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带了孙子自立门户去了;他独个儿在街头游逛
殷敦河把那个天天用以取牛奶的小篮子放在桌上,一手拿出一瓶牛奶,看着桌上的纸条:“爸爸:我把小品带走了。请您原谅我没有等您回来。儿即日。”
他把两个奶瓶狠狠向地下摔去,洁白的牛奶溅在他的裤管上,流得满地都是。他朝碎玻璃踢了一脚,走出门去,门也没锁。去哪儿?
从颠三倒四地为人民服务,到转轴儿似的为儿孙服务,离职时的满腹苦楚在厨房的油烟气味中散尽,用了三年时间,相当于打一场解放战争的年头才转过的弯子,站定了,眼前又是一片空白。这一辈子都是在不断转变中度过。
他走进了玉香楼。他并不清楚自己要进来干什么。
“请里边坐。”一位男青年服务员主动过来招呼着。本地“失业”的老头们喜欢每天在茶楼打发一个早晨搭半个上午。
殷敦河好不容易在“里边”找到了一个座。可是,那凳子上放着一架照相机。这桌边先已坐着两位年纪与他相仿的老汉,正在津津有味地交谈着。那位服务员把一壶茶、一只杯搁在桌上,伸手去提照相机。
“马伯,把相机挂到这墙上行吗?”
“别别别,这我可是随时要用的。”那个被称为马伯的大胡子老头抓过照相机,将它吊在自己脖子上。
“你用什么点心?”服务员把一本三十二开小册子递过来:《茶点价目》。
殷敦河并没接过来看,只说了句:“你随便端一份来吧。”
“初次赏光?”坐在大胡子旁边的一位瘦老头问。
殷敦河点头笑笑。
“看得出来。”瘦老头脸色清癯,目光炯炯,经过仔细梳理的不多的花白的头发锃亮地贴在头皮上,从容地喝着茶,“此店点心颇有盛名,仁兄日尝一款,经年方可品全。”
“喂喂,你再仔细瞧瞧这张照片。”大胡子拉过瘦老头说,“这可是经过鉴定的,决不是伪造的。”
“马兄,言而有信,方能服人哪。”
“嘿,安老,即使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是假的,只要一次确凿无疑,那就千真万确,那就,人类的历史要重写,一切传统观念,包括科学的理论,社会的道德,都得,都得……”他始终没有“都得”出一个适当的词,只是把那照相机颠来倒去地摆动。
“这么说,各国宪法也都得重新撰写了?”殷敦河忍不住插嘴,话语里并无恶意。
大胡子一拍桌子:“老兄高见!我算是遇到知音了。你见过飞碟吗?”他乘胜前进。
“就是那个什么信不信由你吗?”
“正是。也叫不明飞行物,外国人叫作‘有爱护鹅’。”大胡子说着,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写下了三个英文字母“UFO”。
“抱歉,不曾有过那种眼福。”
“那也不用遗憾,只要你留心……”
“仁兄有何雅趣?”瘦老头打断大胡子的话插入,“养花么?”
“有几盆。”
“养花好。在下有花籽数枚,敬请鉴察。”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盒,抖抖索索地打开,递到他眼前,“我看仁兄也似曾享受软卧资格者。老同志了,我愿平价,一元一颗,让你两颗。若是识货,割爱奉送。”
“抱歉,我有眼无珠。”
“过谦,容我奉告。此乃君子兰籽。识鉴此物,有律可循。籽实发亮为上品,灰暗则为下品;粒大饱满胚眼突出为上品,粒小干瘪胚眼模糊者为下品;这个,俗称香瓜屁股,上上品也。市面上,此籽贵如黄金,一颗十余元乃至几十元。”
“你别听他胡诌。”大胡子用巴掌抹了抹嘴巴,然后在衣襟上擦了擦。那套工装大约有三个月没下过水。“我说你呀,痛痛快快送人家两颗拉倒了吧!总怕推销不出去,你那几颗烂草籽,每次送人之前总要先吹嘘一阵,卖那臭关子,也不嫌嘴巴干。”
“岂有此理。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仁兄,您原先在哪供职?”
