去看看这边公社、大队自力更生办起的厂子,农民盖的新居。那才叫集体富,家家富呢。小弟,我们走吧。”指导员搭着詹家富的肩膀,顺着公路走了。

  詹家贵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是呀,叫他亲眼看看自力更生怎么致富,不比打骂强吗?指导员毕竟是指导员。唉,那怪自己,只顾及自己的面子,只想把事情掩盖过去……

  “家富,和指导员一起披着雨衣。”詹家贵冲着他们的背影叫道。

  雨,蒙蒙地飘洒着;风,呼呼地刮着;海浪的涛声一阵一阵传过来,夜在不平静地迎来黎明。啊,东方发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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