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子第一次到徐寨镇是坐一只汽划子顺着鹭鸶河下来的。汽划子在码头上靠岸之后,徐寨人早就关门闭户躲得一个都看不见。起先,不晓得天高地厚的狗满镇子“汪汪”乱叫,蓦地“砰通”一声响过,一只狗惨叫了几声,全个镇子眨眼功夫死得一点声气都没有了,只有那门缝、壁缝、棂子孔里一个个玻璃珠子在来回滚动。老辈子传说日本矮子、日本矮子,莫是门缝里看人真能把人看扁?这些日本人看上去倒是并不太矮。领头的一个拖着洋刀,由泉子鸦片烟引着走过来,鬼子兵个个打了绑腿,高皮靴子在麻石路上“咯橐咯橐”直响。拢共是七个兵。枪上的刺刀捅靠了日头的鼻子,捅得日头直打喷嚏,一个个喷嚏砸在刺刀上炸开,雪白雪白地向偷看的壁缝飞来。
挂洋刀的鬼子站在街上同泉子鸦片烟讲了几句话,随后一齐向西头土府里走去。泉子屋里祖上是个蛮阔气的人家,到泉子爷手上有上百亩田的家业,有一年泉子爷身上的钱多得起烧,要到城里去发洋财,结果不到三年就败得一塌糊涂。败财倒不怕,就怕败人。泉子爷死还留有十多亩上好的田传到他手上,祖宗打了瞌困,泉子这只财主崽子从细到大没打过赤脚下过田,乡下住一晌子,城里住一晌子,嫖赌逍遥,鸦片烟离不得口,田卖尽了卖屋,屋卖掉了卖老婆,无处栖身就打流,前几年不晓得流到哪去了。今日他引了日本鬼子回乡,一身长袍马褂,苦麻秆子样的身材把那马褂穿得像撑旗子。他引着鬼子去西头土府,这栋全镇最大的有两进天井的屋,本是泉子鸦片烟当年的家,如今是碾房老板老五撮撮子的宅第。土府的头门“吱呀”一声响,全镇的大屋小屋新屋旧屋全部抖动了一下。
隔了一晌子,人们就听到老五撮撮子两公婆满街寻鸡。这时辰人们才发现,自打死那条狗起,鸡呀、猪呀、狗呀、猫呀,还有那无处藏身的牛,一只都不见,不晓得一下都躲到哪去了。
老五撮撮子拖着在麻石上一跳一跳的影子,一边走一边哭:“哎哟,我的天哪,啷一只都不见了?刚刚还在门前吃食呐,啷咯鬼呀!咕——咕、咕。二十多只呀,一只都没看到,躲到哪去了……”徐寨的男人绝大多数有诨号,只是不像梁山泊好汉诨号在名字之前而是在名字之后。人们叫老五做“撮撮子”。不单因为他身材瘦小。更主要的是他出邻掌家,抠生抠死,抠出了一份上好的家业,置了几十亩地。开了一间碾房,成了徐寨的首富。
五婶人高马大,走起路来一边带起一个旋头风:“咕、咕、咕——死到哪去了。天收的短命鬼,炮子穿脑壳的短命鬼,把洋鬼子带到我屋里来,你道这还是你的屋呀!——咕、咕、咕——扑沙滩里的短命鬼,浪打沙埋的短命鬼,你头世该了阎王的债,道莫要我来给你还呐!咕、咕——咕、咕、咕——睏在堂班里爬不起来的短命鬼,鸦片烟毒死的短命鬼,肮脏短命鬼祖宗不收天要收你去……”人们都晓得五婶咒谁,徐寨的居民都是同一姓氏同一祖宗,“祖宗不收天收你”是最恶毒的骂人话。
好久没听到“咕、咕、咕”唤鸡的声气了。蓦地一个怪叫:“嘎哇——嘎哇——”吓得细伢子们都钻到娘怀里,哭着说:“不得了哇,日本鬼子在杀撮撮子伯伯……”大人们赶紧哄着说:“讹(傻)崽,那是杀猪呐,啷会杀人啰。”做娘的都后悔,刚才细伢子哭,吓唬说:“你哭嘛,鬼子听到了捉你去杀!”后来有人说,老五两公婆没寻到鸡,把那条死狗拖回去了,那声怪叫是码头边的汽划子发出来的。
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子,连财神(老鼠)都不敢到街上打转身。过了好一晌子,人们才听到泉子鸦片烟在街上打锣。
“大家都到祠堂面前去啊,男女老少都去,到祠堂里去啊……”“当、当——”
河边上,徐家祠堂坐北朝南,门前是一个大场子,过年过节做戏就在这里搭台,场子南边是圩堤,圩堤南边就是鹭鸶河。人们陆陆续续到齐了,泉子鸦片烟和那个挂洋刀的东洋鬼子站在祠堂的石阶上,石阶当中坐着族长老爹爹圆根侉子,祠堂东西屋角下站着两个日本兵,还有几个日本兵端枪站在圩堤上。
泉子鸦片烟结脔板舌说了一通话,最后说是要选一个什么会长,要选圆根爹爹,问大家肯不肯。祠堂门前的场子上,黑压压站满了人,没一个人作声。
一脸白胡子的圆根侉子站起来,拄着拐棍,捋着胡子,对泉子鸦片烟说:“佬哇,我年纪大了,做不得了,还是叫个后生的做哟。”
泉子鸦片烟在那个洋鬼子耳边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洋鬼子的那撮仁丹胡子一扫一扫,扫得泉子鸦片烟翠绿的脸陡然变得漆黑。鸦片烟鬼黑着脸,走下台阶,在人群中将老五撮撮子扯了出来。
“那就五叔来做。好不好?”