“检察院。”
“啊呀,莫非殷、敦、河?”
“正是鄙人。”
“我的老天,”大胡子也惊叫起来,“认不出了,咋说也认不出来了,人事沧桑啊!那年砸烂公检法,听说把你砸到杨山林场。七九年复的职吧?”
“如今又回家抱孙子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呀。”瘦老头感慨唏嘘。
殷敦河也终于记起“文革”前曾同这安竹南、马俊昌二位打过交道,虽非深交,也算相识,触景生情,突发奇想:这茶座上,有多少是当年发号施令、叱咤风云的人物?
早市要收了。临别,安竹南果然郑重其事地馈赠了两颗君子兰籽,殷敦河恭敬不如从命,只得收。马俊昌则反复交代,若看见听说有关UFO的情报,务必立即相告。三人互相留了地址和电话号码,并约定每日来这里吃早点。
他没料到女儿会私奔出走;楼下住了一位扑克党人
他们感到非常的意外,直到十点收早市,也没见安竹南露面。一个多月来,每天六点半,三位老友准时入座,比在职上班还守时。
少了安竹南,殷敦河的话更少了,于是,马俊昌便完全支配了谈话的时间与主题。
“毫不奇怪,我费了三年时间学到的东西,要你三十天就明白,没那么容易。不过呢,你要知道,地球人对浩渺星空的了解是非常、非常之可怜的!光是我们居住的这个银河系就有一千二百亿颗恒星,难道只有我们太阳系可以长出人这种怪物来吗?”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不找点事做,这闲得无聊的日子如何打发得过去。殷敦河一边听老马海阔天空一边自思。
“你稍微想想看,早在我们这个太阳系存在之前,就有许许多多我们这样的太阳系生存着,你有什么理由不让它们长出像我们这样的智慧生物来?我们地球人只经过五十万年就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文明,那人家几十亿年的文明将会产生什么?他们的技术手段可以掌握我们毫无所知的立场,他们的道德观念可以使我们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说老马,安老怕是病了,咱们去瞧瞧他吧。”
结账的时候,马俊昌只顾调整照相机的光圈速度,连服务员找回的零钱都忘了拿。
“今天的阳光真好,和拍普通的照片不同,这种天气最难拍UFO。”
“你刚才说什么?道德观念?”
“那还用怀疑吗?他们看我们地球人就像我们地球人看大肠杆菌一样:天哪,这些野蛮人居然吃活生生的动物和植物!他们惊呼,并且对我们用战争武器相互残杀感到莫名其妙。”
“因此,你对你自己当年为什么扛枪打老蒋也疑惑不解了吧?”
“啧啧,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咱不谈那个。可以说,你现在根本就没入门。这不要紧,我再来告诉你,1960年,我去林场考察,对了,就是你曾经贬在的杨山林场,我亲眼见到那东西闪闪发亮地飘来,我和老看林人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这是个不用吹灰之力就可以破的案子,我听说过。你们那天喝了三斤大曲,能不晕吗?能不把月亮当飞碟吗?以外星人的道德观念,一定大大地嘲笑你们了,居然饮食酒精!”
“对极了。不,不对,即使我们是喝醉了,可是,狗呢?老看林人的那条大黄狗呢?被外星人捉到飞碟里去了是毫无疑问的。”
“怕是让你们做下酒菜,烤吃了!”
两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引得路上的行人一齐注视这两个老汉。
“分明是你们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了,却说什么被外星人捉到飞碟肚子里去了。”
“别自恃你办了一辈子案,这个案子呀,你非办成个冤假错案。好吧,算我们吃了,我们到处找了三天,别说一块骨头,连根狗毛也没找到。你不想想,看林人吃掉自己的狗?简直他娘的活见鬼。当时我并不懂所谓UFO。”
“真是活见鬼。”
“到了,就是前面那个单元,五楼。”
“你没醉吧?”
“别取笑。如果离我们地球最近的文明只有两百光年之遥,即使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的速度向我们飞来。他们是终有一天能到达地球的,他们为什么不来呢?其实早就来过了,只是他们要遵守决不干预一种正在演进的文明的伦理,他们在暗中监视着我们的成长。你们这些地球上的道德法律学者是不能理解这种伦理观念的。上呀,五楼。”
“一楼这户人家在吵架。”
“难得你这样改不了职业习惯,关心人与人之间的和睦。让我来告诉你吧,这户老头子同你我彼此彼此,他结了几位扑克党人,转轴儿在各家开场。肯定昨晚又轮到他家。老太婆在埋怨把茶叶又喝光了,儿子大发脾气,影响了他做功课,他家姑娘难得回家一趟,说是卫生间尿得臭烘烘,屋里熏得烘烘臭。到了,右边这家。”
马俊昌用大拇指按了一下门铃,叮铃当啷响起了一串动听悦耳的电子音乐。
“你听你听,又不是深宅大院,安这玩艺。这是他那没过门的姑爷给装的。看来还是养姑娘有优越性,我那儿子,虽说混上了一个县级厂的一把手,可什么屁好处也没给过我。喂!”马俊昌不耐烦地用拳头打门,“安老,电子音乐是催眠的呀。”
安竹南开了门,没睡醒的样子,一脸愁气,见了老殷就马上醒了:“啊呀,殷老,没料到您来寒舍,请。”
“呆在家干啥,早点也不去吃,又有什么名贵的花死啦?”马俊昌把照相机往茶几上一搁,一屁股沉在沙发里。
像个花肆。天花板上吊着,墙上挂着,地下摆着,桌上挤着,都是花盆花钵。吊兰,黄杨,柴竹,米兰,茉莉,文竹。一盆君子兰高高地端坐在三角花架上,餐柜上一盆万年松。走到外头阳台上,又有七八种花。
“房顶平台上,还有上百盆呢!”马俊昌坐在那里“揭发检举”。
从阳台回到屋里,殷敦河喝着安竹南斟下的茶。
“安兄今天怎么愁眉不展?”
“贱女私奔出走了。”
“我说你活该!我看那小伙子满不错,你瞧你家的这些电器设备,家具陈列,哪样不是人家弄妥帖的,你偏不中意,什么庸碌之辈啦,胸无大志呀。再说,如今年轻人搞对象,哪有我们老家伙多嘴的份。”
“老马你别这么说,姑娘无非耍个小脾气,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的。”
“老兄,有所不知,此女并非亲出,我从半岁带大,整整二十四个寒暑,没想到今天,如此绝情。”
“想开点吧,写个遗嘱,你死也别让她再捞得好处。要不,你再领养一个,无非是开追悼会的时候有人号个丧罢了。”
“唉,我想也是。”
“是什么!老马乱出主意。首先,按法律,养子女具有亲生子女同等权利。再说,解除领养关系须通过法律手续,办了这个手续之后,才能考虑另外收养。再说,因为婚姻问题上意见不合,她便离家出走,不尽赡养义务,那是不行的。”
“不赡养拉倒,反正安老不用她的钱。”
“赡养的意义并非仅在供给生活费,还有精神扶助之一面。应当好好教育她,使得父女重归于好,这才是上策。”
“罢罢,看来,我得以花为伴,来了此残年了。”
“你想演一出《秋翁遇仙记》呀?做梦。”老马这人真是的,逗趣也不看时辰,“儿女的事,咱可没那闲功夫去管。他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凭他的本事。”语气里不无得意。
“安老,我想请教令爱的工作单位。”
他告诉了他。
话说“天外来客”信不信由你;他儿子确是踌躇满志
人人都有难唱的曲,家家自有难念的经,马俊昌不在此列,只在刚退下来的那阵,发了几个月的牢骚。从青年人的打扮到现行的政策,他都骂过。
当然,很快就骂腻了。偶然从儿子手里抓了本《飞碟》杂志来读,从此,他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虽说大半生政绩平庸,保不定晚年搞出个什么真的UFO。
马俊昌毫不自私,他要让老友分享他的乐趣,他觉得为老友解忧消愁是义不容辞。这天从茶座出门,他便招手叫来一部“的士”,硬把安、殷塞进车里。“你们对陨石不感兴趣,难道就不能陪我出门散散心吗?”盛情难却,二兄只得同往西霞山。