人群中还是鸦雀无声。老五撮撮子画手画脚推辞着,挂洋刀的鬼子叽里呱啦喝了几声,喝得满场子的人都缩起了脖子。
老五撮撮子就这样当了会长。过后,泉子鸦片烟叫了几个后生仔,在祠堂前头挖了一个坑,栽了一根三丈多长的茅竹,上头挂起了一面膏药旗。
洋鬼子都走了,泉子鸦片烟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白胡子圆根侉子跌进祠堂里,趴跪在神龛前,一把鼻涕一把涎:“太公呀,你快些收我去啊,洋鬼子在我手上把旗子插到你面前,我是个没用的后代,没用啊……”他一边哭诉,一边捶着自己的胸。
高大的神龛座在祠堂当中,分上下两层。太公坐上层,下层是一匹马。太公坐在虎皮椅子上,左手捋着下巴上乌黑的胡子,右手高举一条金鞭,怒目圆睁。有看得清楚的人后来说:那天,太公脸上淌着一滴滴汗水。守祠堂的荣生黄病见人就说:“没看到过,从来都没着到过,太公一头汗冒水流。你说说看,老天爷,还有这样操骂人的呀?叫化子门前三尺硬地,就这样在祠堂门前挖坑插膏药旗呀?!我们做这样现世的后代,活得脸上要流脓……”
人们都站在自家的门前看到,一只乌鸦落在那根茅竹旗杆尖上,“哇哇”叫了两声,膏药旗“哗啦哗啦”把一股股凉风塞进各家的门里,弄得人直打冷颤。
崽女们把圆根侉子搀回家去。
日头落山的时辰,荣生黄病照往常一样给太公上香,给灯盏里添满油,把香插到香炉里,敲罢三声木鱼,他就在神龛前跪下了。老光棍荣生黄病除了一身破衣裳和神龛背后的一床老猪油渣样的被袱,真正的是光棍一条,种着族上六亩公田,晚上就在祠堂里安身。每年收了谷,他都是一颗不留地拿去卖掉,开去香火钱,剩下的,吃、喝、赌,不要几日功夫就撒个精打光。等到身上一个角子都没有了,就去老五撮撮子碾房里打短工,一日只挣一升米,想多挣几个零钱用,老五撮撮子就扬言:“打米卖划不来,明日拿谷到城里去卖。”吓得荣生黄病一声都不敢言,只在每日上香的时辰,对太公嘟囔几句:“撮撮子好恶的心啊,本家兄弟都没有一点子照应,太公呀,你老人家早些收他去。”老五撮撮子碾房里也不是天天能有谷碾,这样子的话呢,荣生黄病有就吃一顿,没有就饿一顿,真正的是无隔夜之粮。他说:“留米过夜呀,好过那些财神。”这倒是实在的,祠堂里从来都没听到过一只财神啊,老辈子人说那是因为太公法力太大的缘故,财神不敢进祠堂。族上细心的人就问:“黄病鬼呀!上给太公的供品是不是都叫你吃掉了?你个婊子崽,吃供品,你会烂肠子烂肚子烂死去。”荣生黄病就赌咒:“我要是吃了供品,明日就让煞打死来!”他又叫那些常到祠堂里聚赌的罗汉们为他作证,族上的老人说:“鬼才相信你们这些天收的。”
上罢香后,好一晌子没有一个人来聊天赌钱。今日哪个会有那种心思呀?他就早些睏了。早晨起来上香的时辰,荣生黄病一下子吓得手脚麻木,神龛里连太公的影子都没有!下头那匹马也不见了。他撒腿就往外跑。
“天哪,不得了啊!太公没看到了,太公不晓得到哪去了……”
人们都从家里走到街上来,拥到祠堂里。
“我哪晓得呐,天哪,我睏在神龛后头,半夜时,听到好像有马蹄子响动,我啷晓得是太公走哇……”
他这么一讲,好多人都一下子醒过来样的:“不错,昨夜里我是听到街上麻石‘的得的得’响,时不时还听到马喷鼻孔的声气。”“是呀,昨夜里一夜,鸡打乱啼,狗在街上蹿来蹿去,没听到一只财神响动。”
一个细伢子在街上叫起来:“都来看呀,这块麻石上有个马脚趾印子。”人们都围了上去,麻石上当真有几坨印子,凹进石面中,清清楚楚。徐寨没有二家养马,只有牛,大家都看得出,这几坨不是牛脚趾印。太公硬是骑着马走了。
这一天,人们在街上惶惶不安地谈论太公骑马出走的事,老祖宗丢下我们走了,这可是啷得了哇。街上很快又传开了一件事,族长老爹爹圆根侉子快断气了,躺在床上呻吟:“我要跟太公走,快让我去哟……”圆根两个儿媳妇叫人去边舍里把棺材抬出来。不晓得啷咯鬼,七八个人就是抬不动那口棺材,圆根媳妇又去叫人,好不容易寻来两个男人,棺材还是抬不动,一家人哭得狠叫,圆根侉子总也不得闭眼上路,棺材总也不得动桩。
足足一日整天,全寨子没有一家烧火弄饭,一直挨到天黑,各家关门。荣生黄病照往常一样上香,敲木鱼,口里念念有词,请太公早些归来。半夜时辰,头日一只都不见了的鸡呀,狗呀,猪呀,牛哇,陡然一下子不晓得从哪个地缝里钻出来,东边叫,西边应。足足叫了半夜,叫得人心里直打鼓。
天蒙蒙子光,荣生黄病就在街上“突突突”跑来跑去。
“太公归来睏!哈哈哈,太公归来啰……”一块麻石翘起头来绊他的脚,他就趴在地上死命里讹笑。
“太公、太公,我们太公一根金鞭打死八十万番兵……”人们都跑进祠堂里,看到太公当真归来了。他像往常一样坐在上层的神龛子里,左手捋着黑胡子,右手举着金鞭。马也回来了,浑身滴汗,只怕是跑了好多路。圆根侉子被两个崽搀来了,跪在神龛子前面。从祠堂里到祠堂外,全镇子的人都跪下了。
一个细牙子叫起来:“看哪,茅竹梢子上挂的什么东西呀?”
河水一片金光,几只鹭鸶驮着害羞的日头出来了。人们这才看清,前日栽起的茅竹竿上,膏药旗没有了,但见得上头挂着一个血糊糊的东西竟是人头!几只乌鸦绕着茅竹飞来飞去,快活得“呱呱”直叫,时不时地落上去啄一口那人头脸上的血肉。
一个后生伢子一声喊:“死得好!泉子鸦片烟,这只卖×的崽。天收得好!”
大家都认出来了,那上头挂的当真是泉子鸦片烟的头。
“佬哇,下田做事去哟。莫在这里叫,去去去,都到田里去。”
圆根侉子站在祠堂前的石阶上,把人们都叫走了。荣生黄病上了香,敲了木鱼。
过了几日,日本鬼子又来了,把人们又全部都赶到祠堂门前。这回他们带来了一个通事,挂洋刀的鬼子叽里呱啦说了一晌子话,他说几句停停,通事就用中国官话翻几句,徐寨人听不懂东洋话,中国官话也有好多听不大懂,有一点大家都听明白了,就是要交出杀泉子鸦片烟的人来。
场子上连呼气的人都没有。细伢子们都把黑眼珠子从人缝里送到祠堂前的石阶上。他们看到,在拄洋刀的鬼子和通事说话的时候,老五撮撮子用手指头拼命地抠鼻孔,扯起半边脸,手在脸上钻过来、钻过去,一下子就挖出一堆鼻屎,生黄,像太公的金鞭那样闪闪发光。他顺手一弹,那堆黄鼻屎硬是有鬼,就是不往地下落,倒是雀子样地飞过来,飞过去,最后落在挂洋刀的鬼子黑亮黑亮的高筒靴子上。又不晓得从哪里飞来一只红头绿屁股的苍蝇,落在这个挂洋刀的鬼子脸上,鬼子扬起手去扇它,红头绿肚苍蝇在他嘴上那撮黑仁丹胡子上打了好几个滚。细伢子们后来说:“挂洋刀的鬼子手上包了一层猪油,那只红头苍蝇肯定在他手上粘死了。”
好久没有人言声。通事走下一步扳住老五撮撮子的肩膀。
“徐会长。你说,是谁?”