老马从儿子那里得到消息,有一颗陨星落在西霞山区。他毫不犹豫地断定,可以在那一带找到陨石碎块。
通古斯大爆炸成了这一路上的话题。马俊昌甚至扬言,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实现去西伯利亚通古斯考察的愿望。
安竹南心不在焉,不时叹气,他的苦闷在广袤的宇宙中也散发不开;殷敦河倒是有点兴趣,对着老马直眨眼。
马俊昌的儿子在他的办公室里接待了三位“老员外”。
“我派工会小李陪你们去,能否找到陨石,无关紧要,二位老伯来,看看我们的山景,看看我们这座建在山坳里的工厂。当然啰,如果有幸,你们能找到一两颗那种石头,成果也许是非凡的。墨西哥阿仑德,1963年下过一场陨石雨,这些石头的化学成分,使科学家们猜测,我们的太阳,可能有一个伴侣……”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抑或反而言之。殷敦河暗笑。小马驹行动机敏潇洒,言谈果决有力,大有青年实业家的派头。可见,马俊昌的骄傲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最大的慰藉就是看见自己的子女成了材。因而,安竹南的颓伤也是不言而喻的了。
西霞山的风景的确不错。可惜,安竹南心事重重,举步沉重,言谈无兴;马俊昌不知为什么,缄口不语他的UFO,只是埋头东寻西找;倒是殷敦河和那工会的小李,言谈甚洽,直到临别,竟有恋恋不舍之意。
马俊昌到底找到了几块灰褐色的石头,至于这些石块是否有着震惊世界的化学元素,尚难预测,甚至,这几块顽石是否就是要找的陨石,也还是个问题。
难得和自己的儿女有共同语言;他企图同宇宙人对话
殷敦河表示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耐心地稳坐玉香楼听马俊昌谈论石头问题。
西霞山捡来的那几块石头并非“天外来客”,已被测定为地球上的几块普普通通的玄武岩。地质局化验所比较照顾地只收了他八十块钱的费用。但是,马俊昌并不认为这是一次失败,反而振振有词:西霞山区属水成岩地质。这玄武岩是怎么来的?
“我们地球人决不会干这样的蠢事,修筑万里长城的石料都是在就近采集。这只能设想外星人在西霞山活动过,很可能玄武岩是他们用作动力的原料。”
这不能怪马俊昌太自信,他完全有权由假言判断得出猜想式的结论,反正又不负什么法律责任,信不信由你。
“当然啰,假如不是作为一种动力原料来看待,也可作出这样的推想:外星人在我们地球上采集岩石样本,他们先在某地采集了一批玄武岩,然后来西霞山采水成岩,又由于负重原因,他们遗弃了一部分玄武岩在这里。这并不是什么想不通的事情。”
“老马,我们去安老家看看吧。”
“怎么又没来,兴许今天真是病倒了。我们院内有个老头子死了三天都没人知道。”
“放心吧,今天,他女儿会给他做一顿美美的早餐。”
“怎么回事?”
殷敦河微笑不语。
“你干预了一场正在演进的文明?”
“凭鄙人三寸不烂之舌,安家的姑娘已经回去认错了。”
“那么。安竹南呢?他妥协了吗?”
“妥协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至少是不准确的。我们走吧,带上你的照相机。”
“放心,忘不了。如果此时有一架飞碟在天空出现,我把它拍下来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很奇怪,飞碟在城市着陆的例子实在少得可怜。”
“幻想和传说最容易产生在人烟稀少的地方。”
“可能是宇宙人认为在城市接触对地球人的干扰太大,而且,很可能引起巨大的不愉快,因为互相不理解容易造成伤害。”
“非常正确。因此,用‘妥协’二字来确定眼下安竹南父女的关系是极为错误的。用你的行话术语来讲吧:假如外星人要和地球人对话,而他们声带发音频率超过两万赫兹……”
“好!你的讲法太地道了,非常专业,可以参加我们的飞碟爱好者协会了。”
“你别急,老兄。甚至他们自己之间交流语言压根就不是用声带……”
“太对了!”