老五撮撮子打躬作揖,哭诉说:“我、我不、不晓得呀。天哪,当真不晓得呀……”
挂洋刀的鬼子叽里呱啦说了几句。
通事对老五撮撮子说:“太君叫你去用舌头把他的靴子舔干净。”
老五撮撮子一脸苦相望着通事。
通事也戴着白手套子,揪住老五撮撮子的耳朵,死命里拉着往挂洋刀的鬼子脚边扯。
“哎哟,”老五撮撮子叫起来,“哎哟,慢些慢些。我自己来。”通事踢了他一脚,踢得他一下跪在挂洋刀的鬼子脚边,站在上两个石级的鬼子把一只脚架在了他的肩上。
老五撮撮子一扭身子,蓦地站了起来,仰头朝上,“呸!”死命里对挂洋刀的鬼子脸上吐了一口痰。
鬼子用白手套子揩着脸,“嘿嘿嘿”笑了起来。没有一个人能看清楚,不晓得他是怎样把那把雪亮的洋刀抽出来的,一道白光一闪,老五撮撮子颈上喷血的身子“咚”的一声倒在了石阶下边。那颗头,一个旋转飞到了祠堂的屋顶上,砸得瓦片“哐当”一声响,而后“叮铃当啷”滚将下来,“嗵”的一声打到鬼子头上才落到地下。鬼子满脸鲜血淋淋,那撮仁丹胡子变成了一团通红的火。也没有一个人看得清楚,不晓得五婶是怎样从人群里冲出来奔上石阶的,一头向洋鬼子撞去,鬼子跌在石阶上,刀落到一边。五婶扑过去抢刀。鬼子跪在地上扯出腰上皮套子里的那管手枪,“呯”,五婶捂着胸口,一头栽倒在石阶下。老五两个儿媳妇,在一片哭喊声中,也要从人群中冲出来,被人们死死地拖住了。
满脸鲜血的洋鬼子指手画脚叽里呱啦叫了几声,场子四周围十多个日本兵也叽里呱啦叫了起来,个个手里的枪都瞪开蛇样的眼睛。
圆根侉子拄着拐棍走到石阶前,拉住那个通事说:“佬哇,莫乱杀人呯,我晓得是谁人杀泉子鸦片烟,我是这里的族长,我晓得,什事都瞒不过我,我带你们到城里去寻他。”
通事叽叽咕咕对挂洋刀的鬼子说了几句,鬼子揩干净了脸上的血,叫人们把那根长茅竹放倒,拿下了泉子鸦片烟的头,挂上膏药旗,又重新栽了起来。过后,他们就拖着圆根侉子上汽划子走了。
河边上有人看见,汽划子开走没几久,圆根老爹爹一头栽到河里去了。听到信后,可怜圆根屋里的人哭着叫人下河去捞尸,结果一根头发也没捞到。
老五撮撮子大崽在城里做事,兄弟们等他不得,当天就把父母安葬了。
夜里,天黑得像锅底,不晓得从几时辰起。闪电从鹭鸶河里跳到圩堤上,又从圩堤上栽进禾田里;炸雷从天上落下来,躺在屋脊上连连打跟斗;斜风斜雨,鹭鸶河的水全都泼到天上去了。后来,有人说这天夜里,炸响的不是雷,是太公骑马从街上过,马铁蹄踩得麻石狠,一脚一个炸雷,火星子飞过街两边的屋脊,飞到河里,飞到田里。还有人说,看到一条条老大的鱼,有白的,有红的,有黄的,在街上梭来梭去,全是太公向龙王借来的兵。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看到,那根茅竹上的膏药旗又没有了,梢子顶上挂了三颗人头,人头下还吊着三双高皮靴子,就是那踩破了街上麻石的日本靴子。荣生黄病站在祠堂前的石阶上,向人们诉说早晨起来上香看到的奇怪事情。
“我走到神龛子前一看,天哪,太公的马浑身水淋淋的。踏板都淌了水。抬头向上一看,太公浑身的衣裳也水滴滴的。你们都说昨夜里又打雷又闪电,又刮风又下雨,我硬是一点子动静都没听到哇。你才说鬼话,吃酒?我哪有钱打酒呀,身上一个毫子都没有,吃了一滴酒我都会烂肚子死去。太公上路,哪会让我晓得不哩。他老人家连梦都没托过一个到我呀,我在他身边呯了四十多年,一回都没梦到过……”
三个鬼子兵的头挂在茅竹梢上,没几天就臭了,叫人闻着就想呕吐。荣生黄病思量叫人拿它下来埋起。他站在祠堂门前,蓦地听到远远传来杀猪样的怪叫。他跑上圩堤,看河上远近什么也没有。他委实感到那是汽划子的叫声。
“快跑啊,日本鬼子又来啦!鬼子要来杀人了,快脚跑哇……”荣生黄病满街里跑,满街里叫着。
人们纷纷蹦出门来,不晓得啷个鬼,道莫是麻石街上刚刚涂了桐油,男女老少没有几个没跌跤的。人们死命里往西北边漳湖芦苇荡里跑。
当日本鬼子的汽划子靠码头的时辰,人们早都跑走了,躲到荡里去了。
荣生黄病没跑,他要留下来守祠堂。
来的不单是汽划子,还拖了一只大得多的洋驳子;鬼子兵来了四五十个。还是那个挂洋刀留仁丹胡子的鬼子头头,还是那个通事陪着,他们一上岸就往祠堂里来。那些穿高皮靴子的日本兵满街乱窜,用刺刀捅猪杀牛。这些牛呀,猪哇,一声都不叫,没捅死之前,满街满场死命地跑。跟着这些牛和猪,红蜻蜓到处飞,血都流到墙上去了。鬼子兵用枪托砸门打窗,一个人都没寻到,他们就点起火烧屋。
祠堂里,荣生黄病在神龛前面对鬼子讲太公显灵,他讲几句,歇一下,那个通事再对那个挂洋刀的鬼子说几句。
“官长,我说的全是真话,要有半句假话,你剁我的脑壳。”
鬼子嘿嘿笑了几声,用白手套子在荣生黄病胸面前拍了拍,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鬼子话。
通事说:“太君要同你们太公比试比试法力,行不行?”
“做得,做得。”荣生黄病点头哈腰地说,“不晓得官长要哪样试!”
鬼子扯出洋刀,走到神龛子边上,举起刀来,往上一通,还没大用劲,刀尖子就把太公捅翻了,太公架起的一双脚跷在翻倒的虎皮椅子上。蟒袍也翻开了,露出了裆里的那个小鸡鸡子。鬼子和那个通事见了,眼睛陡然瞪得碗口一样大,蓦地又疯子样地笑了起来,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整个祠堂都浸在水里。
荣生黄病讹头一样看着他们笑了一晌子,不晓得气从哪处来,一股邪火冲到头顶上,走上前去。亮开巴掌。“啪!啪!”死命里扇了鬼子两个耳刮子。
鬼子举起洋刀就要劈下来。荣生黄病双手把腰一叉,眉头也不皱一皱。
挨了耳刮子的鬼子反倒把刀收了起来,叫来门外两个兵,拖起荣生黄病就走,一直拖到洋驳子上。
徐寨在一片火海之中,火顺着到处流淌的血,一直烧到鹭鸶河里,浓烟滚滚遮起了半边天,日头擤了几鼻涕摔在码头边的洋驳子上。一伙伙鬼子兵拖着死猪死牛,刺刀上挂着鸡鸭,都挤到洋驳子上来了。荣生黄病身子蜷曲着,绑在洋驳子后甲板的一个系缆柱上。
汽划子拖着洋驳子逆水而上,开回城里去。半路上,天断了暗,不晓得从哪里飞来一个火雷,“轰隆”一声,十里外都听得到,洋驳子炸翻了,汽划子炸沉了。
逃难的人们很快就都回到徐寨,赶紧把火都扑熄了。半夜时辰,荣生黄病浑身水流走进了祠堂,人们一下把他围了起来,问长问短,老婆婆们说:“黄病鬼守了太公四十多年,太公还能不保佑他么?”
他一句话也不说,扒开人群,走到神龛前,见太公坐在那里好好的,他就赶忙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口里哼哼叽叽念了好一晌子。过后,他就去点上香,添了油,敲了木鱼。做完这些,他从人群中寻到圆根侉子的崽。
“快些去,你屋里爷的尸身在码头上,快些去抬来。”
圆根侉子家的屋烧了个精光,那口抬不动的棺材倒是一点火星子也没沾上,黑亮黑亮的国漆,照得人清,棺材倒是不重,两个后生牙仔就抬动了。
第二日,鹭鸶河上浮起了好多日本兵的尸身,一直顺着河水往下漂,都漂到大湖里去了。
圆根老爹爹下葬后,老五撮撮子的细叔木水聋罐子做了族长。
日本鬼子再没到徐寨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