“那怎么办呢?这就需要寻找一种外星人与地球人中介的思维语言。”
“妙极了。一般说来,数学语言可以担当此任。1974年,波多黎各一座射电天文望远镜向宇宙人拍了一封电报,就是用最最简单的数字0和1组成一幅画。”
“那是天文学家和你们飞碟专家们研究的东西。而我想说明的是,安竹南父女并非两个星球的人,寻找他们之间的共同语言,难道比寻找宇宙际交往语言还难吗?”
“确实如此。否则,除了技术手段方面的原因之外,我们早该和宇宙人对话了。”
拍一张现实社会生活中的犝犉犗;他老兄就是不露面
在安家坐了片刻,见安竹南挺好,便告辞出来。
“殷叔叔、马叔叔,再见。”两个年轻人站在楼口上道别。安竹南一直送到一楼。
殷敦河说:“安老请留步。”
马俊昌说:“回屋去吧,别让他们又像UFO似的,眨眼就飞没了。”
殷敦河说:“安老,明日去迎春花店之事,别忘了。”
“先在茶座见。”安竹南说,“放心,一席之地,用我这张老脸也换得来。”
一楼,那户人家又在吵。
一个中年大汉用拳头在“咚咚咚”地擂门:“你老小子想就此了结,死了我也不放过你!你以后别出门,出门可别忘了叫人带担架跟着。料你不敢出来,我饶不了你。他妈的,你老小子记着,两个月内你不给我解决,你这扇门不必上锁,你先叫辆殡仪车在这门口等着就是了……”
“这是他什么人?”走出单元门外,殷敦河问安竹南。
“唉。”安竹南摇头叹息,“说来话长。屋内主人原先领导着一家电器厂,经营不善,下马了,他也离休了。这位汉子,该厂工人,说是前年普调工资,被无端卡了。自此,这大汉隔三岔五就来闹一通。唉,屋里老兄是内外交困,鸡犬不宁,四邻不安。”
“怎么不出来应战,没人在家?”
“啊呀,如此彪形大汉,出来讨打?”
“叫花子门前三尺硬地,这般打闹,是何道理。”殷敦河愤然作色。
大汉还在骂:“他妈的。我父亲破产时投黄浦江自尽,你挖得个工厂倒闭,反倒来这里享清福,世道太不公平!”
殷敦河拍了拍大汉的肩膀:“同志,你提了个很有趣的问题。”
“老同志。你来评评理。”
“别急,别急,先消消气。”
“你说对了。我今天就是来消气的。”大汉说着,用脚踹门。
“喂喂,且慢。”殷敦河说,“你刚才言语出格尚可原谅,行为出格就后果难测了。”
“呵呵,原来是一路货。”大汉圆瞪豹眼说,“一边去吧!你吃饱了难受,到那墙角上蹭去。”
大汉又踹门,“嘣!嘣!”门板发出了爆裂声。
殷敦河说:“太无理了!马俊昌,老马!”
“来了,来了。”
“快拍,快拍下这张UFO!”
“遵令!”
快门“喀嚓”响了一声。马俊昌又立即转了一张胶片,重又对准了镜头。
大汉见了,目瞪口呆,镇住了。
老马的第二声快门始终没有按响,他保持着待拍姿势。
殷敦河说:“对了,你还是这么站着听我讲为好。首先,你以武力相威胁,属于讹诈行为;继而破门,犯了侵犯他人权利罪……”
“什么!老子犯罪?”大汉嚷道,“你放狗屁!他滥用职权打击报复。你不了解情况,少来多嘴。”
“你是哪个单位的?”
“待业工人,没有单位。”
“这么说,同待业青年不一样,拿着工资闹事。”
“百分之五十!我老婆孩子吃什么?妈的,无端压着不给我调,不就是因为给他提过两毛钱意见吗!”
“那么,你把他揍一顿问题就解决了。”
“老子就是要出这口恶气,坐牢也有那么碗饭吃。”
“那你老婆孩子吃什么?”
“嫁人去!”
“你先别说社会不公,你为了出气,自己有饭吃,让老婆去改嫁,这就公道了?听着,要是你原本并不理亏,因为不知道正确解决问题的途径,反使你有理的一方触犯刑律,值得吗?”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找谁去!”
“后天上午九点,你到文德路二十三号找我。”
汉子眨了眨眼,这老家伙有来头。老天开眼了?保不定碰上新来的省委书记了,电影里就是这么演的。
殷、马同安竹南道别走了。汉子还傻呆呆地站在那里。
一棵小草居然要卖几千元;他无意插柳柳成荫
迎春花店所有盆花盆景都挂有一片价目卡,唯独两盆君子兰养尊处优,并不标价,因此,愈显其端庄高雅,秀丽诱人。
见了这两盆君子兰,瘦老头安竹南满脸皱纹顿时都集中到两个眼角,显示出一种神秘感地对殷敦河说:“当面议价。老兄是否要领教一下?小杨,你过来。”
花店的老板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小伙子。
安竹南指指殷敦河说:“此位前辈想问问这株君子兰,价码多少?”
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阵殷敦河,然后,右手跷起大拇指,左手五指朝天。
“十五?”
年轻人摇了摇头。
“一百五十元?!”
年轻人仍是摇头,安竹南站在一边只是笑,殷敦河觉得像是受了捉弄。
“疯了!人都疯了!一千五百块钱买一盆花!小伙子,你知道一千五百块是什么概念?一个普通工人整整三年的薪水!这简直是地球人与宇宙人之间的天文数字呀!”
“仁兄把老马那套学到手了。”
“我知道你不是顾主,看在安伯的面子上,给了你个最低价。来真的,开口出到三千也不为过,有的城市每株可叫万元。”
“三千元一棵花,你卖出去过吗?”
“成交机会有限,但是,总会有人来要的。”
“要的,不是海外来的阔佬,就是腰里票子多得发烧的偏爱狂吧。”
“那倒不见得。”
安竹南亮底了:“君不见当今之时,五讲四美,环境要美嘛,于是乎,你竞我赶,群起效尤,附庸风雅,恰如当年大搞忠品,赶潮流者总有一个违法违纪却又名正言顺耗钱的勾当。还有一些过手搂钱的猫腻我们就说不清楚了。”
“哦,我明白了。”殷敦河说,“要是拍电影,我这会儿该演心绞痛了。”他转而问小杨,“书归正传,我的事,安老跟你讲过了吧。”
“殷伯为小店添光,委实荣幸,可实在无力承当,你瞧这铺面,难加一桌一椅。”小伙子滑,先挡架,“不过呢,如果安伯要在此设一养花顾问处,我将极为欢迎。”小伙子鬼,再留话,“可是,赏心悦目的花卉和使人发怵的法律,实在不太协调,有碍营业呀。”小伙子精,后讨价。
“因此而影响的生意,殷老愿为你承担一部分损失。”中人安竹南过于厚道。
“殷伯如此热心为社会服务,晚辈我岂敢不从?”小伙子不俗,先捧,“至于损失嘛,那是很难估算的。”小伙子实在厉害。
“每月十元,如何?”安竹南见有松动,急忙抛出租价来。“我这里惨淡经营,上有老母,下有弟妹。殷伯自己划算一下,翻一番吧。”
安竹南想还价,殷敦河不待他张口,抢先道,“就这么定了吧。那就给你添麻烦了。”
于是,文德路二十三号迎春花店门首,推出了一块新牌子:法律咨询服务处颜体正楷,安竹南的手笔。开张第一天,马俊昌来拍了几张照片,说是要给晚报投寄,以便张扬一番。
这里果然是个极妙之处,文德路是本市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光顾花店的客人整天川流不息,有钱的进来买花,没钱的进来赏花。怪不得尺幅之地,店主要二十元月租。顾客进门见到“法律咨询”这么个买卖,觉得新鲜,于是,或为自身事,或为亲友事,或者仅仅只为好奇,当日问津者,除了预约的那位大汉之外,竟有十七人之多。
花店主人收市时,贺道:“殷伯,你今日开张大吉,生意兴隆。”
世上的万事万物自有它存在的道理;他得意忘形的时候就该想到悲哀
茶座三友照常每日到玉香楼用早点。
安竹南的女儿要办喜事了,马俊昌为他们准备了一个柯达彩色胶卷,殷敦河在花店里选好了一盆仙客来。安家的女婿最近取得了硕士学位,瘦老头觉得脸上大添光彩,不再对女儿的婚事持异议。
马俊昌又出示了一帧新近得到的飞碟照片。尽管他说得头头是道,可惜安、殷二兄有眼不识金香玉,看不出半点名堂来。老马声称,最近云南发现史前时期的文明遗址,他准备走一趟,决意邀两位好友同往旅游。也许他能拿到宇宙人曾经访问过地球的确证。
离了茶座,三位老汉各奔前程。
殷敦河尚未走近迎春花店,早已候着的大汉急急迎了过来,满面喜色。
“工作问题落实了?”“明天就去上班。”
“好,好。你瞧是不是,解决任何问题都要按程序来,当然这要有足够的耐心,克制,继而不懈努力,争取。总之,胡闹是下下策,而且越闹越糟。你的问题,原本不是涉及法律的,你闹,反而吃官司。不同性质的问题,要用不同方式去解决,这不,你这事没上法院,也解决了。”
“多亏殷伯您的帮助,救了我,不过,我,我还有点不服气,那老家伙……”
“哈,还想打官司?在旧社会,一人兴讼,十家连坐,一件小小的案子,也要搞得许多无辜百姓受牵连,案子不结不得脱身。我们社会主义的法律,是为广大人民利益服务的,所以不能动辄打官司。”
“太不公平。”
“我知道,我知道。法律是管理社会的工具,但并不因此说所有社会问题都是法律可以解决的。”
汉子把一个小红纸包搁在桌上。
“拿回去。”殷敦河连连晃晃手,“我是真正‘服务’不是开业。你留着自己用,请收回。”
“殷伯,您不收就伤我的心了。”汉子动情地说,“我听说,您这张桌子每月要付二十元呀。”
“那是过时的皇历了。小杨,你过来,这个月,你又不收我的租金了?”
“殷伯,您别再取笑我了,我谢您还谢不及呢!”
汉子不死心,说:“您又不抽烟不喝酒,我去买点茶叶来吧。”
“老弟,你要实在不过意,把钱给我吧。”
汉子高兴起来,双手递上小红包。殷敦河接了,转手递给小杨:“给,来一盆水仙吧。”
小杨端来一盆水仙,把剩余的钱递还汉子。大汉搓着手,不敢接。
“老弟,美化生活,修养性情,免得遇事发火呀!你端回家去吧。”殷敦河说。
“这,这怎么好。”汉子满脸通红,“我给您送家去。”
“别送了。”小杨说,“你们这些主顾送的花,早把殷伯家房里房外塞满了。”
汉子千恩万谢,捧了花,乐颠颠地走了。
“殷伯,想不到,您这张和花卉不搭界的桌子,反而使我的营业额增加了百分之十五。”
“小伙子,这就叫生物圈呀。喔喔,你我的顾客都等急了呢。”
殷敦河坐到桌前,和早已候在此的两位咨询人谈了起来。
“殷伯。”马俊昌的儿子进来,面色不佳。
“咦,小马驹,这边坐,这边坐。你稍候片刻,等我同这两位谈完。”
小马一个劲地抽烟,心不在焉地赏花,焦虑地等到殷敦河送走那两位客人。
“年轻人,屈尊来此,有何见教?”
“殷伯,我们厂出了些事,请您帮忙。”
“坐坐,慢慢谈。”
“如今办事,你知道,不搞点小动作,就做不成买卖……”“别急,请喝茶,慢慢谈。”
殷敦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打开